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尽力气,攥住他的手腕,也不管此刻她的双膝早已经被坚硬陡峭的石地磨破。
容徽的唇角残留着血迹,他那张原本就已经苍白如纸的面庞在此刻便显得更加脆弱病态,他脖颈间青筋微显,身体里两种相克的力量相互冲撞着,那是一种仿佛被硬生生凿开胸口,碾碎心脏似的剧烈疼痛,他连每一分每一秒的呼吸,都疼得厉害。
到底没忍住吐了血,殷红刺目的血液流淌过他的下颌,沾湿了他玄色外袍里的白色里襟。
“容徽……”
桑枝哭着喊他,“容徽你抓住……”
千叠雪适时落在他的脚下,支撑着他一跃而起,翻身上了弯月崖。
容徽剧烈地咳嗽着,嘴里又吐出鲜血来,他紧紧地攥着桑枝的手腕,那双眸子却紧盯着那一抹暗红光芒包裹着的身影坠落在不远处,水花四溅,殷红的鲜血流淌下来,被冲刷成浅淡的红。
彼时,有人迎着如瀑的雨,撑着一把纸伞缓缓走来。
颜霜在这样盛大的雨势里,朦胧间瞥见那个穿着铁灰色西装,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她心下一喜,那双原本灰暗下来的眸子里瞬间又有了异样的光彩。
“暮云!”
颜霜的声音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渺远。
失踪许久的养子终于出现,这让颜霜再一次看到了丝毫的希望。
她指着不远处山崖上的那个浑身是伤的女孩儿,命令他道:“杀了她!”
男人提着一把剑,伞檐上流淌下来的雨水冲刷着镂刻着繁复纹饰的剑鞘,他停在颜霜的身前,俯身唤了一声,“女君。”
“暮云,你快杀了她!”
颜霜无暇顾及他朝自己伸出的那只手,反而固执地指着桑枝,大声道。
如今光柱已经在慢慢归位,若要阻止,就只能杀了启用咒术,将那朵冰晶花送入光柱间的桑枝。
暮云遥遥一望,苍茫雨幕里,周遭所有的景色在夜色之间都呈现出一种青黑色,神秘瑰丽的极光不顾风雨,四散倾洒,汇作壮丽的光河。
那个曾经险些死在他手里的凡人少女,此刻正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盯着他。
暮云早已习惯于听从颜霜的命令,此刻他手指微松的瞬间,剑鞘便已经落入泥泞,长剑在如此盛大的光影之间泛着冷冽的光泽。
容徽勉强起身,将桑枝护在身后。
他那双眼睛已经充血,但此刻他握紧剑柄,剑锋抵在地面,他仍咬牙站了起来。
在暮云还没有向他走来时,他便已经手执长剑,飞身而来。
寒风冷雨之间,他的衣袖猎猎,好似这夜色便已尽在他身。
锋利的剑刃划开金色的气流,四散开来,暮云堪堪躲避,手里那把纸伞已经脱手,被风吹入崖底。
容徽招招狠厉,不曾留有任何余地。
暮云旧伤未愈,曾经他便不是容徽的对手,而此刻容徽更如疯子一般,招招致命,于是他很快就败下阵来,被剑气震出百米开外,浑身的经脉几乎尽断。
“没用的废物!”颜霜怒斥。
暮云躺在地上,却如行尸走肉一般,眼底光影尽灭,仿佛早已经习惯他这位养母对他的种种苛责。
彼时,容徽拖着长剑,一步步地朝颜霜走去。
剑尖划过寸寸泥泞,鲜血与脏污混合,却又很快被雨水冲刷着,什么也不剩下。
“徽儿,你当真要杀我?”
颜霜勉力站起来,定定地望着缓步走来的容徽,“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动用灵力,终会反噬自身,危及性命?!”
“你不要她活,”
容徽用指腹蹭掉自己唇角的血迹,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几缕浅发贴在鬓边,他的肌肤便在此刻显得更加冷白,“我便要你死。”
仿佛此刻,他的脑海里什么也不剩下,唯有这样一抹执念如此坚定。
但在此刻,当容徽朝颜霜举剑,剑锋直指她的时候,从山崖上跑过来的桑枝却看清颜霜那张面庞近乎扭曲的神情。
她在笑,那是一种恶劣诡秘的笑容。
下一刻,当容徽握紧剑柄,便要朝她刺去的时候,桑枝瞳孔微震,连忙喊:“容徽!住手!”
容徽晃神的瞬间,他眼前的女人已经换了一副神情。
她深深地凝望着眼前这个浑身鲜血的少年,那双眸子里忽然泛起盈盈水光。
“徽儿……”
她嘴唇颤抖,嗓音哽咽。
“徽儿……”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这多年来,她从未又机会如此真切地,打量着他的模样。
“是娘不好,是娘对不起你,”
泪水浸湿了她的眼眶,有一瞬她的情绪也渐渐有些控制不住,这多年无望的思念折磨着她,始终令她痛不欲生。
她思念自己的夫君,也思念自己的儿子。
可是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流逝,她从未有机会再见他们一面。
她的儿子在人间,受了多年的苦。
可她却没有任何办法,守在他的身边。
息蕊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又迟迟不敢伸手,因为此刻,他持剑相向,眼眉间犹覆冰雪寒霜,望着她时,分明也没有分毫暖意流露。
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向他解释,她与颜霜之间的事情。
也是这一刻,她的脸色骤变,一双眼睛目光呆滞,脖颈间青筋显露,周身的气流几经流转,暗红的光芒时隐时现。
桑枝见状,立刻就伸手去拉容徽的手。
她动作很快,但还是被颜霜手中的烈火灼伤了手背,而更尖锐的光刺,却都被她身后的容徽挡住。
他的后背被鲜血浸湿了衣衫,
桑枝回头的时候,正见容徽那双眼睛已经浸润着一片朦胧血色,她伸手触摸他的后背,温热的鲜血便染红了她的手掌。
桑枝眼眶红透,无助地扶住摇摇欲坠的他的身形,“容徽!”
颜霜的光刺从他的后背刺入,直抵心脏,这便是她的诡计,目的是让容徽心脏石化的速度加快。
容徽躺在地上,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如同被烈火烹烧一般,令他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好似周身的灵力都在随之而冲撞,令他的每一根血管都胀痛难忍。
也是这一刻,颜霜手握匕首,直指桑枝。
下一秒,一抹月白的身影便已经挡在了桑枝的面前,原本虚虚握在容徽手里的千叠雪此刻强烈地震动着,仿佛是欣喜万分,随后,颜霜便眼睁睁地看着千叠雪从容徽的手里挣脱,瞬间横在了那个男人的眼前。
他仍是孟衍的容颜,可此刻的颜霜看着他,看着他眉心的那抹印记,对上他那熟悉的目光,心里便有一个猜测隐隐而生,可她却又迟迟不敢相信。
“颜霜。”
他开口唤她时,便是低沉磁性的嗓音。
那是她无论消磨了多少年的时光,都无法忘却的声音。
爱,是他,恨也是他。
颜霜此生痛苦的根源,原本就是为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送达!!明天山栀子试图加更!!!爱你们!!晚安么么哒!
第66章岁岁年年(修改)
颜霜生来就是魔君颜烈唯一的女儿,是魔域未来的女君。
她的父君从未教过她礼义仁孝,她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良善与邪恶,更不知其间沟壑纵深,是两种永远不可相交的极端。
不知善恶的她在年少时就已经听从父君的命令杀了许多人,她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父君教会她不问原由,把自己当成立于这世间的一把利刃。
父君让她杀人,她便杀人。
从一开始的心生抗拒,到后来被关在火牢里整整六年,颜霜在那个最肮脏最黑暗的地方,年少的脊骨终于折断于父君的眼前,她学会沉默,学会听从,也学会如何将自己当做尘嚣之上最锋利的刀剑。
因为生而为魔的父君,永远也不会像人间那些最平凡最普通的凡人一样,去疼爱自己的女儿。
她生来,便是身在地狱里。
十八岁的那一年,颜霜受父君之命,去人间追杀一个得道的散仙,这算是她第一次踏出魔域,也是她的父君颜烈,交给她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任务。
颜霜年少,而那散仙也并非是泛泛之辈。
她一时不察,便上了当,吃了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那是一个雨夜,颜霜意识朦胧间仿佛瞥见一抹烟青色的衣袂,空气中仿佛有一缕兰香浮动,细嗅之下却又什么也不剩下。
雨滴的拍打在翠如凝碧般的竹林,声音清脆,像是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有人撑着一把纸伞,替她遮挡了迎面的风雨。
他将纸伞搁下,伞檐在泥泞尘土里翻滚了几圈,带出浑浊的水珠子,瞬间又没入泥土里。
他俯身背起颜霜的时候,那一刹那便有疏淡的兰香入怀,令她神思飘忽,目光模糊朦胧地盯着藏在他耳后的那一点小痣,昏昏欲睡。
次日醒来,颜霜便发现自己身在一座竹楼里。
花草蓊郁,葳蕤生光,庭前有青绿的藤蔓蔓延着爬上窗台,绽出一簇又一簇的花朵,周遭尽是花与草,竹与木的清香。
生在血潭地狱的颜霜,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景致。
她更从来没有见过,如那青年一般动人的颜容。
他身着烟青长袍,立在花草繁茂的小石亭中,修长白皙的手指里握着一卷书,侧脸无瑕,好似美玉。
他的轮廓深邃,自有一种凌厉的俊美。
但偏偏他气质疏淡,好似带着一身的书卷气,温雅和悦。
颜霜看出他的原身,应是一株深谷里的兰草,道行不过百年,周身浅薄的灵气便是他已踏上漫漫修仙之路的最好证明。
而颜霜离开魔域之前,颜烈便交给她一颗敛息珠,那足以令她掩去自己身上的魔气,令她看起来与常人一般无二,所以那时,在他的眼里,她应该也不过只是一个刚刚踏上修仙之道,却资质平平的小修士。
那天,天色稍青,是云销雨霁之后,稍显阴沉的余韵。
可那时,他站在小石亭的石阶上头,回身瞧见立在竹廊里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姑娘时,他原本神情平淡的眼眸里便添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那时的颜霜傻呆呆地看着他,看他朝她伸出手,看他向她勾了勾手指。
她方知,原来这株兰草,他是个哑巴啊。
后来宣纸上落下的风骨秀逸的“秋昀”二字,便是他的名字。
颜霜从未想过,她也会有痴迷红尘的一天。
这里和魔域一点也不一样,这里不再有赤/裸裸的血河,也不会有尸骨堆砌的九层恶塔每日都在发出冤魂诡异的哭和笑。
魔域不见天日,但这里每日都有天光倾漏,日月同辉。
秋昀纵容她的贪吃,也纵容她的贪玩,同她红尘一路,吹梦几洲,他与她同看千里日月,兼程风雨,仿佛真要踏遍这世间每一寸土地。
但秋昀最烦忧的,还是该想什么办法劝颜霜勤修术法,精进修为。
那或许便是颜霜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因为敛息珠,人间十年,从未有任何魔域的人找寻到她的踪迹,那时候颜霜心中切盼,若是身为魔女的自己,能够永远消失在这世间,就好了。
她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
可世间万般,哪能件件如愿。
颜霜在人间偷来的这十年里,秋昀教会她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更教会她什么是世间千头万绪起,从来情思不由人。
那时的颜霜知道,父君期望下,她这把本该悬在四海九州所有人脖颈间的锋利刀刃,或许已经开始生锈了。
颜霜嫁给了秋昀。
在他们回到曾经相遇的那片竹林里时,颜霜此生第一次,如此心甘情愿地跪拜天地。
她嫁给了自己最喜欢,最喜欢的小兰花。
夫妻十年,颜霜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原本该是魔女,是魔域未来的女君。
她贪恋着凡世里的一切,沉溺在秋昀望向她的每一寸目光。
即便父君给她灌输的杀戮与血腥留给她的印象始终深刻,她或许也从来没有被人间那些所谓的善与恶而束缚,可她却甘愿,为了秋昀而洗净手上的鲜血,此生此世,再不杀任何一个人。
生而为魔,她要压抑自己喜欢血腥的本性并不容易,可她却甘愿那么做。
他说不可以,
那就不可以。
颜霜遇上秋昀的第二十年,原本幽静少人的那片竹林里多了一群宽衣博带,仙风道骨的神仙。
那时的颜霜才知道。
她的夫君根本不是什么深山里修行的散修,而是昆仑仙山神君座下,誉满三界的大弟子,剑仙秋昀。
他因旧友麒麟死于昆仑之事而耿耿于怀,他身受重伤,却自请离开昆仑,来到凡世里,隐去仙灵之气,试着去过一段普通的生活。
这一天,
颜霜魔女的身份,在昆仑神君那般强大如斯的存在面前,终于被毫不犹豫地撕破。
无论是颜霜还是秋昀,都以为自己才是那个说谎的人,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对方当做在这凡世里唯一的温暖,却原来,他们彼此都背负着自己的秘密。
昆仑神君在细数颜霜身上欠下的业债,她周身涌动的一簇簇业火证明着昆仑神君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般真实。
自称是秋昀的师叔师弟的那些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对秋昀说:“她骗了你,她是魔女,她罪无可恕……”
那一瞬,颜霜在秋昀那样震惊又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甚至出现了幻觉,她垂眼去看自己的手,入目便是满手血腥,殷红刺眼。
那一天,
颜霜第一次听见秋昀开口唤她的名字。
他走近她,
那样缱绻又温柔地吻过她的眉眼,吻过她脸颊的泪痕,却最终用那一把覆了霜雪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她的胸口。
颜霜的梦,从那一天就醒了。
世间传颂着昆仑剑仙杀妻证道的美谈,无人敢疑剑仙秋昀的道心。
而幸是秋昀的长剑刺穿她胸口的时候,剑气同样震碎了她胸前挂着的那颗敛息珠,魔域的人很快就找了过来,颜霜也因此而捡回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