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珠心间浮上一丝惧意,很快就又被她强行驱走:“不会的,天子脚下,怎么可能会有山贼?我们小姐会些功夫的。”
话虽这么说,可她仍是免不了忧心。
快交亥时了,清水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是马大伯回来了。
他赤着脚,身上只胡乱裹了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旧衣裳,头发散着,连束发的布条都不见了。
马大娘连忙上前,连骂带埋怨:“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声音却隐隐带上了哭腔。
“唉,别提了。今天在皇宫门口,有人找我帮忙,他把我叫到一边儿去,说要借我衣裳用用。我没理他,他兜头就把我打晕了。我身上东西被抢的一点不剩,就这破长衫,还是我捡来的。”
马大娘与翠珠面面相觑,后怕不已:“竟有这样的事?”
翠珠急问:“那,我们家小姐呢?”
“啊?韩姑娘没回来吗?”马大伯瞪大了眼睛,“我醒过来后身边只有这件长衫,只能先穿了回去。可是,马车已经不见了,我以为韩姑娘等不及我,就自己先行回来了……”
“小姐没有回来啊,到现在都不见她人影。”翠珠急得要哭了,“马车在原地,你人不在。小姐肯定想着你就在附近,只会等你,又怎么会丢下你独自回来呢?想想也不可能啊……”
“这……”马大伯也慌了,“坏了!我倒没想到这一点。那怎么办?再等等?我这一路回来,也没看见她啊。”
马大娘小声问:“韩姑娘会不会不识路,走岔道了?”
“不可能。”翠珠斩钉截铁,“小姐绝不可能丢下马大伯一个人驾车回来。”
“那……”
翠珠心内惶急,眼皮突突直跳,胡乱问着:“马大伯,打晕你的人长什么样子,你记得吗?”
“记得,长的很丑,一脸麻子,一看就不是好人。你是怀疑他?”
“我不知道。”翠珠想了想,“你们先在家等着,我,我去找人。”
马大娘伸手便要拉她:“你这要去哪儿找啊?天都黑了。”
“我去找熟人帮忙。”翠珠强忍着眼泪。
她自小跟小姐一起长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小姐帮她挡着。现在小姐不见了,她竟不知道该怎么做,第一反应是找熟人商量。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少爷,可少爷在宫里,她也见不到。
比较好找的就是石南星了。
翠珠知道石南星新开的医馆所在地址,她回家提了灯,锁上门就去石家医馆。
等她气喘吁吁赶到石家医馆时,石南星已准备回家了。
抬眼看见她,石南星有些意外,笑嘻嘻问:“怎么了?这么晚了,提前给我送粽子?”
翠珠“哇”的一声就哭了:“石头,小姐不见了!”
石南星疑心自己听错了,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谁不见了?”
“小姐啊,小姐不见了。”
“缨缨?到底怎么回事?”石南星连忙道,“翠珠,你先别哭,慢慢说。”
翠珠一把抹了眼泪,抽抽噎噎将今日之事尽数告诉石南星。
石南星面色凝重:“你怀疑缨缨出事了?”
翠珠大力点头。
石南星心内波涛翻滚,却仍带着一丝不确定:“会不会是你杞人忧天?或许她去哪里办事耽搁了呢?”
“不会。”翠珠坚决摇头,“小姐如果因事晚归,肯定会提前跟我说的。”
略一沉吟,石南星道:“我先让药童送你回去。你且安心等着,我来想法子去找。”
“我跟你一起去。”
“别别别。”石南星摆手,“你跟着不方便,在家等着就行。或许你一回家,就看见她了呢。缨缨的身手,你还不放心?”
翠珠没有因为他的几句安慰就放下心来。
但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拖后腿,是以乖乖地在药童的陪同下先回清水巷。
她心里确实还有一丝侥幸。说不定真像石头说的那样,小姐回家了呢?
然而回家后却发现,大门仍锁着,小姐并没有回来。
邻居马大伯一家的门还开着,马大娘告诉她,丈夫穿了鞋子,远路返回去寻找了。
“翠珠,要不先等一等?天亮了看看怎么样。要是天亮了还不见人,咱们去报官?”
翠珠心里乱糟糟的,只胡乱点了点头。
她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希望小姐只是因事留在了某处。
石南星亲自带着伙计沿着从清水巷到皇宫的路径寻找,然而直到天光熹微,都没有一丁点线索。
韩濯缨失踪了。
无声无息一夜未归,事态仿佛变得紧急起来。
石南星想到了临西侯府。
他进京两个月,从未听说缨缨与谁有怨。他自己知道对缨缨有敌意的,只有真正的宋二小姐。
难道是她?
略一思忖,他去了临西侯府。
此时天还未大亮,临西侯府还未开门。
石南星在外扣门,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搭理他:“你是谁?干什么的?”
“我从边关来,有十万紧急的事求见大公子。”石南星递上了临西侯的腰牌。
门房打了个哈欠:“既是边关来的,那就先进来。等天亮了,你再去见吧。现在太早了。”
“不能等,我有十分紧急的事。”石南星神情严肃,乍一看去还真有点唬人,“一会儿也耽搁不得。”
新来的门房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还真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误了大事,只得先将石南星请进来:“那你先进来等着,我去试试。”
“多谢。”
石南星焦灼不安地等着,而门房则一点一点去通传。
侯府规矩大,还没到各个院子开锁的时间。不过大家心思大同小异,听说是边关要事,都不敢耽搁。但饶是如此,也折腾了将近两刻钟,石南星才得以见到宋佑安。
宋佑安从睡梦中被人叫醒,匆匆赶至。
还没等他开口,石南星劈头就道:“缨缨可能出事了。”
宋佑安瞬间变了脸色:“什么?”
石南星将自己与缨缨的交情,以及昨晚之事原原本本毫无保留说了出来。犹豫之后,暂时没说自己的怀疑。
宋佑安双眉紧蹙:“找了吗?会不会是她昨晚因为什么缘故在哪儿歇下了?”
“找了一夜了,如果不是没办法,也不会来侯府来求助。”
宋佑安眉目凛然:“我这就带人去找。”
“多谢。”
宋佑安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不用你跟我道谢。”
缨缨曾经是他妹妹啊。
————
韩濯缨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眼皮似是有千斤重,费了好大的力气,她才勉强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房梁。
这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先前的事情走马灯般在脑海里一一浮现,韩濯缨试图起身,却发觉身体依然动弹不得。
惊恐与慌乱立时笼罩了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与废人何异?
“醒了?”
伴随着熟悉的声音,马大伯的脸骤然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他拎着她的肩头,直接帮她坐直了身体,又将一个软枕塞在了她背后。
韩濯缨有一瞬的愣怔:“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怎么不叫我大伯了?乖侄女。”
这次马大伯的面容下发出的却是陌生的声音。
韩濯缨心内惊惧:“你到底是谁?你不是马大伯。”
这个人的脸虽然和马大伯一模一样,刚说话时,音色也毫无差别,但感觉根本不同。
“韩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竟然连我都不记得了。”“马大伯”桀桀怪笑,“不是说要给我做媳妇吗?现在不认账了?”
韩濯缨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得荒谬之极:“你到底是谁?胡说八道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快放了我!救命!”
她在自己记忆中搜寻了一下,并不记得她曾与谁互许终身后始乱终弃。
“别叫了,这附近没人。要是呼救有用,我早把你的嘴一并堵上了。”他冷笑了一声,“啊,我先去换张脸。”
韩濯缨瞪大了眼睛,方才她就怀疑这人是用了传说中的易容术,这会儿听他这句“换张脸”,基本验证了她的猜测。
他转身去桌边对镜鼓捣。
而韩濯缨则转着视线打量着所处的环境。这个房间甚是简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再无其他任何事物。
单凭这个房间,她无法判断出自己身处何地。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对方没有在她意识全无的情况下直接取她性命,那说明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很快,那人便转过了身,露出一张堪称可怖的脸来。虽五官俱全,但面部肌理僵硬,如同僵尸一般。
韩濯缨眸子蓦的一缩,随即便又意识到,这可能也不是他原本的脸。
他缓缓走近了她,居高临下,声音嘶哑:“想起来了吗?”
他又换了一种声音。
韩濯缨心内疑念丛生,却毫无头绪。
“我提醒你一下,十一年前,东篱客栈。”
韩濯缨心中惊讶,又有浓浓的无力感:“……十一年前我只有四岁。”
四岁的孩童,能记得多少东西?
不过四岁那年,在她身上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
先是代替长兄宋佑安被作为人质带到边关,后来身受重伤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年。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四五岁时,有喝不完的苦药,泡不完的药浴。再后来就是跟着父亲读书习武了。
“是啊,四岁就能把人玩得团团转。”这人的语气十分古怪。
韩濯缨心里的无力感更浓了:“我真不记得了。”
她寻思着,提到客栈,那应该是她从京城到边关的途中。
难道这人是当年掳走她的歹徒之一?父亲并没有把那些歹徒给解决掉吗?
“不记得?说的可真轻巧。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把所有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他冷笑出声,坐在她床侧,手里把玩着的匕首直接贴上了她的脸颊,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温度,“你是想让我在你脸上划几刀呢?还是直接斩断你的手脚筋?”
冰凉的触感让韩濯缨心头砰砰直跳,他话里的内容更让她心生惧意。
身体动弹不得,她还能自我安慰,这是药力的缘故,等药力过了就能恢复,可若真是被划伤脸颊或是被斩断手脚筋,那……
她简直无法想象。
韩濯缨深吸一口气,有些委屈:“你讲讲道理好不好?四岁小孩子能记得什么?我只知道我在家里被人带走,一路带到边关,差点死掉。”
“那这一路上的事情,你都忘了?”
“……我当时只有四岁啊。”
他是不是对人的记忆力有什么误解?
那人冷笑一声,贴着她脸颊的匕首略微动了一动:“你忘了,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韩濯缨想将他握着匕首的手推开,却根本没有力气,只得试探着道:“要不你说给我听听,看我能不能想起来一点?”
至少别让匕首在她脸上移来移去。
虽说她不太重视容貌,可她并不想毁容啊。
这个人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缓缓说道:“我以前叫澹台愈。”
“澹台?”
“记起来了?”那人冷笑。
韩濯缨摇头:“我只是想起来,北斗教的教主好像就姓澹台。”
她出生那年,北斗教入京,京城一片混乱。她和宋雁回交换、兄长走失、二叔瘸腿,都是由此开始。
后来今上提剑入京,平定乱象。临西侯也是在此期间成名,后以军功封侯。而北斗教渐渐消失,近几年已很少有人再提起了。
她隐约听父亲提过,她当年被劫持,就与北斗教旧部有关。但具体是谁,她真的没有印象。
“对,就是那个澹台。”澹台愈冷笑,“你说忘了,这不是还记得北斗教吗?”
韩濯缨不说话,心想,谁不知道北斗教啊?今上登基后,花了不小的力气才将其彻底剿灭。
“十一年前,我爹的两个老部下潜入宋家,打算捉了宋毅唯一的儿子去威胁他,快要离开的时候,冲出来一个小姑娘……”
这与韩濯缨知道的,大致能对得上。但他后面所说的,途中发生的事情,她就不清楚了。
“我们带着你西行,一路上你都装得挺老实,哭哭啼啼,骗足了同情。他们说你是我小媳妇,你也不反驳,平日里不搭理他们,只对着我一口一个小鱼哥叫的欢……”
这人虽然顶着僵硬的脸,但韩濯缨却能想象出一个人咬牙切齿的样子。
“后来到了边关,两个叔叔出去打探消息,你还以此为借口,不但从我手里骗走了钥匙,还用花瓶砸晕我,自己逃出去……”
韩濯缨眨了眨眼睛,虽然她不记得了,但如果“三岁看老”这句话是个真理,那四岁的她大概真的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她小声问:“那我真成功出逃了?”
恍惚听说,她确实被用来要挟父亲了,临西侯不为所动,因此她还受了重伤。
“成功?”澹台愈冷笑,“逃倒是逃出去了,可惜你机关算尽,还是被他们给抓住了,连你爹都不救你……”
“啊。”韩濯缨道,“我爹顾全大局,不受威胁,很正常。”
“只可怜了我爹的那两个老部下死于非命。”
韩濯缨想了想,好奇而又不解:“那你呢?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按道理来说,临西侯应该不会给他留生路啊。
澹台愈的眼神陡然变得古怪起来,他冷笑数声:“怎么活下来的?这个问题你自己不清楚吗?要不是你骗了我逃出去,那两个叔叔何至于出去追你,提前遇上你爹?本来他们可以全身而退,却因为你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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