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寅将一个茶杯放在了钱教授的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着说道:“局里没有别的茶了,也不知道您能不能喝习惯。”
钱贺安依旧是那一副儒雅随和的笑容。
“您似乎对我们请您来市局并不奇怪。”江寅坐在上次的那个位置,但今天江寅的身上并没有带着上次面对李冶诚时的压迫力,像是一次普通的交谈一样。
钱贺安摩挲着那个茶杯的边缘,把目光看向江寅,“我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情,所以你们能找到我,我并不奇怪。”
“我们的小朋友好奇一个问题,”江寅说着,把目光看向一旁的柳思蝉,然后继续说道:“您能讲讲吗?哦对,您不用担心我们是套话之类的,我们已经结案了,一切证据都表明您和那五位的死亡没有任何关系。”
钱贺安点了点头,开始讲起一个时间跨度有些大,内容有些沉长的故事。
“当年,我家里穷,好不容易考上了研究生,满怀着理想和热情进了那个我憧憬许多年的大学,想着可以和当时已经名声大噪的李冶诚教授学些东西,一时可以为国家做出自己的贡献,二来也是为了自己。”
“可开学之后,除了开学第一天开会见了一次李冶诚之外,整整三个月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一次,就以我自己看的那些东西,根本不够我应付实验和考试,不出意外的,第一学期,我的成绩很烂,也不能这么说吧,就是我们十几个人,除了段娆师妹以外,没有成绩好的。”
“恰巧我的师兄师姐,也就是顾欣的父母,他们两人回学校做一个课题教研,看着我们的样子,就主动和学校申请了对我们这个专业的兼顾工作,说是兼顾,其实就没一毛钱没有来义务带我们,但是因为这件事情,好像使得李冶诚并不怎么高兴,但他们还是不忍丢下我们就那样辛辛苦苦的考上来的就这么浪费了,还是坚持着带着我们做实验,做课题。”
“后来,第二学年的时候,师兄师姐课题研究结束,他们做的很成功,但是他们选择了留校,对,就是因为我们,他们放弃了在研究所更好的环境和前途,为了我们留校做了很普通的讲师,这在当年那个时候,简直可以说是放弃了所有。”
“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是怎么想的,但在当时我的心里,我就想做到最好,报答他们这种,是,这确实看起来有些傻,少年人的想法,但是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甚至因为他们的影响,我也想像他们一样留校。”
“就这么过了两年多,我马上要毕业的时候,我抱着那份我觉得准备的很完美的毕业课题准备给他们看的时候,传来了他们死讯,你知道那种脑子突然嗡嗡直叫,一片空白,耳朵里的声音也只剩下耳鸣的那种感觉吗?”
说到这里,钱教授的情绪有些激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钱教授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温度适宜的茶水才接着说道:
“我当时每天早上都要跑到警察局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但是每天他们都会以各种理由把我轰出来、敷衍我,然后说不能告诉我,但是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回去,日复一日,半个月后有消息了,却传来他们是叛国的消息。”
“就像是不久前接到他们死讯的时候那样,我不能相信,为了不忍心看学生就那样荒废学业而放弃高薪研究所工作的他们会因为那点钱去做叛国的事情,周围人都告诉我,人都是会变的,我不相信,打死我我都不能相信。”
“案子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没有多久就被淡忘,但是我没有放弃查这件事情,虽然当时的我什么也接触不到,只是偶然一次我看到了李冶诚和段娆在实验室里…”说到这里,那些事情让钱教授觉得十分的难以启齿,“很僭越的一些事情吧,你们大概也能想来是什么事情,然后起见还说了一些话。”
“他们大概说到的意思就是师兄师姐这件事情其实和师兄师姐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被他们推出来顶罪的,原因就是他们那三年来一直进行的那项反社会的实验。”
“后来,许是他们觉得我是师哥师姐遗留下来的祸害,半年之后,我被调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学校里任教,但是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这他们的动向,直到后来,顾欣搅和在其中,我尽自己的能力把他从那个教授的手里捞出来,但是她并没有放弃这件事情,甚至于还相信了李冶诚那套谬论。”
“后来的事情我想你们也知道了,我在他们新的实验地点装了黑监控,怕他们察觉,我就只装了一个监控在门口那里,因为这么些年下来,李冶诚那项课题的团队已经庞大到一种规模,甚至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每天忙忙碌碌为之奋斗的课题都只是归属于这项反人类大规模的实验课题,我装监控那个地方,可以清晰的看到都有那些人进出过这个他们新的据点。”
“直到有一次我得知了,他们的实验到达最后阶段了,需要开始临床实验人体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要阻止这个疯狂的课题了,因为这么多年段娆一心都扑在李冶诚和这项实验上面,所以他老公,也就是赵志毅出轨了自己实验室的学生,我把这个消息间接的告诉给了段娆。”
“不出我对这位师妹的了解,她很疯狂的想到了把人体实验的事情放到了背叛她的老公和陈璐身上,以及因为我刻意的关系以及各种事情下来,很短的时间内,她对我这个曾经的师兄病态的信任。”
“她需要迷药,可以,我帮她买原材料,帮她做;她需要陈璐的联系方式,可以,我帮她找,诸如此类,她需要什么我就给她递什么,甚至到她用来打死陈璐和冯宁宁的那根棒球棍,都是我在陪她散心打棒球的时候,不经意给到她手里,又是让她顺其自然的带到那间充满人命和罪恶的实验室里的。”
“甚至是对于其中两名被害者被饿死这个主意,都是我在不经意间教给她的,当年师兄师姐就是挨打然后活活饿死,得有人陪着他们试试,然后让段娆和李冶诚看着这一切,至于为什么后来又有冯宁宁和罗浩两个人,因为当时已经疯狂的段娆对于这种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恨之入骨,而这两个人又是这项课题里的新生力量,所以他们的死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
“后来你们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那双顾欣高跟鞋的摆放位置,甚至是你们可能会找个借口要那双鞋子主人的联系方式纸条都是我早早就准备好了的。”
说到这里,大抵江寅也没有想到原来钱教授的这盘棋下了这么大,而连李冶诚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成了这盘棋上的一个棋子,成了这盘棋上最终的那个覆灭目标。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裴十四看着钱贺安问道。
钱贺安笑着摇摇头,接着说道:
“小伙子,这就是你不懂了,杀了他固然对我来说很解气,但是对我并没有好处,我会因为这个人渣断送自己的性命,而那项实验还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继续着,这笔账对我来说根本不划算,”钱贺安一摊手,“再说了,如果只是杀了他就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何必等这么多年呢?”
“我要的是这件事情,这项实验曝光在世人的眼中,为当年师兄师姐翻案,然后让李冶诚亲眼看着他为之操劳一生,不惜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心血,就这样毁灭成了灰烬,这对于他来说才是最大的惩罚。”
……
案件的背后,蕴藏着这样一个令人唏嘘而又冗长的故事,看上去就是为了对自己好的两个人报仇这样俗套的故事,然而,这是钱教授二十多年来的努力,才将那些有罪之人一朝颠覆,只是这种方法充满了血腥与黑暗,他是用四个人的生命唤起了这件尘封的罪恶。
马塞尔·布鲁斯特说:“感情一出现,认知即消亡。”
当年钱教授对于顾欣父母教导的恩情产生,就势必导致着今天这样的结局,这并不是认知的消亡,这是认知的颠覆,是旧罪带来的余震。
第20章旧罪·塌陷
听闻这个故事之后,这些所谓的听众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多事情,总是很难给它定性对错,它的这个临界点都是一个很模糊的状态,就事论事,是钱贺安教授一手促成了这起死亡五人的惨案,虽然他并没有参与到杀人环节里,但如果联系前后,就能理解钱教授的做法,他是为了将这项反人类的实验曝光在世人眼中,避免了更多人受到这项实验的荼毒,他更是为了给对自己有教导之恩的师兄师姐报仇。
但,归根到底,这里面作俑的都是感情,错综而又复杂。
钱贺安教授离开市局之前去看了一眼顾欣,并希望顾欣可以配合劳改,如果她出来之后还保持着对生物的喜欢,可以随时去他的实验室继续做课题。
送钱教授准备上车离开市局的时候,柳思蝉用身子挡住了钱教授的去路,待钱教授抬头看向柳思蝉的时候,柳思蝉启唇问道:“您后悔吗?”
钱教授一怔,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目光看向一旁也不知道在张望着什么,“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突然不知道剩下的人生该干什么事情了。”
“说下来,后悔也不后悔,我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但是人生中都一直在做这件事情。”
柳思蝉看着载着钱教授的那辆车缓缓地驶出市局的大门,若有所思。
这会儿已经是早上的六点多了,天边的太阳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黄灿灿的光打在了江寅的身后,柳思蝉的视线从消失的车转到了江寅身上,恰巧一旁的江寅在柳思蝉的肩膀上虚拍了一把,用脑袋朝着外面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和我去吃早饭好吗?我知道附近有一家豆腐脑特别好吃。”
钱教授拿感情当作是凶手,将自己的认知推向深渊,但是柳思蝉忽然觉得自己曾经一度摒弃的感情却是想着新生的太阳一般,眼前这个小心翼翼说要带他去吃豆腐脑的男人,却像是一直有力的手将自己从深渊底部中捞了起来,柳思蝉心里能感觉到自己原来的那个维度世界在逐渐虚化,像是认知逐渐颠覆的一个推手。
“好,我想吃盐味重一些的!”尾音上扬,不是刻意的轻快,而是柳思蝉打心底有些欢愉之意。
柳思蝉的奶音像是将江寅内心的一根弦被轻轻波动了一下。
“好,过去了我让阿姨帮你多放一点盐。”
“那我可以吃…嗯……”像是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克制不住的嘴馋以及江寅给他的依赖感,让柳思蝉说出了后面的话,“就是那天早上,您买的那个包子吗?”
江寅闻言,点了点头,“我还觉得那天的包子稍微有些盐重了,原来我们思蝉喜欢吃重一些的味道啊~”
柳思蝉点了点自己的小脑袋,表示了对这句话的认同。
这几日柳思蝉的情况不断好转,对自己的接纳度也不断提高以及对于自己的一些喜好不自觉地流露,都让江寅觉得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果,当下心情就出奇的好。
就像是个大腿挂件一样,柳思蝉跟着江寅从院子回到了市局办公楼的二楼。
“同志们啊!总结完手上的活儿,就都回家休息吧啊!!我给你们放一天假啊~”江寅扯着个嗓子边往自己办公室走边嚎叫道。
顿时,办公室里的欢呼连绵起伏,为首就能听到裴十四在里面“鬼哭狼嚎”。
“师哥啊,你知道我有多少天没有见我亲爱的妈妈了吗?”裴十四上蹿下跳的仿佛在控诉江寅是个剥削劳动力的包工头。
江寅今儿心情好,但嘴上还是不打算放过裴十四,“别这样,会让别人觉得你是个还没断奶的妈宝男~”
“……”
裴十四被揶揄,但是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却是丝毫不乱。
瞧着裴十四那副急得像是赶回家吃奶的模样,江寅翻了个白眼,“报告都写完了?”
裴十四那个脑袋点的就像是抖糠一般,却是目光看到了一旁默默不说话的柳思蝉,便问道:“那师哥,思蝉……”
江寅抬手摇了摇,像是早就想好一样,“他跟我回我家就行了。”
“那叔叔……”裴十四话还没说完,就被江寅打断了。
“操着闲心,不如想想回家,阿姨让你相亲的事情。”边说着,还用目光警告般的瞥了裴十四一眼,裴十四打了个冷战,十分审时度势的闭上了自己的臭嘴。
柳思蝉听到裴十四那些话的时候,就有些担心,怕自己给江寅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刚进了办公室,就垂着个脑袋说道:“我去你家会打扰到你的,我自己还有些存款,都是之前的奖金,我可以单独租房子住的。”
江寅停下手上去收拾杂乱桌面的动作,心想倒是忘记询问这个崽崽心里的想法了,便转身走到柳思蝉的身边,看着柳思蝉的眼睛说道:“我家就我一个人住着,不存在打扰不打扰的,别听十四乱说,还是那句话,你只用考虑你想不想去就好了。”
柳思蝉闻言,沉默片刻看着江寅的面庞,说道:“我没有不想,只是我…我怕麻烦你,而且我有些不太适应……”
江寅了然,思蝉崽崽的心里大抵是在想与不想之间使劲徘徊,脑子里转了一圈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便说道:“那这样吧,这几天你先在我家住两天,我帮你找找合适的房子,等找到以后再住过去,好吗?”
像是哄孩子一般的口气。
也不知为何,虽然这是柳思蝉心里的最佳答案,但还有略微有些不明其状的失落感。
带着这种复杂的情绪,柳思蝉点了点头,脑后的长发也随着他脑袋的晃动幅度轻轻摆动了几下,江寅看见有些发丝缠再柳思蝉的颈间,大抵是觉得头发缠在脖子里可能会有些不适,江寅顺势将身子从办公室的门口探出去,大了声音问道:“漂亮姐姐们,有没有皮筋儿施舍一根?”
不多一下,就有一包黑色的皮筋儿飞到了江寅的面前,江寅嘴上喊了一句“谢谢”,又将身子抽回了办公室里面,从里面取出来一跟套在手腕上。
“转一下。”江寅弯了弯眉眼,对着柳思蝉温柔的说道。
“啊……”嘴里也不知道发出来的什么情感色彩的声音,但还是乖乖的转过了身,背对着江寅。
江寅倒还是从来没有扎过这么长的头发,有些怕把柳思蝉拽疼了,所以想来做事效率极高的江寅扎了个头发用了老久的功夫,直到透过办公室门的闻栎溪看不下去了,撇下了手上的几张A4纸,几步走到江寅的旁边,拿过来皮筋儿三下五除二的帮柳思蝉绑了一个漂亮的低马尾。
江寅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保证自己以后多加练习,肯定熟能生巧。
闹了好一阵,在闻栎溪拿着昨天那份还没有被李冶诚签字的口供进了审讯室的时候,江寅带着柳思蝉下楼,走向了自己的车,准备吃点早饭然后回家。
“等明天,我就陪你去康复中心办理出院手续,然后再办入职。”一进江寅家的房门,休息片刻,江寅如是说道。
柳思蝉没有什么异议,就点了点头。
“诶,狗子呢?”江寅养了一只柴犬,以往都会趴在门口等着江寅回来了给它顺毛,今儿却是不知道躲在哪里。
“狗子?”柳思蝉有些好奇。
江寅点了点头,说道:“我养了一只柴犬,叫江二炮。”
和大多数人的反应一样,柳思蝉也不能免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准备帮江寅也在家里找了找的时候,看到饭桌上有个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