“谢!谢小侯爷!”
唰唰作响的雨声里,他听见有人唤自己。
一侧眸,看见一个婢女正在廊下朝自己招手。他本不打算理会,可一瞥发现那是许文茵的宫室,就脚下一转过去了。
“干什么?”
谁知婢女满脸焦急,探出身冲他喊道:“小侯爷,我家娘子还没回来,这么大的雨——”
谢倾眉梢一沉,“她没说去哪儿?”
泽兰摇摇头,方才她出门倒水,一转头就发现许文茵不见了。原以为过会儿自己就会回来,可等了又等,外头都下起了雷雨,仍没看见人。
“我家娘子自小就怕打雷,每逢雷雨天会吓得动也动不得,婢子实在担心得很,小侯爷能不能——”
后面那句“去找找娘子”的话还没说完,谢倾已经扭头而去。
她会自己出去无非就是被人叫出去的,让她不得不去见的人,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他到太后宫室殿下时远远往里瞥了一眼,没看见她的人,便又一转身,绕过回廊往偏殿行去。
雨声仍在唰唰作响,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雷鸣呼啸,谢倾的眉头也越皱越紧,眸光越来越沉。
两座偏殿、花苑阁楼、宫廊凉亭,他找了很久很久,也没能找到她的人。
手臂上那条长而深的伤痕暴露在外,被雨水冲刷,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疼,他仿若未觉。
在哪儿。
到底在哪儿。
谢倾的脚步越来越快,从未有过的快,忽然,在迈上石桥前,他停住了。
视野的前方是一堵假山,很不起眼,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那假山被雨水冲刷得咚咚作响,中间被挖空成洞。
在重重的雨帘之中,谢倾看见了一角雪白的衣裳。下一秒,他冲了上去。
越来越近,越看越清楚,那一团雪白的身影蜷缩在假山洞里,小小的,身形单薄,随着沉闷的雷鸣声,不住地颤抖。
看起来那么无助又害怕。
谢倾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即使他知道在这么大的雨势里,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的衣裳湿了一半,发髻也乱了,乌黑的缎发散下来落了满肩。
纤瘦的身躯蜷缩在角落,紧紧抱膝,将头埋在臂弯之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忽视掉耳边的雷鸣。
谢倾在她身前蹲下来,伸手环住她的背脊,往回一带,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
他的胸膛比想象中要宽,许文茵僵了一僵,熟悉的白芷香跟着窜进她的鼻腔,伴随着冰凉的水气。
她没有动,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费了好大劲才没让它滚落下来。
谢倾低低的声音响彻在她耳畔,像是在轻哄:“别怕,没事的。”
这句话仿佛冲破了许文茵心里的某道防线,她攥紧成拳的手伸过去,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角。
为什么每回遇上麻烦,他总能比谁都要快地出现在自己眼前……?那次花宴也是,连在道观时……也是。
她不想承认,可方才听见他声音的瞬间,她的确突然安下了心。就好像潜意识地认为,如果有这个人在,什么事他都能做到。
许文茵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奇怪。
“谢倾……”她的声音含着浓重的鼻音,“你一直在骗我,对吗?”
谢倾长睫微垂,没有答话。
“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谢九这个人……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居然在无数篇报告中还能抽空写四千多字的肥章,我果然是真正的强者(疲惫.jpg)
大家放心,我是小公鸡亲妈(拍胸)茵茵的梦是第三视角,不是第一视角,所以她比较偏向于观众。
第28章
“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谢九这个人,对吗……?”
许文茵的声音轻颤着,被重重雨帘覆盖,她想听谢倾否认,却又想听他承认。她忽然觉得自己狼狈极了,到头来还是被他骗得团团转,这和梦里又有什么区别。
又是一道雷声炸开在头顶,她瑟缩了一下,谢倾臂弯一箍,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抱得更紧。
随后低声道:“对。”
他承认了,毫不犹豫。
许文茵含在眼中的泪水忽然没能控制得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分明能透过一层布料感觉到他灼热的体温,可她只觉得冰冷。
她费了好大劲才没让声音哽咽:“……为什么?”
谢倾这回没再答话。
只是将半边脸静静贴在她的鬓边,半掩双眸,眼底微暗。
他一直都是这样,叫人捉摸不透,叫人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在梦里囚禁自己的,杀了秦追的,事后还笑得极其愉悦的,是他。
在宫廊下装作受伤,扮成谢九接近自己,用无所谓的表情说着世间没有一个人知晓真正的自己的,也是他。
甚至如今冒着疯狂暴雨找来,却只是抱着她什么也不说的,还是他。
许文茵心中这份絮乱不堪的感情,不是害怕,不是恐惧,甚至也不是厌恶。
可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
“……你不愿说就算了,”暴雨忽然变小,头顶的雷鸣也消弭不见,她放开揪住谢倾衣角的手,静静倚靠在他怀中,几乎不带感情地说道,“但你以后不要再接近我了。谢倾。”
严六和林二宝冲进严太后宫室时,秦追正要离去,因着半边身子掩在珠帘之后,没有人发现他。
他冷眼看着严太后因为二人的狼狈之态吓得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那其中除了担忧、惊愕,似乎还带着某种仓皇。
林二宝没说半句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衣衫染血,形容狼狈。
严六比他好一些,可也是浑身湿透,满脸的泥水。
严太后一拍桌案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林二宝还未说话,严六就急急把事情交代了。
估计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说到一半就哭嚷起来。
抓山猿受了伤就算了,关键是谢倾说不准还因他而杀了人,严六想起来就后怕。
那可是杀人啊!他连只鸡都不敢杀!
“姑,这不怪谢十三啊!您、您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非要去逮——”
“砰”的一阵惊响,吓得严六浑身一哆嗦。
严太后沉着脸将手中茶蛊砸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满堂的宫人立时齐刷刷地扑通跪地。
殿内一片的死寂。
严六从未见过他姑这般模样,吓得哭声都停了。
“姑,姑我知道错了,我再不敢出去找什么山猿了……十三还因我受了伤,您没瞧见,好大一道伤疤呜呜,姑……”
秦追在远处观戏一般看着,眼底撩起讥讽。
严六蠢倒是真的蠢,恐怕根本不知太后发怒的缘由是因为自己的山匪窝被人给端了。
也不知道谢十三是怎么忽悠了他来替自己背这黑锅的。
提及谢倾,秦追的眸光暗了暗。
他记得谢倾曾经说过,他自有办法帮他。今日山匪窝被端,就是他所说的“办法”?
……原来,竟不是在骗他。
“陛下。”
门口的给使呼唤他一声,秦追这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夜半三更,寝殿的灯还亮着,秦追因着一身怪病,不知何时就会昏迷不醒,宫人怕他夜里昏厥,便不会灭了内室的灯。
可秦追常常失眠,点了灯他更睡不着,干脆躺倒在榻上,也不穿鞋袜,光着脚,宽大的衣领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胸膛。殿内供着地暖,并不会冷。
他就这么盯着明晃晃的油灯一动不动。
有人来了,脚步声停在他榻前。
他瞥着那角暗红的衣裾,这一回先轻嗤着开了口:“你这么明目张胆,就不怕她怀疑到你头上?若叫她看出破绽,你这十多年的废物可就白装了。”
谢倾挑挑眉,随手将一个物什扔到他面前,“小爷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儿。这盘局,我不把它搅个大乱,小爷的谢字倒过来写。”
秦追被那物什砸得蹙蹙眉,伸手拿起一看,竟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瓷瓶。
“你那破病该发作时不发作,只能用这药先做做样子给她瞧了。如今朝廷那头已经把事办妥,她再不浩荡回宫,我就没戏可作了。”
秦追没想到谢倾默不作声地竟就把这些都安排上了,一向阴沉着双眼不由抬起来望他,“……我可没说答应吃这药。”
谢倾毫不关心:“你吃不吃是你的事,我只把我该做的做了。”
秦追沉默。
“……你到底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帮我?”
以他的手段城府,去为太后做事,远比为自己铺路来得划算。谢倾也不像是会把为了家族利益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
他聪明又狡猾,怎么可能被家族束缚。
可惜这句话并没能得到谢倾的回答。
他一向如此,从不提自己的事,无论是他的家族,还是他的过去,甚至连他到底在想什么,旁人都一无所知。
和谢倾相处过的人,恐怕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缥缈,虚假,深不见底。
秦追蹙蹙眉,阴沉着骂了声“赶紧滚”,便要侧身躺下。
谁知谢倾忽然冷不丁说出一句:“明儿若她来见你,你给小爷态度好点,别伤着她。”
秦追反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旋即勾起一抹讥笑:“这话不该去对着她说么,怎么,难不成和你的小情人吵架了?”
谢倾不耐地挑挑眉,没否认。
他又哼声,“放心,我对她半点兴趣没有。只要她别来惹我,谁乐意理她。”
直到谢倾离去,秦追也没问今日的事太后是怎么处置他的,他怕他听了就会对谢倾产生一点愧疚感。
笑话,他凭什么愧疚?谁也没有求他来救自己。
秦追晃晃皙白纤瘦的小腿,懒洋洋翻了个身。
翌日,许文茵果真被给使领来了。
秦追原本正躺在榻上,一听宫人禀报,莫名沉沉眸,支起身坐起来,把敞开的领口紧了紧,就这么等着她进来。
许文茵的气色不如之前好,声音也有些沙哑,但神情却瞧不出不对。
秦追阴冷着视线将她打量一遍,到底没问是不是因为昨日她忽然转身逃走的原因,冷哼道:“你来干什么?我没空搭理你,赶紧滚。”
许文茵充耳不闻,还叫宫人给她拿了个软枕垫在地上坐下。
她本以为今日铁定会被太后叫去问话,谁知那头半点动静也无。
也不知昨日是出了何事,好似整座行宫一夜之间变得人心惶惶,连温泉都没人去关顾。
“我让你赶紧滚,你听不见?”秦追扭头看她。
许文茵淡道:“陛下别急,先听我说几句话再让我滚也不迟。”
她昨夜想了很多很多事,关于梦的,谢倾的,还有秦追的。
她只能承认,她控制不了谢倾,也斗不过他,但起码,她想让秦追活下去。
梦里的自己听见他死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悲恸,秦追对她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陛下是不是觉得……活着这件事,没什么意思?”许文茵抬起头看他。
或许是没料到她问得这么突然,秦追愣了下才冷下脸,“这与你何干?”
“不巧,还的确和我有些关系,”她轻笑了声,“陛下可知道自己这身怪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秦追的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早就忘了。
或许是天生的也说不定。
整座皇城没有一个太医知道该如何根治。只能日日用药吊着,然而秦追还是生得比同龄人瘦小,若不说他已年满十八,旁人只会觉得他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先帝向来身体硬朗,也从未听人说起过生了病。可先帝却突然在短短一个月里重病驾崩,而你这个尚在襁褓的准太子长大后也身怀怪病。”
“哪有这么巧——”
“砰!”
一只茶蛊飞过来砸开在许文茵脚边,下一秒,她的脖颈被人死死掐住抬起,秦追的黑眸倏然撞进她眼中,遍布阴戾。
他瞧上去瘦弱,力气却不小,许文茵吃痛地蹙起眉,几近窒息。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秦追阴冷的声音响起,“你的目的是什么?”
许文茵握住他的手腕,一张小脸分明涨得绯红,却仍是定定直视他,从容,坦荡。
秦追一顿,反应过来,手一松,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许文茵伏在地上,捂住脖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多少料到秦追会是这样的反应了。
昨日因着打雷,她在太后那儿感觉到的违和感被抛之脑后,直到昨夜睡过一觉后醒来,记忆才渐渐清明。
她从前果然是见过严太后的,在她四五岁,跟着许太傅入宫面圣的时候。
他父亲在圣人还是太子时做过他的伴读,二人到了生儿育女的年纪了关系也极好。每回畅聊都要遣退宫人,喝喝小酒聊个痛快。
大人间的话对那时的许文茵来说太过冗长,她跑出殿内,奔去花苑宫廊下玩耍。许是跑得太远,撞见了一个坐在凉亭内的貌美女人。
衣着华贵,珠翠满头,是个大美人。小许文茵看呆了。
女人很友善,唤她坐下,问了几句她叫什么,是哪家的女儿,又请她吃了好多糕点。
最后待她要走时,拿出两颗糖果叫她拿回去请自己的父亲和圣人吃。
许文茵当时太小,也没觉出美人话里的古怪,只觉得这么好吃的东西自然要给父亲和圣人尝尝了。
她捧着糖兴冲冲就去找了许太傅。
她一向爱吃这些东西,兜里时常会揣一些,许太傅见怪不怪,可惜他不爱吃甜的,尤其如今正在兴头上,便摆手打发她自己去玩。
圣人却很和蔼,看她失落地耸拉下肩膀,赶紧哈哈笑着叫她过去:“太傅不吃,朕吃!”
许文茵高兴极了,将那颗糖塞进了圣人嘴里。
之后没过一个月,圣人重病驾崩。
因为她亲手塞进圣人嘴里的那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