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映都要提着裙子上马车了,闻言停住脚步,又重新站了回去。
太后身边的张公公说话就是阴阳怪气的,郭芙梅的语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个淇阳侯府出身的大家闺秀,有什么必要为周徊出这个头?说话时的语调还酸酸的,恨不得把她阿姐挤兑死。
晏映挺好奇周徊想要做什么的,现在却被郭芙梅吸引了注意力。
“嗯,你倒是对周家人的事很上心,也挺为周家人打抱不平,既然周家发生的事你都门清,怎么不问问周徊到底是为什么跟我阿姐和离?”晏映笑着看她,“你不问问他问问我也行呀,你这么关心别人家事,我体谅你这份心,也会事无巨细告诉你的。”
郭芙梅面色一白,神色有些不自然。
外人都听出晏映的话外音了,纷纷闭上嘴不再议论,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蠢的,都好奇周徊跟晏晚和离的真相,谁又开口当着人面询问了?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问为什么,因为与他们无关啊!
可郭芙梅又是站在什么立场质问的呢?
她只要一开口,就说明她跟那些沉默的看客不一样,具体哪不一样……
周徊始终看着晏晚,见她此时只是冷眼旁观,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心中又疼又怕。今日武试,他本是主持官员之一,不该擅离职守,可是一看到晏晚的身影,他就忍不住跑过来想要问一问。
自打那日她从周家离去之后,周徊就再也没见过她,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他仍不死心,觉得晏晚是因为这个妹妹才执意要跟他和离。
周家不停出现的变故导致周徊如今身心俱疲,而晏晚的态度就好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看着晏晚,悲从中来:“晚娘,我们真的没办法……再回到从前吗?”
郭芙梅皱着眉,恨得咬牙切齿。
晏映有些看明白了,郭芙梅这是,看上周徊了?
眼睛没问题吧?
她最最讨厌周徊的一点就是,明明是他做错了,他却表现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受伤模样,博取别人的同情,将自己的过错抹去,别人不原谅他,反倒像别人不近人情了。
“从前?你口中的从前,就是任凭周老夫人欺辱我阿姐,就是对她的委屈不闻不问,就是趁她小产之际收了她最信重的丫鬟,就是一面深情款款,一面却出去花天酒地往外室是不是?”
晏映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微微昂着头,眼中的轻蔑一览无余,之前她在阿姐面前替周徊藏着掖着,是害怕阿姐伤心难过,加重病情,今日亲耳听到外人的议论,她还怎么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再不开口解释,外面的人都要戳着她阿姐的脊梁骨骂她没有良心了。
晏映攥着晏晚的手,试图给她一丝安慰,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徊。
谁成想,下一刻就忽然闯进一道人影,那人挥着拳头砸在周徊脸上,将人狠狠擂了出去,嘴上还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你这个狗杂碎!”
周徊摔倒在地,哇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来,那人追过去还要打,又跑过来三四个人,架胳膊的架胳膊,抱腰的抱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暴怒的少年拉开。
人一拉开,晏映就看清楚了,不是晏归麟还是谁?
他此前不知道被谢九桢弄到了什么地方去,人也黑了,身子也壮了,但并不知道晏晚和离的事——晏映连爹娘都没来得及告诉呢。
刚才应该是被他听到了那些话,晏归麟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可不像两个女子似的,和和气气地讨论,上来就是一拳头,若没人拦着,他非要把人打死才行。
可他不能现身啊!
晏映着急,看了鸣玉一眼。鸣玉心领神会,走到周徊身前,手抵着晏归麟胸口,将他轻轻一推,晏归麟一时竟然无法反抗,两人一推一挡之间就交了数次手,最后还是以晏归麟落败而告终。
周徊撑着身子坐起来,狐疑地看了晏归麟一眼:“你……”
他本想质问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可是看清晏归麟的模样,却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晏映赶紧上前:“这位郎君,你为我阿姐出头,我感激不尽,只是说到底,这终归是我们的家事,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无意将外人牵扯其中,周大人欠阿姐的,我自会讨还,就不麻烦您了!”
她说得不近人情,破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众人还不解,明明是为她们出头,怎么还惹了她不高兴了呢,只有晏归麟自己知道他哪里做错了。
刚才一时冲动,头脑一热,想都没想就出手,他根本没考虑后果,阿姐是怨他顾前不顾后。
“铁牛,你快给别添乱了!一会武试就开始了,你凑这个热闹做什么?咱们走!”有个人拉着晏归麟,一边给旁人使眼色,另外几个人忙点头附和,就要将人拉走。
晏映认出那人是陈砚时。
印象里是原随舟的好朋友。
晏归麟将头压得低低的,自知闯了祸,暗暗后悔,要是忍住冲动,武试之后,他日后有大把机会让周徊生不如死,现在强出头,反而容易将他自己搭进去。
周徊再怎么说,也有官位在身,岂是他能打的?
陈砚时给了他台阶下,趁人没反应过来,晏归麟便要离开,周徊却将他叫住了。
“等等!”周徊捂着脸,被打的地方红红一片,肿得老高,他显然不打算就这么算了。
晏归麟脊背一僵,骑虎难下,僵持时,一个男子忽然从回廊那边走了过来,他隐隐皱着眉头,语气十分不快,走到人群中,却是直直冲着晏晚过去。
“等了你许久,都不见人,今日还没号脉……你脸色怎么这么差?”魏济旁若无人地看着晏晚,说到一半,神色沉了下来。
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魏济,对他都客客气气的,毕竟是大胤第一神医,谁这辈子还没个病儿灾儿的,魏济性情古怪,不是谁都能请得动,不小心得罪了,日后真要求到人那去,他小心眼能治却说不能治怎么办?
可是这个对人不假辞色的魏仓公,今日怎么就对晏晚如此和颜悦色了?
晏映当然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场面已经够混乱得了,没成想魏济这时还来横叉一脚——虽然趁机解救了二弟。
他一来,晏归麟就被人拉走了。
“魏仓公!让您久等了!”
在众人好奇目光下,晏映只好赶在阿姐开口前走过去,状似不经意地随口解释一句:“魏仓公想要看热闹,阿姐却需要每日看脉,约定好了在观台那边……没想到耽搁了,让魏仓公好等,实在不该。”
原来是追着看病的,众人松了一口气,像魏济这样的神医,出现这般状况实属正常,如果是他们身上有顽疾,就是拉下脸来献殷勤也不是不行。
晏晚抿着唇,抬眸瞧了魏济一眼。
只一眼,如水上烟波,浩浩渺渺,魏济眉头松开来,嘴角慢慢扬起。
“请吧。”他伸手。
郭芙梅刚才多嘴,已经让人猜测了,此时不好再出头,周徊被打了一拳,面子里子都丢了,惹来不少人看热闹的目光,此时一颗心坠入谷底,眼中闪过几分愤恨。
旁的人就更没有理由把人拦下了。
滕六见状也跟在后面。
晏晚并着晏映走出几步,忽然停下,几人转过头看她,她紧着眉头,转身回到周徊身前。
周徊面露喜色。
“我本来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可是你却好像总是听不明白。”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异常清亮,掷地有声,毫不留情地驳了周徊的脸面。
周徊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做的决定,轻易不会回头,当初嫁给你是这样,现在与你和离是这样,你要是觉得,我会顾念旧情,觉得我离不开你不行,觉得我还会回心转意原谅你,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大胤天高地远,这世上男子并非都是死绝了,你母亲觉得你是个金镶玉,在我眼里不过是臭石头一块,人不可能瞎两次眼,何况我已经知道你的为人了,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晏晚很久没有说这么长的话了,但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没减弱半分,从前是怎么肆意张扬,现在就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这样的话,就算是民风开放的南禹,也没几个女子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和离都讲究个好聚好散,各奔东西,各自前程,可是女儿家往往是那个自怨自艾的,没人像晏晚这样硬气。
周徊已经被堵得话都说不出来,气的脸色青白。
晏晚却不管他态度如何,说完便转身,走到晏映身边,笑着看她:“你可放心了?”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只有周徊还静静地站在那里,郭芙梅想要上前,又碍于身份,最终只能跺跺脚离开。
晏映回过神来,不确定地看着阿姐:“真的没事了?”
晏晚看着前方,声音淡淡地:“从他出现在这的那一刻,我就死心了,什么样的人,会说出他那样的话来?当着众人的面给我难堪,我若答应他,我意难平,我不答应他,外人又要骂我狠心,你说他没心机,他却在算计你,这样的人,我实在不敢招惹了。”
魏济不期然回过头来。
晏晚瞧见,好像明了他的意思,咬了咬牙:“我也不敢招惹魏仓公这样的人!”
晏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还是昨日的位置,这次晏映自觉地坐到滕六那处。阿姐虽然对魏济咬牙切齿,却并没有更明确的推拒,她若是真不喜欢,早就像对周徊那样对他了,万不会像现在这般,魏济说“看诊”,阿姐就递上去手。
“魏仓公……好像对晏娘子不一般。”滕六说道。
晏映扭头看了她一眼:“你很了解魏仓公?”
滕六听出她的话外音,急忙摇头:“哪里哪里!”她是见识到眼前这位打翻的醋坛子的,不敢让人误会。
“魏仓公虽是神医,却从来没有追着别人屁股后面行医问诊,这个样子实属罕见。”
晏映眯了眯眼:“你对先生的人都很熟悉。”
她喝了口茶,接着道:“滕氏是先生的人吗?”
滕六没想到晏映忽然转移话题,说到谢九桢身上去,顿时挺直了脊背,手紧紧攥到一起:“我不知道夫人说得什么意思。”
晏映偏头看她,眼中有几分笑意:“你紧张什么?我既然敢这么问,说明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而且先生无论什么都不会瞒着我,你不说也没什么。”
滕六似乎松了口气,蹭了蹭额头上的汗:“夫人莫要再试探我了。”
虽然没有明说,却有几分默认的意思。
晏映回过头,看着下面的比试,不再说话。
今日进行的是马枪和对擂,需要两两比试,赢的人需要一直赢下去,才能拔得头筹,两人说了一会儿,就被下面的高呼声吸引,这样的对抗看着更有意思,显然比昨日热闹许多。
唯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福王殿下像打了鸡血一样,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竟然赢到了最后。
就连晏映的二弟都没有在马上赢过他,最后落败,晏归麟是个轻易不会服输的人,但福王将他从马上逼退落地的时候,晏映发觉自己二弟脸上的神情竟然出奇得凝重。
可见福王并非侥幸赢过他。
之前武试题目,福王很可能藏拙了,甚至更前面的文试,晏映记得,这个新封的福王,很可能连痴傻都是装的,前面一直隐忍,就是为了让太后放松警惕。
赢得武试第一名,就能在禁军中得到一个不低的职位。
武试还有最后一天,明日就能决出胜负,陈砚时暂时没有跟福王对上,谁能更胜一筹还是未知数,晏映以为自己会看到非常精彩的一番对战,却没想到第三日,马枪还没开始比试,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
一个白衣女子跪在玄武门前哭哭啼啼,考官命人将她拉走,女子却奋力抵抗,几乎要将命都搭上去,好像有天大的冤情。
抵不过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考官迫于压力,只好温声询问,谁知这一问不得了,女子哭诉自己是良家女郎,被陈家庶子欺辱,丢了清白,跪在皇城边上玄武门前,要人为她做主!
陈家庶子,不就是唯一有希望跟福王匹敌的陈砚时吗?
晏映知道事有蹊跷,陈砚时又是谢九桢的人,见那官员犹豫,忍不住给他指条明路:“这位姑娘既然有冤,就该赶紧派人将她护送到京兆尹府去,让大人断案平冤,在这里跪着也无济于事,让人看着陈砚时,总归是跑不了的。”
官员听出关键,赶紧连声应是,刚要派人动手,那女子忽然飞扑过来,嘴里嚷着:“我不去!我不去!你们将我关起来,就不会再管了!我就要在这里讨个说法,不看到那个畜牲付出代价,我是不会走的!”
还好有鸣玉在,替晏映挡了一下,白衣女子才没伤到她。
晏映看她这副模样,更加确定了是有人故意让她来这捣乱,陈砚时是福王的威胁,就是魏王的威胁,谁不想让他赢,谁就最有可能做出这等诬陷人的腌臜事。
陈砚时是谢九桢的人不假,可是除了先生,一定还有人更不想福王坐享其成,晏映本欲再说两句的,现在却歇了心思,她示意鸣玉收手,打算带着阿姐离开。
今日恐怕没有比试可以看了,暗地里的人既然把人送到玄武门前,就一定有办法将事情闹大,到时候就不用她来出手了。
坐上回去的马车,晏晚眼神闪烁,似乎有心事。
“阿姐,你怎么了?”晏映瞧出她脸色不对。
晏晚一惊,急忙抬眸看她,却莫名心慌,又挪开眼去:“我是担心那个陈砚时……”
她说得心不在焉,晏映听出她只是随口敷衍,忽然心中一动,她笑开了眼,神秘兮兮地看着她:“阿姐是怕,咱们就这么回府,一会儿魏仓公找不到你吧!”
晏晚瞪了她一眼:“连我的玩笑你都敢开?”
晏映哪有什么不敢的?她看到阿姐没有因为周徊萎靡不振,开始认真纠结起魏济的示好来,她开心还来不及,姐妹两个在马车里闹作一团,一点儿也不在意玄武门前发生的事了。
马车在长街上悠悠前行,马蹄哒哒,突然,有飞石射来,鸣玉听到破风声,立刻警觉,他抽刀做了防御的姿势,却没想到飞石目标不是他,也不是马车里面的两个人,而是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