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夫君”二字仍是说得很不肯定。
原随舟点头,这一点头,便消除了晏映心中大部分疑虑。
晏映缓缓舒出一口气,向后靠了靠,背贴冰冷的石墙,丝丝凉意顺着流入心间,那疼痛才舒缓许多,她扶着额头轻叹一声:“怪不得我总觉得先生对我有些奇怪。”
“到底怎么了?”原随舟看她发白的唇瓣,眸色幽幽变暗。
晏映按揉额头:“可能是上次在鹤颐楼摔了一跤,把头撞坏了,你说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我醒来后也没人告诉我,若不是你,我还蒙在鼓里……”
原随舟双眼圆睁,不敢相信:“你是说,你失忆了?”
晏映点了点头:“只有这一种解释,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谁都记得,偏生不记得先生?”
原随舟心里忽上忽下,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喜悦,可是待他发现这种喜悦之后,取而代之的却是更大的愧疚感,他看着晏映,见她面容发白,唇齿轻轻打颤,尾翘的睫毛遮着眼底大片神色,让人生怜。
他忽地伸手扶住晏映胳膊:“不管怎么样,你先起来,地上凉。”
晏映就着他的力道从地上站起,那扰人的心悸还未好,晏映扶着心口,眼前发昏,身子摇晃,原随舟见状,急忙拉住她,终于也变了脸色:“你还是回去找个大夫看看吧,我瞧着实在是不好!你若还是担心,就去找你父亲或者先生问个明白,这事总得有个解释,我是外人,知道的不多,也不该掺和……”
他面上愁云惨淡,似是觉得自己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更没有身份帮忙,后面那句话声音就小了许多:“可是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晏映低垂着眼,心有思量,没留意他说的那句话,半晌之后,晏映忽然拂去原随舟的手,对他道:“你这是做什么去?去见先生吗?”
她神色恢复无常,看他时永远是眼神清亮干净,像一丝不染尘的明镜,原随舟心中多了几分自嘲,便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双手垂到身侧,疏离道:“二月的武恩科快要开了,我来跟先生商量一下细节——”
晏映握住他的手:“你见到先生,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提我已经知道他是……是我夫君的事,可好?”
原来在翠松堂求学时,初见,他看她只是一个纤弱单薄的世家公子,手无缚鸡之力,那一双眉眼清雅隽秀,莫名惹了他的眼。原随舟有心接近她,想要结交她当作朋友,才熟识些,就常常与之勾肩搭背,那时玉枢总是过来阻拦,他还不解,不明白玉枢为何把这个弟弟当姑娘一样护着,后来才知……
而今她反倒是忘了那些男女之间的顾忌,与他最难得的亲密,原随舟感觉着手背上传来的暖意,藏住心头的贪恋。
“好。”他回道。
晏映松开他,转身往外走,刚走出几步,后面又传来声音。
“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两府是对门,不远。
晏映扭头,冲他挥手:“不用,原师兄快去忙吧!”
她说完就跑开了,小脸虽然还有些发白,但脚步还算稳健,原随舟看着她背影渐渐消失,冷风吹过,心又凉了半截,她看起来什么都不懂,而他可能永远也无法说出口,唯一的心愿就是她能一直快快乐乐的,可以永远无忧无虑。
如果是先生,一定能袒护好她吧。
他想着,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一身哀郁融于冬风之中。
晏映回去后没什么也没做,只说要自己静一会儿,她躺在跋步床上小憩,侧身看着床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再醒来时大汗淋漓,后背都湿透了,像在水中捞过一样。
她看了外面的天,夜色暗沉,有弯月挂在枝头。纷乱的回忆不论怎么努力都记不起来,能记住的只有摔下楼梯之前那种失望痛苦的感觉,她忽然睡不下去了,心头也堵着难受,站起身,拿上披风,晏映匆匆走出房门。
碧落正在守房,门突然打开,将她吓了一跳,紧接着就看到小姐裹紧衣裳步入寒风中,手上连个灯都没打,她一边喊小姐的名字,一边拿起身旁的提灯追上。
晏道成都要和衣睡下了,刚刚躺下身,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舒氏转过身,倾耳一听,然后摇了摇他:“好像是映儿!”
晏道成也听到了,赶紧下地披上衣服,后宅的灯纷纷亮起,一阵兵荒马乱。他急急踢着鞋子走出去,刚推门就看到女儿双眼通红站在外面,模样瞧着十分可怜。
“怎么了映儿?谁欺负你了?”
晏道成说着嗓门就大了,晏映却直直走上前,截断他后面的话:“父亲,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我都听说了,我已经嫁人了对不对?先生是我的夫君是不是?可是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你们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了?”
晏道成一听说女儿的话,心里一惊,但惊讶没有看到她如此着急的触动大。
他赶紧拉着晏映入内,安抚道:“你别急,听为父慢慢说,我们不是有意要瞒你。”
舒氏也披着衣裳走出来,方才父女二人在门前的对话她已经听到,也了解是怎么一回事,跟晏道成对视一眼,两人双双叹气。
其实本来也没想能瞒多久,两人的大婚人尽皆知,整个洛都除了晏映自己没有不知道的,稍不甚有人说漏嘴,总会轮到这个场面。
晏道成本意是不想跟她提起那些伤心事,可是若因为隐瞒造成了映儿更大的不安,那反而不值当,他沉吟片刻,便将自己所知,用自己的理解给女儿复述一遍。
晏映自己不去想,只当故事听,心就不如之前那么难过,把来龙去脉都听了一遍,她立刻没了那些悲悲戚戚的神色,眼睛一抹,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黛眉上扬,已有怒色:“什么!他竟然跟太后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红包,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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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美人憨。
晏道成急忙去捂晏映的嘴,跟她比个噤声的手势,煞有介事道:“别说得这么大声,当心隔墙有耳!”
晏映也知道不能妄议皇族,一不小心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但是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肯想起先生,照她的性情,当时一定是伤透了心,才会毅然决然离开。原来先生心头的那点不可磨灭的白月光,也不是自己,更不是她以为的“先夫人”,而是皇宫之中,那个他永远也不可能光明正大拥有的女人!
那他今日在揽月轩,为何要说那样的话,还对她……
“映儿,映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又身子不舒服?”晏道成见女儿突然沉默,以为她又像那日一样难受,着急问道。
舒氏也担忧地看着她。
晏映回过神来,安抚地看着两人,拍了拍他们的手:“我没事,只是一时有些生气。其实这些事,你们早早就告诉我也没什么的,虽然着实令人难堪,可是我也不想被人蒙在鼓里当玩物一样耍着玩!”
晏道成听着女儿话音里满是对谢九桢愤恨,心思流转,他迟疑道:“其实这里或许有什么误会,你现在也知道内情了,有些事我跟你娘不好插手,不如你自己去问问,女婿说不准有什么难言之隐——”
自从知道谢九桢的身份之后,他一直食不安寝,心头的那些愧疚自责即使过了十多年也丝毫没有消减,尤其又是听说谢九桢为女儿挡箭受伤,他更加过意不去,其实不论怎么说,谢九桢对他家来说已经仁至义尽,他不能苛责什么。
而且他还是萧大哥的孩子,应该不是玩弄感情之人。这段日子,他更是将映儿护得很好,没让她受一点委屈,除了不让他们搬离这里,别的没做任何强迫冒犯之举,若是真的心怀怨恨,想要复仇,以他的身份地位,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让他们生不如死,可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谢九桢在维护他们。
晏映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方才父亲的话,她全没听进耳朵去,只不住地点着脑袋,道:“女儿明白,明白。”
弄清了心里的疑惑,晏映告退,不再打扰爹娘休息,二人看着晏映心不在焉地离开,还是稍稍放心不下,舒氏扭头看着晏道成,神色不解:“你刚才说的话,是真心的吗?你真的放心谢九桢?”
晏道成有些话没说清,此时只能用别的遮掩过去:“也不是真的放心,只是他为映儿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我有些震惊罢了。”
舒氏垂下头,低低说了一句:“我倒是有别的更担心的……”
“什么?”晏道成好奇。
舒氏抬头看她:“映儿嫁到谢府那么久,你可知二人有没有同房?”
晏道成紧张着脸,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是这么隐秘的事,顿时变了脸色:“这我怎么知道?”
可看舒氏一脸认真,他意识到夫人并不是拿这件事开玩笑,也渐渐沉下脸去:“你是说……”
舒氏点了下头:“就是这回事,现在的时间不前不后,瞧不出来,倘若是,咱们就要慎重考虑,是不是还要和离了——”
两人这边纠结着,晏映那边倒是心大,得知了内情,她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伤心难过。先生娶她是为了全她名声,也给了晏府立足之地,让他们家的人不至于因为被逐出族谱而无容身之处,这些都是切切实实的好处,她当时只是太喜欢他了,才会那么失望,如今跳开这个漩涡,反而能冷静看待先生的心事。
毕竟是太后娘娘,怎么也不可能宣之于口的。
只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就不好了!
晏映想到此处,烦躁地翻了个身,月光幽幽,干净寒冷的月光在床前抛洒,迷迷蒙蒙,心也随之安静下来,她闭上眼,呼吸渐沉。
第二日一早,星沉照例来请她,晏映装作不知,换好衣裳随他入府,没想到在揽月轩见到了外人。
京兆尹正跟谢九桢说话,听见有人进来后声音顿了顿,转头看去,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站在门口,风貌疏朗,神情微微怔忪。
谢九桢半靠床头,神色无常,他抬眼看了看,便招手让她过去。
晏映低垂着眼走过去,在床边停下,像是个听凭吩咐的仆从。京兆尹心头疑惑,他没见过晏映,更不知道眼前她男儿打扮的样子,还以为是像星沉一样的心腹,收回眼来,他继续道:“大人派人递到府衙的那支箭下官已经看了,并非出自神机营,跟那日酒楼上其他射来的羽箭不一样,大人看看,这两件案子是否还要并成同一案来调查?但不管怎么样,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会查出来那日到底是谁伤了大人的。”
他恭身作揖,对谢九桢十分尊敬。
晏映听出来他是为那日酒楼行凶的事前来,涉及当朝太傅,他总要对案情进程有个交代。
可是,那支后来射向她的箭竟然跟之前的箭不是来自同一批人?
晏映皱了皱眉,心中不免升起疑惑,谢九桢却并未露出半分惊讶之色,他点了点头,道:“是否并成同一案不重要,京兆尹只需要尽快查出墓后主使。”
“下官明白。”
“神机营那边可有消息?”谢九桢又问。
京兆尹垂下眼,回道:“神机营那边是滕大人在查,毕竟有的人,下官震慑不住,查来也麻烦,听说滕大人已经有了眉目,下官还没来得及问。”
随即又想到自己需要从旁协助,这样一问三不知好像有些太不负责任,实则是侍中大人不让他从旁插手,他不过是乐得清闲而已,京兆尹矮了矮身子,接着道:“大人若还不放心,下官会吩咐下去,案情有任何进展都随即告知大人。酒楼行凶一案,太后也十分重视,责令我等十日内必须查出结果,下官不敢怠慢的。”
晏映一听“太后”二字,急急抬了眼。
太后也十分重视,是因为先生受了伤吗?
谢九桢注意到她的神色,却没点破,他看向京兆尹,半晌后道了声“也好”。事情都说完了,京兆尹也不再久留,告辞后离开了。
屋里剩下两人,又没由来得陷入安静,谢九桢换了个姿势,将胳膊放到腹上,牵动伤口,虚弱地咳嗽两声,晏映见状,去外间给他倒了一杯清水,双手递上前去。
谢九桢有些愣怔,伸手接过。
“听了京兆尹的话,你有什么想法?”谢九桢轻啜一口,喝了水之后脸色好多了,他将水杯放到旁边,看着晏映问道,眼中有些许深意。
晏映一顿,眨眨眼垂下头,小声道:“太后好像挺关心先生……”
她声音酸酸的,有一股莫名的醋意。
谢九桢眉峰一纵:“什么?”
晏映急忙仰起头,假装自己没说过这句话,正经道:“府尹大人说,射向我的箭跟酒楼里的箭制式不同,说明后来的那个人很可能只是浑水摸鱼,想要趁乱杀了我,或者事情赶巧了,总之,当时应该有两拨人。”
谢九桢这才点了点头:“你觉得是谁?”
晏映沉下脸,在床前走了两圈,思忖半晌,忽然面向他:“京城里想要将我处之而后快的,我知道的,有那么几个人,但是联想今日发生的事,就只有她最有可能了。”
谢九桢问:“谁?”
晏映笃定:“晏萍!”
这个名字一出,谢九桢脸上神色并未出现太大波澜,晏映还以为能看到他眼中的震惊,可是这个模样更像是早就知道了似得。
“如果是她,你怎么办?”谢九桢坐正了身子,伸手抚了抚自己肩膀,凝眸看着她。
晏映发觉先生最近憔悴许多。
她垂头小声道:“晏萍虽然只是一个小妾,但终归是汝南王府的人,我没什么证据,如果京兆尹不能抓到人,那我就没办法了。”
她说得十分落寞,谢九桢听着双眼微闪,道:“忍了这口气吗?”
晏映扣了扣自己的衣角:“我能怎么办嘛……”
她声音娇嫩,像是撒娇一样,让人听着心头一软,谢九桢叹了口气:“就没想到来求求我?”
晏映一怔,看着自己脚尖,双眉皱了皱,这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莫名耳熟,她抬眼偷偷看了看先生,小嘴嘟囔:“我是什么身份,哪里敢劳烦先生……”
真是阴阳怪气的,晏映自己也觉得。
她就是想看看先生还想瞒到她什么时候,以为自己不知道他跟太后之间那点子不为人所知的事,就可以这么明目张胆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然后继续骗她吗?
她才不上当,哼。
谢九桢也听出她今日语气不对了,闻言皱了皱眉:“你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他多少也了解她一些,态度一旦转变,往往是她误会了什么,脑补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关系。
晏映抿了抿唇,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到。
谢九桢看她这副样子越发确定她在胡思乱想,可是心里又颇为无奈。
第二步棋已经布下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掀起波涛,而被波涛包裹的两人,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如从前一样。
他虽然很想把她留在身边,但就因为太在乎,才万事都小心翼翼。
谢九桢按了按眉心:“再过两日,你和你的家人就回平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