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不视出身,便给许多寒门子弟入仕的机会,近些年来各地书院林立,能才辈出,反而士族中人腐败无能华而不实,让寒门子弟同他们分饼子,他们一定会向上次一样用尽心思去阻挠的。”
朝堂之中,要改旧制哪有那么容易,常常伴随着流血和牺牲,谁提出来,就是站在所有士族人的对立面,不成靶子才奇怪。
加之谢九桢本就出身贫寒,涉及到自身利益,又有谁能站到他这边?
谢九桢目光幽深,看了她半晌,才低下头去:“成与不成,总要试试才知道。”
晏映看他已有定论,便不再多言,且这件事在她心目中也是支持的,并非因为她现在已被逐出晏氏,就是放在从前,她也觉得本事比门第更重要。
她只是怕先生处境会变得危险。
“明日起,你便来揽月轩吧。”
谢九桢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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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先生急。
谢九桢轻描淡写一句话,竟让晏映心花盛放,喜不自胜,但她也不好在先生面前太过放肆,只是抿嘴轻“嗯”一声,然后便继续研墨了。
中午两人在揽月轩用了午饭,谢九桢吃饭时不说话,连一丁点声音都不发出,晏映知道他规矩多,也只好藏起狐狸尾巴,装作安安静静慢慢吞吞的样子,端庄优雅地吃完了碗里的饭。
谢九桢下午要出府,晏映目送他离开,等人走后,忍不住轻舒一口气,她发觉在揽月轩一上午比在翠松堂学一整日还要累。
但先生是那种克己复礼的人,她跟在身旁也下意识提起十二分精神。
晏映回内院后便让碧落去找原随舟送她的手把件,在软榻上歇个午觉,醒来时已近黄昏,跟碧落问起贺礼,碧落歉然地搔搔后脑:“大人位高权重,大婚那日前来祝贺的宾客快将门槛踏破了,没来的也捎来了贺礼……实在太多了,奴婢翻了一下午也没找到。”
晏映没想到这么难找,可回过头细细想想也能理解,先生除了在朝为官,在京中许多莘莘学子心中也是令人敬重的存在,这么一想贺礼的数目大概是难以想象的。
“回头让管事清点一下,列好清单给我看看。”晏映嘱咐碧落,碧落点头应下,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晏映跟前。
“是大人身边的星沉送过来的,说是晏府的信。”
晏映接过,恍然想起昨日回门时跟母亲说的话,立马打开,一看果然是母亲的字迹,娟秀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招数详尽又齐全,晏映眼睛一亮,赶紧坐下仔细研读,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看得津津有味。
晚上谢九桢还是没回来,晏映派人去问,得知他又从前院睡下了,碧落来回话时神色怏怏,敢怒不敢言:“大人总睡在前院,一日两日还好,时间长了,府上会传出闲话的。”
晏映和衣躺下,想着母亲信上的内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反而内心充满期待,跃跃欲试。况且先生已经准她去前院了,这是个好兆头,日子是一天天过下来的,感情都是在朝夕相处间慢慢升温,至于旁人看法,实在与她不相干。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晏映早早起身,天刚蒙蒙亮,她便钻进了小厨房,舒氏信上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那是一句老掉牙的话,却自有它的道理在。
“夫人,万一咱们做的不好吃怎么办?大人会不会发火?”
晏映没进过厨房,即便在平阳时,她也是一个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粗活累活是没干过,碧落心疼她要下厨,又害怕她做不好,更招嫌。
晏映却神秘地笑笑,点了一下她鼻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娘亲说,做得好不好吃不是关键,关键是要让对方看出你的心意来,知道你的辛苦与付出,在对方心里落下好,就已是成功了一半。”
碧落听得似懂非懂,晏映已经整装上阵了,大刀阔斧折腾了一早上,本以为会搞得一团糟,没想到竟然意外地顺利,连厨娘都万分惊叹,尝了尝味道也是极好的。
结果晏映却有些不满意。
她看了看桌上热腾腾的羹汤和蒸饺,又张开手臂看了看自己,干净地不染一丝纤尘。
“夫人,怎么了?”厨娘有些不解。
晏映沉默着走到和面的面板前,抓起一把白面粉蹭到自己身上,还在脸上划了一道,看得碧落目瞪口呆,想要上前制止:“小姐!”
情急之下都忘了叫“夫人”了。
晏映提着食盒,冲碧落笑了笑:“你还是没懂我刚才说过的话吧,做得太好了,旁人只会觉得你轻松胜任,不会念你的好的,所以,要露出一点点破绽。”
她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清月适时走过去给她披上披风,两人走出去,留下碧落一个人在那琢磨,却也转不过弯来,只好作罢,也跟着跑了出去。
那厨娘颇觉新奇,跟旁边的妇人笑道:“咱们的这个夫人瞧着不大,却很有趣呀!”
到了前院,鸣玉跟星沉都在门外守着,见晏映过去了,纷纷行礼,一个举止自然,一个挤眉弄眼,大概是看她衣着不整,有些惊奇。
晏映看着星沉:“先生在里面吗?”
“在。”星沉答得简练,让出路来,晏映把两个丫鬟留下,走上台阶轻轻叩响房门,不久后里面就传来谢九桢的声音。
“进来。”
晏映呼出一口气,提着食盒推门而入,她刚进去,鸣玉就凑到星沉跟前,小声说道:“夫人这是故意讨好大人了吗?”
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屑跟嘲讽,星沉瞄了他一眼,他没发现,继续嘟囔:“也是走运,今日大人没吃早饭,平日里这会儿早吃完了……”
星沉无声笑笑。
晏映推门进去,抻着脖子往里看,就见谢九桢还是昨天那副模样,坐在案牍后看着折子,头也没抬。
里面烧了熏香,除了书香气又多了分清甜,竟然有些醉人。晏映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里面多了一张书案,上面文房四宝齐全,还放了厚厚一摞书籍,看着很古朴的样子,应该有些年头了。
她也没在意,走过去后将食盒放在谢九桢的案牍上,迫不及待地打开,语气里尽是不加掩饰的炫耀:“夫君大人用过早饭了吗?这是妾身特意一早下厨为您做的,一碗鲜鱼羹汤和玲珑蒸饺,您常常味道?”
谢九桢放下折子,先是抬眼看了看被端出来的热腾腾的早饭,视线一路向上,最后跟她的目光撞上,神色未见什么波澜。
晏映走了一路,早已经忘了自己脸上还有面粉了。
“都是你做的?”谢九桢轻声问了一句。
晏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然后便看着对面的人把托盘挪到身前,拿起筷子开始吃起来,像往常一般,不说话不出声,什么反馈都没有。
太像一块木头了!晏映忍不住心中控诉。
他吃饭很快,不到一刻钟就吃见底了,晏映看到没剩下什么,便知道东西就算不合先生意,应当也是不讨厌的,微微松了口气。
却一点儿喜悦的心情都没有。
谢九桢用清茶漱口,让人将食盒拿下去了,见晏映还站在案前不走,抬头看了看她:“怎么?”
晏映撑到最后就想得他一声夸奖,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她怎么好意思亲口说出来,便闷头“哼”了一声,脸上都是小情绪,也不理他,绕到案前,继续昨天的活儿——研墨。
她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失望又委屈,谢九桢手腕搭在案牍上,瞟了一眼别处,嘴角暗暗扬起。
他冲晏映招了招手:“过来。”
听到先生这话里好像有轻快的笑意,她抬眸看了看他,却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两人距离本就很近,还过去做什么?
晏映试探地迈前一小步,一双亮丽黑眸像是会说话,谢九桢忽然抬起手,温热的指腹在她脸上蹭了蹭,长袖上荡着书卷清香,他的每一分动作都温柔得恰到好处。
晏映一下便怔住了。
“你就是这个样子来送饭的?”
晏映想起自己故意在脸上抹了道面粉,心里“嗯”了一声,想着,可不就是这样子过来的,就为了让你看到。
结果自己却忘了,她羞愧地红了脸,只觉得被他摸过的地方都火辣辣的。
好在效果都一样。
“你觉得好不好吃?”晏映突然开心了,好奇地看着他。
谢九桢放下手,点了点头:“比府上的厨娘做得好吃。”
“你喜欢吗?”
她眼中尽是探寻,探寻中还含着一丝逼仄,仿佛不听到他一声真心实意的夸奖不肯罢休,谢九桢转过身,她又颠颠跑到前头,俯身扒着桌子:“你喜欢吗?”
像日光一样耀眼,像春花一样绚烂,像烈焰一样灼人,是逃不开的暖意,而他藏在任何角落,仿佛都无法躲开。
谢九桢凝了她半晌,那两个字在唇齿中轻碾过才出口。
“喜欢。”
晏映只想得到这声夸奖,却不成想她已经得到了更多的“喜欢”。
不等她欢欣鼓舞,谢九桢已快速挪开眼,指了指旁边的书案。
“这是给你准备的。”
晏映一怔,回身看了看。
“今日起,你就在那里读书,上面摆着的,是你都要看完的,每日我会考你上面的内容,记住了吗?”
晏映眼前一黑,头顶恍若砸下个晴天霹雳。
她昨夜还幻想,先生准她去揽月轩会做什么,却万万没想到满心期待的独处会跟翠松堂进学时没什么不同。
不,甚至更让人窒息,每日考校,每日!
被先生夸奖的喜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吧。”谢九桢一槌定音。
晏映脚下扎根了,一步也迈不动,幻想被打碎,变成了无休无止的噩梦,被逼着读书跟自己心甘情愿去学压根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先生。”
“你就是先生。”
“我再也不唤你夫君了!”
晏映接连说了三句,一句比一句愤恨,谢九桢停下手上动作,一向深沉的眼中竟然有些错愕。
结果说完,晏映还是乖乖走过去,坐下翻书,动静超大,全身上下都写着“赌气”二字。
谢九桢忽然低下头,闷声咳嗽两下,他偷偷抚着心口,良久后才轻哂一声,再去看折上的内容,竟然有些看不下去。
晏映坐下后就变得很安静,一翻开书便进入了忘我状态中,先生那边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正午时分,下人摆好了饭,晏映一边捧着书卷一边吃饭,吃完后自己回到书案那边继续,时不时地皱眉,又伏在案上写写画画,一丝眼神都没分给别人。
申时三刻,外面已是日落西沉,屋里点了灯,人影绰绰,谢九桢放下笔,向外看了一眼,沉寂良久,忽然道:“天色已晚,你若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晏映头也不抬,拈了一颗松果放到嘴里,继续看书:“不累。”
谢九桢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外面响起敲门声:“大人,原二郎在外请见。”
是星沉的声音。
谢九桢看了晏映一眼,见她恍若不知,只一心抛在书里,顿了顿,便道:“让他进来。”
原随舟推门而入时脚步还很快,看到晏映的时候堪堪停下脚步,颇有些不敢置信,刚要出声询问,谢九桢的声音已传过来。
“事情办得如何?”
原随舟一怔,急忙转过身,对谢九桢行了一礼,笑道:“先生放心,听闻先生有意开设武恩科,他们都很积极,尤其是砚时和景瑞,他们脑袋不灵光,吟诗作赋不行,功夫却个顶个的好,如果朝廷给他们机会,他们一定万死莫辞!”
谢九桢点了下头,又问:“依你看,若真开武举,谁能拔得头筹?”
原随舟想了想:“我觉得是砚时,我就没见他败给谁过,而且他也不是光有个把子力气,先生见过他,不是也觉得他是将才吗?”
“你明日将他叫来。”
原随舟听后微顿,随即明白过来:“先生是想拿他跟鸣玉比一比?”
“不行不行,他应当打不过先生身边的鸣玉。”原随舟急忙摆手。
谢九桢刚要说话,一旁安心看书的人终于有动静了。
“原师兄!”晏映好像才发现屋中多了一个人,“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原随舟笑说:“我过来好一会儿了,你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看起书就两耳不闻窗外事?”
晏映放下书卷,抻了抻胳膊:“看太入迷了,对了,你过来做什么?”
“我跟先生说点事,”原随舟看了看她身前桌案,好像在找着什么,“那对手把件,你找着没有?”
“贺礼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找不着。”晏映也有些遗憾地回着。
两人这样一问一答,说得好不热乎,正把干巴巴坐在椅子上的谢九桢晾在那里,一句话也插不上,眉头几次紧锁,待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了。
“明日把陈砚时带过来,”谢九桢声音冷冷的,把两人的话打断,语气中有几分不耐,“我还有事,你下去吧。”
紧接着便是逐客令。
原随舟以为自己太聒噪,惹了先生不快,原来在翠松堂时,先生便常常因此斥责他,他摸摸后脑勺,不敢再惹怒先生,弯了弯身告辞,临走时冲晏映笑了笑:“你让管事小心着点,玉器金贵,别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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