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去看了初寒,她坐在床边,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不安地低声叫了句:“叔叔……”
初寒目光里是她苍白的脸色,精神也不太好,她好像总能忘记自己遭受的,反而先关心别人。以前也是,她九岁那一年,在首都医院待了九个月,第九个月的时候遇见了那个最终放弃她的心理医生,医生说的话却刺痛了她,她觉得,她对不起小姨和小姨夫,快乐和释怀是可以装出来的,当年的心理治疗水平还不够,初念就那样从首都回家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表现得很正常,但作为最亲的人,哥嫂都能看出来,她始终没有走出来。
初寒笑了笑:“有时候真觉得,你可以自私一点儿。可转念想了想,大概骨子里你像你爸妈吧!你爸妈是真正大无私的人,他们这辈子没有对不起自己的职业和信仰,是很伟大的人,可他们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你怨恨过他们吗?”
初念也扯了扯唇角,她已经快记不起自己亲生父母的样子了,那时候她也不过九岁,虽然是早已经记事的年纪,可因为聚少离多,所以能拿来回忆的东西不多,记忆就越来越淡了。
“有时候是会怨恨,可更多的是为他们骄傲。”时间是个好东西,能平复掉很多东西,好的不好的,都会淡化,就不会那么在意了,“至少现在是。”
初寒“嗯”了声,想安慰她,可自己一个老爷们儿实在不会说那些细腻话,只说了句,“别在我这儿杵着了,你姓初,就是我亲侄女,亲人之间没必要唧唧歪歪的。”
初念眼眶热了下,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她回病房的时候,其他人都走了,只有林嘉和在,把别人带过来的花和水果都归拢起来。
初念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他一时没有发现她,只专注地收拾东西,那忙碌又认真的样子,像个给老婆陪床任劳任怨的已婚男人。
初念叫了他一声,“林嘉和……”
他扭过头,想看清她,随手戴上了眼镜。
他的眼镜因为种种原因断裂了,是别人临时去眼镜店帮他配的,金丝边框的眼镜,戴在他脸上有股斯文禁欲的气息。
他轻笑了声,“累不累?”
初念摇了摇头,走过去,他扶了她一下,握着她手肘,用了点力让她坐下来,“要不要躺会儿?”
初念就躺了下来,他拉起一点被子,盖在她身上,而后坐在陪伴椅上,看着她。
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和躲闪,直白地盯着她看。
初念被看得久了,莫名就生出不自在来了。
她问他,“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林嘉和没有立刻回答,很久才慢吞吞开了口,“不干什么,就看看你。”
初念一时语塞,最后只好“哦”了声。
过了九点钟,爸妈和哥哥来了一趟,握着她的手和她说了会儿话,眼神和动作里的小心翼翼都刺痛着初念,她只好努力地笑着,撒娇似地抱着妈妈,说当时自己有多害怕。
沈璟第一次被女儿抱着,觉得心软得一塌糊涂,不停地安慰着她,说都过去了,扬言以后要请二十个保镖形影不离地跟着她,初念哭笑不得,说那也太夸张了。
林嘉和一直在旁边,他们都心照不宣似的,看望完她,就走了,把林嘉和留在这里陪床。
病房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初念问:“你是不是……和我爸妈说了什么?”
不然他们怎么都心照不宣地把他留在这里。
林嘉和剥了橘子给她吃,扶了扶眼镜,歪头笑道:“什么也没有说,大概我一直守着你,他们就懂了吧。”
“懂什么?”初念故意,看着他。
他也回视她,然后缓慢起了身,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有些无奈,“你不懂吗?”
他其实一直有些在意,她溺水前最后说的那段话,很平静,没有怨怼,没有不甘,甚至没有眷恋,她说她觉得活着也就那样。她说她其实早就不想活着了。
那么对她来说,自己只是孤独时的慰藉吗?亲吻和拥抱只是一种宽慰,她其实从来没有眷恋过他?
她的他的喜欢,只是感激或者一种寄托?
他在这一刻,有了一种患得患失的悲伤。
初念睫毛微颤,仿佛被他语气里的悲伤同化了,心脏倏忽就觉得酸涩起来,她勾着他的脖子,微微上移,去寻他的唇瓣,狠狠吻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亲吻越觉得委屈,迟来的难过和铺天盖地的悲伤,在平静地醒过来平静地面对这一切好像什么都过去的这一刻,兜头砸了过来,她很凶地箍着他的脖子,要他亲她。
可林嘉和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
因为她哭了。
他撑着身子,有些无奈地擦掉她的眼泪,叫她的名字,“初念……”
初念就觉得自己仿佛要把十几年的委屈都一齐倒出来一样,她抱着他,整个上身嵌进他怀里,把自己闷得满脸通红也不松手。
她抓着他,像溺水前抓到的一根浮木,觉得一丢手自己就会死掉一样紧紧攥着他。
林嘉和一直弯着腰,最后承受不住,只好借力让自己半躺在床上,任由她抱着。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应该,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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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42.
初念上一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
她哭到昏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还紧紧抓着林嘉和的衣襟,仿佛怕睡梦中他偷偷溜走一样,是一种毫无安全感的占有姿势。
于是不禁想起这个问题。
然后惊觉,好像已经是九岁之前的事了,九岁之前的陈飒,爱哭爱笑爱闹,有一次疯过头了,被爸爸丢去训练场,明明并不全是她的错,可老爸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四百米障碍连着深蹲蛙跳,一圈下来,还是小孩子的她几乎要废掉了,回家抱着妈妈哇哇大哭,那时候她性格很倔强,老爸不听她解释,她就干脆不解释了,倔着把惩罚做完了,梗着脖子回家去,一句软话也不说。
可看见妈妈,妈妈又温柔地问她怎么回事,她就绷不住了,委屈得像是世界末日了,扑在妈妈怀里哭得昏天暗地,一边哭一边打嗝嘴上还要一边告状。
哭完了,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吹着鼻涕泡泡,自己又乐了,蹭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母亲会捏她的脖子,嘲笑她娇气包。
她一点都不娇气,可在至亲面前,总是容易依赖,会忍不住露出软弱的任性的不理智的一面。
可九岁那一年,她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切,她去往陌生的环境,见到的都是陌生的人,就连和她有些血脉联系的小姨也是陌生的,她把自己锁在小小的壳里来对抗这惊天巨变。
觉得天塌也不过如此。
除了恐惧,还有孤独,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浮岛,她在上面浮浮沉沉,找不到支撑,感觉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
她起初都不说话,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很远,闭上眼就是濒死的窒息感,每晚都会惊醒。
可她从来没有大哭过,也哭不出来,她好像失去了发泄情绪的本能。
被迫一夜长大,学会体谅和懂事。
可她到底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她都在学着把情绪往里收,一直压一直压,压到窒息,以至于都忘了该怎么释放。
初念慢慢动了动,手指松开他的衣襟,指骨因为太用力,又酸又疼,几乎伸不直了。
哭得太过用力,头疼,眼睛也疼。眼皮肿得睁不开眼。
可她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像脱掉了一层厚厚的壳,直起了压弯的脊骨,抬眼看到了太阳。
初念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诗人被感性支配着,会做出奇怪的行为。
她张开手臂,轻轻抱住了林嘉和。
谢谢!
林嘉和被她拽着,一夜都没睡安稳,起初就看着她的睡颜,无奈地掐着眉心,稍微动一动她就紧张地皱着眉头,手指攥他衣服攥得更紧了。
这会儿还没睡醒,感受到她的拥抱,下意识地以为她又做噩梦了,睁开眼,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来了,初念正眼神清明地盯着他看,手臂轻轻环在他身上。
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嘶哑,他低声问她:“怎么了?”
初念摇摇头,想自然地把手收回来,和他拉开距离,可越这样想,整个人就越别扭,最后干脆脸红了起来。这在她既往的岁月里,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绪。
她有些茫然,又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倒是林嘉和看出来了她的不自然,笑道:“想抱就抱,你的特权。”
初念“哦?”了声,“女朋友特权?”
林嘉和:“嗯!”
“所以我是你女朋友啊?”初念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像已经陷入了胡言乱语模式。
林嘉和好笑:“不然呢?亲过了,一起睡过了,你不打算对我负责?”
初念觉得他说的话怪怪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睡呢!不要夸大事实。”
林嘉和挑了挑眉,“我只是单纯在说睡觉,你不要发散思维。”
初念语塞:“……”
她捂住了他的嘴,也不让他说话。
两个人安静地在床上躺了会儿,直到护士来敲门,让准备输液。
初念才转移注意力,皱了皱眉,问:“可以不输液吗?”
林嘉和轻轻摇了摇头:“呛到了水,肺有些发炎,你昨晚还在发烧呢!”
半夜里,怀里抱了个火球,他几次想下床找医生给她开些退烧的药,可她怎么也不撒手,手指固执又倔强地攥着他的衣襟,他几次都没能掰开,一用力,她还会哭,用一种委屈到极致的可怜表情往他身上靠,他除了心疼,一点办法都没有。
最后只好按了护士铃,说一床发烧,请求拿个体温计过来。
护士进门的时候有些讶异的眼神,大概在心里吐槽他们人前也不收敛,林嘉和在娱乐圈摸爬这么久,早就练就了极好的心理素质,可也差点没绷住。
最后护士给她放体温计的时候,试了几次都没能拽开她的手指,然后才稍稍理解了一些。
高烧四十度,都烧糊涂了,意识一直昏昏沉沉的,所以才会固执地攥着他不松手吧!她以前惯会伪装,永远一副淡然处之不慌不忙的高冷样子,好似很强大,其实骨子里是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
后来推了一阵退烧针,温度才慢慢降了下来。
发烧的事情,初念甚至都不知道。
初念点了点头,起床去洗漱,从床上爬起来才感觉到自己身体有多虚,走路都几乎走不稳。
林嘉和靠在那里给她挤牙膏,帮她递毛巾,翻着手机叫餐软件问她想吃点儿什么,初念还没有想好,他已经自言自语道:“还是喝粥吧!”
初念脱口而出,“不想喝粥。”
语气轻轻的,说完才反应过来,像撒娇。
林嘉和也察觉到了,笑着拍了拍她脑袋,低声说:“先忍两天。”
初念喝了小半碗的小米粥,黄澄澄的小米粥滚烫,熬得香喷喷的,可初念实在是没有胃口,食不下咽一样吞了小半碗,护士来把给她挂上水的时候,恰好是早上八点半。
病房里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探望她,大多待一会儿就走,看她今天精神状态还可以,由衷地为她高兴。
尤其妈妈,爸爸说,她昨晚都没睡好觉,一直念叨着应该陪着她的。初念眼眶一热,旋即又嗔怪道:“你们啊,就爱瞎操心。不如操心给我哥娶个老婆,早点儿抱孙子,然后就没精力瞎琢磨了。”
沈璟忽然觉得女儿不一样了,以前她也会这样,总是说些俏皮话故作轻松地和他们打趣争吵,但多少带着些刻意为之的感觉,好像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似的,越是那样,他们就越担心,这孩子总是把什么都揣在心里,什么都不说,所有情绪都默默自己消化,他们急在心里,可却无能为力。
而现在,她是真的感觉到,初念是很轻松的状态,于是别提有多高兴了,抓着初念的手,念叨她:“你哥是没指望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早些结婚,给我生个外孙,我天天帮你带。”
初念没想到打趣打到自己头上,林嘉和还在旁边站着,她瞬间就难为情起来了,低声叫了声:“妈!”
沈璟觉得她这反应还挺有趣,大约是没谈过恋爱,这个年纪了,还因为这个话题而害臊,于是故意臊她,扭头问林嘉和,“你说是不是,嘉和?”
林嘉和推了下眼镜,微微笑道:“那……我们尽力?”
后来人都走了,初念还脑子嗡嗡的。
怎么就开始尽力了呢?
离谱!
林嘉和去骨科看嘉遇了,嘉遇的脚还没有好利索,这会儿也在病房待着,她说想一个人安静地看书,叫别人不要来打扰她,但林嘉和知道,她只是借口这样说,好叫他多去陪陪初念。
林嘉和敲门进去的时候,嘉遇刚吃过饭,开着电视机在看新闻,看见他,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不陪着初念啊!她还好吗?”
“昨晚上高烧,今天倒是精神状态挺好的。”林嘉和在她病床前坐了下来,兄妹两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坐在一起了。
嘉遇永远都是很懂事的那个,安静的、顺从的,以至于让人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
宋年说的那段话,一直在林嘉和的脑海里绕。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果当年他没有抢救回来,嘉遇怎么办。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不在意她。
但嘉遇怎么想的?他不知道。
“嘉遇,有些事,我想和你聊一聊。宋年的话让我……”
嘉遇忽然打断了他:“哥……那个变态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放在心上。”她严肃而认真地看着他:“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也没有怨恨过你,一丝一毫都没有,我发誓。我们都不是圣人,事后再回忆,总觉得很多事都不尽如人意,可对每一个当下来说,你对我的好都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很高的高度。我再不识好歹,也不会觉得你亏欠我。反而是我觉得我一直在拖你的后腿,如果没有我,你可以过得更自由一些。”
林嘉和拍了拍她的手臂:“亲兄妹,不用说这些。”
嘉遇就反过来责怪他:“那你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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