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门推开,晏映在后头跟着,探出脑袋看了看,发现里面也只是寻常陈设,连贵重一点的摆饰都没有。
最里面有张四角方桌,上面摆好了美酒佳肴,香气四溢。晏映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闻着味就走了过去,她还以为这是先生给她准备的,正要坐下开动,冷不丁地有个阴森诡异又熟悉的声音闯进她耳朵里。
“你来晚了。”
晏映闻声顿住,偏头一看,才发现窗前站了一个人,逆光而立,虽然看不清样貌,声音却是前不久才听过的。
穆迁看着谢九桢,视线在桌子前面呆住的那个身影上瞟了一眼,又笑道:“怎么这次还带了个尾巴?”
晏映赶紧转过头去,背对着他,下意识不想被他认出身份来。而且心头挤满了疑惑,她不知道昨日看起来还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今天怎么就突然见面了,而且穆迁语气多有不同。
谢九桢安坐,就坐在晏映旁边,对她低头说了一声:“饿了就吃吧。”
她不明就里,哪里有心思动筷,目光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美食,心中却忍不住各种猜测。
谢九桢从始至终没理穆迁,穆迁也不意外,他收起折扇走过去,在两人对面坐下,才刚落座,便看清了晏映的样貌,嘴角的笑意一僵,他抬头去看谢九桢。
“原来是故意带给我看的。”
穆迁勾了勾唇,眼中几分玩味,见晏映埋头不说话的模样,突然兴致大发,语气充满讥诮:“只是今日的场合,你带一个女人过来,多有不妥吧,何况……她还是晏家人。”
晏映一怔,所有不安窘迫悄然褪去,敛眉抬头看他。
他知道她的身份。
穆迁留意到她的视线,并不遮掩自己的兴趣,笑着看她:“在翠松堂藏了三年,你倒是挺有本事。”
果然知道她的身份。
晏映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既然先生带她来见穆迁,多半与先生有关。她转头看向谢九桢,忽然感觉搭在腿上的手被人拍了拍,似有安抚的意味。
谢九桢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终于开口说话:“既然是你自己提出的合作,凡事也要收敛一下,不该插手的事别动,不该碰的人别碰,这点很难做到吗?”
穆迁抱臂向后靠:“太傅大人这是生气了?”
他摊手,有些无奈:“从始至终都是我比较无辜吧,在玉仙楼睡了一觉,怀中突然多出个蛇蝎美人,从此日日夜夜都要提防着她。你毁了我名声,我当然要讨还。”
他这话是对谢九桢说的,可晏映听了却有些奇怪,那日明明是她和大哥做局,把晏萍和穆迁坑了,跟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谢九桢道:“我可没让你纳妾。”
穆迁呵地笑了一声:“先生,到你嘴边的肉,你会让她飞了吗?”
“我看你是乐在其中……”晏映小声嘟囔一句,拿起桌上的筷子,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她虽是小声,穆迁却能听清楚,他不知羞耻地笑了笑,点头:“本世子就是乐在其中,要怪也只能怪他们惹到我头上。”
“你今日叫我出来,到底何事?”谢九桢纵起眉头。
穆迁见他一句话都不想让自己跟晏映说,明了地扬了扬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再说话时笑意却没了。
“你真的这么相信她?”
谢九桢没心思回答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穆迁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他带她来,显然已全然交付信任,固然有刻意在他面前炫耀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带她多见见世面吧……
竟然这么用心良苦。
他整肃了脸色,不再拖延,低头摆了摆身前的酒杯,沉声道:“赫连嵘这些年来之所以隐忍蛰伏,是因为他没有子嗣,知道自己夺权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可最近不知怎么的,竟然转性了,不仅跟太后勾搭上,还暗中调动兵马,我看,这洛都是要变天了。”
他若无其事地叹息一声,好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晏映却听得心惊肉跳,句句都像掉脑袋的祸端,什么魏王,什么夺权,什么勾搭太后,什么调动兵马,这是造反吗?
另外,魏王都能当太后父亲了吧?
她顿时觉得食难下咽,抬头看了看谢九桢,觉得自己不该来这里,听到这种隐秘,将来被人杀了灭口怎么办?
“不好吃?”谢九桢注意到她的视线,扭头低声问她。
晏映无奈摇摇头。
“噗——”穆迁一口没忍住,差点把酒喷出来,他咽下去后放声大笑,语气充满嘲弄,“先生,你这也太不解风情了吧!”
他喊“先生”时,没半分尊重,咬字的声音甚是讥讽。
谢九桢面色微沉,露出些许不耐来:“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穆迁莞尔,琉璃瞳闪过一丝深意:“他都在你掌控中,我知道。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想听到明确的回答。”
“说。”
穆迁看着自己手指,漫不经心道:“小皇帝的身世你也知道,我想问问太傅大人的意思,将来大仇得报,是想辅佐他上位呢,还是取而代之,自己坐皇位?”
“啪!”
酒杯被碰倒,轱辘到地上摔成两瓣,像断头一样,晏映惊恐地钻到桌子底下,假装捡东西,心底却在流泪。
她这是听到什么了啊?
取而代之,意思是先生想要造反?
谢九桢拽着她的胳膊,将她从桌子底下拉出来,皱眉道:“摔坏了,就不要拣了。”
晏映急忙拂开他的手,不敢跟他对视,默默点头,继续吃碗里的饭。
“太傅大人不想说?”穆迁并没有放过这个问题,他也不在意两人在他面前的小动作。
谢九桢回过头来,反问他:“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两人视线相接,暗潮涌动,每个人的野心都不加掩饰,穆迁有此一问,却不想他选择任何一个答案。他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而已。
不论选了哪个,将来都有可能变成敌人。
现在么,却是没必要闹得太不愉快。
穆迁弯唇笑了笑,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二月开武恩科,我们的人就能慢慢渗透到军中了,过不久可能有仗要打,此前,能拔除掉一个敌人是一个,大人可有想好先拿谁开刀了吗?”
说话时,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晏映,眸中笑意让人捉摸不透。
谁知他话音刚落,突然传来“嗖”的一声,利箭卷动破风声飞射而至,穿过纸窗钉在桌子上。二人面色一变,飞快动身。谢九桢拉着晏映往旁边的柱子后面躲,穆迁一脚踢翻了桌子,以桌子当盾,第二根羽箭接踵而来。
“你来时屁股后面不干净啊!”穆迁骂了一句。
谢九桢将晏映按在怀里,隐蔽身形,沉声回道:“是你引来的。”
晏映怎么想到吃着吃着饭会有箭射过来,她嘴里还有块鸡肉没吃完呢,现在嘴边都是油,先生为了保护她却毫不嫌弃地任她往上蹭,这让晏映大为感动,甚至都超过了害怕。
她想推开他一点,谢九桢却按着她的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别动。”
晏映果真不敢动了。
紧接着又射进来四五支羽箭,穆迁推着桌子前行,到了窗前,忽然伸手推开窗子,从小腿上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对着外面连射三箭,第三发出去时,外面传来一声痛呼,然后是人群尖叫的声音。
晏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要探出头去看,被谢九桢又拉了回来,他看着穆迁,问道:“几个人?”
穆迁已经藏回到桌子后面,他拿着小□□,珍视地哈了口气,在上面蹭蹭,随意道:“不知道。”
“反正被我弄死一个。”
话音刚落,鸣玉和星沉就闯了进来,二人执剑,赶来护主了,谢九桢却沉着脸道:“去查是谁动的手。”
外面有个人被射杀,从阁楼摔到地上,已经引起骚乱,就算还有别人在,恐怕已经逃走了,但鸣玉和星沉还是领命退下。
穆迁站起身,把桌面上插着的羽箭□□一支,在手里端详片刻,笑道:“这制式,是神机营的。”
大胤大部分弓箭都是由神机营建造,制式全部相同,知道出处,反而不好查是谁在背后动手。
谢九桢从柱子后面走出来,一口咬定:“是冲着你来的。”
“我在京城谨守本分,可没得罪过什么人。”
晏映听了后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谨守本分这个词可跟他没有关系,亏他好意思说。
“不过,倒是也有怀疑的人……”穆迁摸了摸下巴,突然抬头跟谢九桢道,“今日就到这吧,此地暴露,下次是不能来了,我会命人告诉先生,以后在哪见面。”
交谈被迫终止,怕是一会儿就有府衙的人过来了,不宜久留,谢九桢点了点头,拉着晏映走了出去。
刚出酒楼的大门,就看到对面有百姓围在一起议论什么,晏映知道大概是那个暗中偷袭的贼人,不想看到他可怕的尸体,便快走几步。
谁知道就在这时,空中又传来一声哨音,不知从哪再次射来一支羽箭,竟是冲晏映而来!
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闪躲,甚至连惊叫都来不及出口,然而一道身影比箭还快,那人抱着她转了个圈,她却清晰地听到利箭没入□□的声音。
晏映抬头,发现扶着自己的先生闭眼发出一声闷哼,那支箭正好射在他左肩上,已经穿透过去,箭尖上都是血。
“先生!”
晏映唤了一声,声音带着颤抖,谢九桢却忍着疼痛,将她护在怀里,快步往马车地方走,刚上去时,晏映听到头顶又传来飞箭的声音,这次是从酒楼射出去的。
“快上去!”谢九桢推着她上马车,自己也跟上去,刚掀开车帘,忽然眼前一黑,直直向前倒去。
晏映急忙接住他,又不敢碰他肩膀,急得眼前模糊,不知为何心也跟着疼,她忍着泪意,把谢九桢翻了个身,摸了摸他额头,又去看伤口,哽咽道:“没有发烧……没有下毒……还好还好!”
车外面很快传来鸣玉的声音。
“大人怎么样?”
“快回府!先生中箭了!”晏映稳着声音吩咐道,外面的鸣玉二话没说翻身上马,驾着马车便扬长而去。
晏映又惊又怕,心中愧疚自责,那箭是冲着她来的,最后却让先生给他挡,还受了伤,若是先生有个好歹,她怎么能心安?
正一筹莫展之时,一只手忽然碰到她的脸。晏映感觉眼角一阵凉意,睁开眼,发现先生在看着她,指尖为她蹭着眼泪,声音不再如从前那般低沉压抑,轻柔如柳絮,温润似流水,眼波里都是她的身影。
“别哭了。”
他第一次这么温柔地说话,像在耳边呓语,将人一切不安的情绪都抚平,又如宠溺的轻哄,拉长的气音虚浮无力,声音却有重量。
晏映撇了撇嘴,眼圈通红,她小心地扶着先生,另一只手不知道往哪放,看着他皮开肉绽的伤口,她强忍着哭腔,问道:“疼吗?”
“不疼。”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小谢老师中箭受伤请问你有什么看法】
原随舟:泻药,刚下飞机,老师伤到哪了?心脏还是大脑?重不重?会不会终生瘫痪?看法,我能有什么看法,倘若他不能给映映幸福,当然我就要冲了。
穆迁:个老狐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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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先生问。
马车疾驰而去,嘶鸣声震彻长街,众人都围观更大的热闹,没人瞧见角落里发生的小插曲。
穆迁站在窗边,一手拿着小□□,一只手扶着窗楞,半扇身子藏匿在阴影里,他望着那那辆匆匆远去的马车,流光溢彩的瞳眸里藏着一抹玩味的笑。
“看来这个晏二在谢九桢心里果真意义非凡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制造精巧的小□□折叠好,插到腿侧绑着的革带上,衣袍落下,与常人无异。
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人,正低垂着头听凭吩咐,对于主子的感叹他并不会接话。
过了一会儿,穆迁转过身,拍拍手拂去灰尘,撩袍便出去,边走边道:“天子脚下当街行凶,情形十分恶劣,府衙来了就说本世子不仅受了惊吓还受了伤,让他们务必快快查明真相,给本世子一个说法。”
他说得张狂,将袖子一挥,两手背到身后,从另一扇门出去了,心腹还要留下处理善后,躬身相送:“是。”
慢慢悠悠驶离的马车刚好同姗姗来迟的府衙擦肩。
京兆尹赶到现场时才发现有人当场摔亡,脸色大变,他派人将看热闹的百姓驱散,自己提衣匆匆上楼。屋里一片狼藉,羽箭横七竖八地散落各处,他走过去拔出一支,看到箭头上刻了一个“神”字,像拿了一块烫手山芋似的赶紧将东西扔开。
·
定陵侯府,下人来去匆忙。
晏映站在不远处,看着星沉端着一盆清水,边壁上搭着一块染血的白巾,游离的鲜血正将清水搅混。她看着心惊肉跳,紧紧攥着手指,忍不住向屏风那边探出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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