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君蹙眉:“可是早在几千年前,就有了女令主了,这样拘泥又有什么意思?”
李菩提摇头:“李家没有。我父亲是个拘泥的人,我有这种想法对他就是大逆不道,何况我实在看不出来还有什么值得我挽救的,这个家,我还有什么好眷恋的?多年来叫我不求名利的维持兄长的地位,我做了。可是叫我替他生个儿子,我……我做不到。”
舒君睁大了眼睛。
俗话说交浅不言深,但此时此刻冷雨凄风,好像也没有什么人能听李菩提这一席话了,舒君只好不自在地听着她说。
李菩提没有流下眼泪,但却疲惫至极。
她说:“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对谁说。你知道了,至少也就只有雪波知道,也还算好。”
舒君立刻察觉这事恐怕不小。
“十年前,我奉命出行,往洛阳去代替兄长见那时候的青令令主,薛家世叔。回来后,我父亲告诉我,我的未婚夫死了。”
她声音颤抖起来,舒君露出同情的表情。他已经猜得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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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菩提姐姐啊。对了,明天不更哦,休息一天。
第92章行路之难
李菩提的未婚夫曾经是薛家的青年才俊。那几年不太平,死个人是很平常的事。舒君也只听说过,具体如何并不清楚。而看李菩提的表情,这件事应与她的父兄有涉了。
残害薛家人或者残害自己的女婿,他们也做不出来,做出了也难免不能免于麻烦,毕竟不能完全避过人的耳目。
但为了别的事看着他去死,却是很容易的事。
这些年来其实薛李两家各有各的秘密,私下有不少别有心思的举动。薛家都去挖掘圣骨了,舒君也很难相信李家纯然无辜循规蹈矩。
李菩提对此显然知道更多。她有一刻几乎就要落泪,但终究没有,面容如玉之坚硬,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只是从来都不怕我,也不在乎我罢了。横竖我也不能继任令主,只是一个好用的工具。他们因这点心虚准我随意选择再嫁,就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值得我倾尽一切相报。”
她冷笑:“别的也就罢了,叫我替阿兄生个孩子,这是疯了么?”
舒君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叫妹妹生子假称是哥哥的,这难道真的能瞒过人?白令令主多年来连下地都少见,更何况是生子了?只要有了这个孩子,别人就会疑窦丛生。
而李菩提自借种到生产,中间十个月,也很难把这个秘密瞒得滴水不漏。
出此下策,她父亲是被逼急了,但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愿意打破陈规让女儿继位,到底是在想什么?舒君不懂。
李菩提很少对人说这些事,一时收不住多说了两句,很快就控制住自己,不再讲下去。她为父亲也好,为李家也好,都习惯了殚精竭虑,抢了令牌就跑反而是意外之举,一时间只觉得天地之间自己可以无所不至,但却再也没有归所。
破庙外雨声潺潺,里面连神像都倾塌。李菩提才刚融合令牌,没有任何实感。舒君好歹帮了她的忙,两人之前虽然也只是数面之缘,甚至都不曾说过话,但一来她尚且不知道薛开潮那边的事,也就将他仍然看做薛开潮的心腹,别有一番信任,另一方面反正她也不会回李家了,从前许多戒律现在都无关紧要。所以想了想,终究开口解惑:“薛李两家多年来若是没有令主,就没有如此坚固的地位,所以他们大约比令主还离不得令牌。何况令主极少能够兼任家主,彼此离心,甚至利益不再一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凡人不能理解修行路上的风景,修行的人又何尝能够理解凡人了?虽是血浓于水,却很难戮力同心。李家如今分崩离析,没了令牌就是一无所有,薛家又何尝不是?你不明白,只是因为你距离阿雪太近,所以对这些凡人看不清……”
她叹息一声,拢了拢襟口,露出几分倦色:“你替我带话给阿雪吧,日后白令绝不会再回到薛家,我将一路往西,直到寻到能够安身的地方。他日再见,或许如今的乱局已经平定……叫他不必担心我。”
说着往舒君怅惘又忧伤的脸上看了一眼,多加了一句:“你也不必担心我。如今天下鲜少有人能够与我作对,我不会有事的,阿雪也不会有事。”
她虽聪明,但毕竟已经许久未曾有余裕关注薛开潮难以探听的身边事,见舒君面色有异只以为是在担心自己,也担心薛开潮的将来,所以多加安抚了一句。
舒君心中苦涩,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头。
过了不久李菩提就陷入高烧昏迷,进入继任令主的最后一关。舒君不得不持刀护卫,唯恐她出了意外,或者李家人追杀而至。
他不知道的是城内薛家和李家已经撕破脸皮打了起来,乱成一团,根本没想过来追李菩提——正如李菩提所说,令牌既然已经被她接手,除非她死或自愿交出,否则令牌不可能离体。
但李菩提都出手抢夺令牌了,怎么可能会自愿交出来?
李家这一辈如有能够和李菩提一战的年轻人,也不至于让她以女子之身出头,名不正言不顺的代掌事务了。
诚然令主继位后有个虚弱期,但李家和薛家已经撕破脸皮不能通力合作,反而要先争个高低。他们并不以为自己能够追上遁走的李菩提,又清楚有人在帮她,也就不想着追上她杀人夺宝,反而自己闹了起来。
舒君也未曾料到自己会遇到这种事,更没有料到会停留这么久。恐怕那些与他同行的人早就发现了他消失了。
幸好李菩提并未昏迷太久,她身上的灵力即使在昏睡之中也暴涨,很快舒君就不得不避到破庙外面去,否则就会被她逼得喘不上气来。
她醒来后舒君立刻告辞,好在李菩提也不曾多问。
舒君其实和那群人也没有什么深情厚谊,更不是非要跟着他们走。只是他自己也没有什么主意,而这群人毕竟也照顾过他一阵,平安把他们送到目的地也就是了。
所以他还是返回了那群人身边。
都是聪明人,也没人追问他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只开两句玩笑也就是了。
贼头子虽然心中怀疑舒君夜里消失,一去就是好几天还是和那个长安城里的女郎有关,但也知道这事不好多问,什么也没有说。
舒君既然一切如常,还是那个阴郁清冷不愿意和人多说话的样子,那就当做他根本没有消失过好了。
贼头子虽然心中略觉微妙,但终究大业更重要,还没有死了试图说服舒君到自己这边来的心,屡次招揽。他是人精,论心眼舒君是比不过他的。但两人都很清楚,论武力这些人捆在一起都拖不动舒君的后腿。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出身,但身手和本领显然不是普通的江湖人能有的。
他们这些义军里面鱼龙混杂,其实也有不少仙门中人掺和,譬如被逐出师门的江湖豪杰,再譬如曾依附过某家族,但因仙门如今动荡,那家族已经不复存在了的散修。
贼头子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但也知道自己还没有见过舒君这么厉害的散修。
他说他的心上人是长安城的豪族,或许这豪族不是凡人之家……
长安城虽然大,但能养出舒君这种杀手的,恐怕也不多。贼头子猜测这恐怕又是一个有情人被棒打鸳鸯的故事,也就息了从女人下手牵绊住舒君的心。
就算是有旁人看了挪不开眼的女人吧,又怎么可能比得上长安城豪族之中的女子?
他妹妹原本还念念不忘,后来见舒君仍旧不为所动,也就渐渐收敛了这份心。
义军之中都是江湖儿女,男女之间并不需要十分避忌,贼头子虽说已经成了贼,但出身其实也不低,他的位置越高,越得信重,他的妹妹自然也就越是炙手可热,何必固执?
贼头子见妹妹终于打消了念头,也松了一口气。
他不好对妹妹说舒君的事,就怕被他知道,反而坏事。
舒君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手段却狠,心性越是单纯,惹恼了他下场恐怕更可怕。横竖像舒君这样的人其实走到哪里都会是被招揽的对象,就算与一支义军结仇,又有什么大不了?把他们这些人全杀了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
这种豪族养出来的杀手,难道会教给他们与人为善,家国天下不成?
贼头子不敢轻视舒君,自从见过那条环绕在舒君脖颈上只伸出一条尾巴的小蛇后,甚至都不敢骗他了。
有了灵体,想知道什么秘密是最容易的事,骗他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城府深沉的人都喜欢把别人想得和自己一样,如无万全把握绝不可能大胆行事。舒君给他们的印象一贯就是不好相处且手段高超,相处下来其实双方都很克制,反而彼此印象都不错。
就算没有什么情谊,至少一路同行都很顺利。
这回舒君回来之后没过几天,贼头子就私下找到舒君,带着歉意说明自己的旧仇带着人追上来了,这次恐怕不容易甩脱。舒君走的那几天他们黏得很紧,似乎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已经是囊中之物,他回来之后倒是略作收敛,日前又来了一路人马,胆子就大多了。
“再往前就是荒郊野岭,无人之地,恐怕要全身而退不容易。这也是我连累了你。你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又有一身本事,要顾全自己是很容易的事。”贼头子十分诚恳,且开门见山:“我们只是你的牵累,再同行下去只能一起遇险。你若是要走,现在就走吧。”
倒也称得上一句江湖豪杰。
舒君也察觉了后面鬼鬼祟祟的身影,只是问了问贼头子那里面的厉害人物究竟有多厉害,就决定不走了。
他自离开薛开潮之后,身上的重压消失,又被坎坷的感情打击,反而距离入魔越来越远,也明白自己先前的心境不对,如今还残留着戾气。听贼头子详述一番,忍不住冷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厉害。”
这些人虽说与他没有什么更深的交情,但彼此终究是同路人,对他也多有照顾。离开自然不是不行,但那些人是来寻仇的,未必会善罢甘休,倒不如看看对面究竟有什么本事。
他要留,贼头子自然也不再劝了。虽然不清楚舒君究竟有厉害,但第一次见他冷笑,当真是冰寒入骨,莫名的,贼头子就信了舒君能以一敌百。
正好,进入荒野之前的最后一个宿头正是一座郊野的寺庙,舒君独自抱着刀坐在外面的树上,静候来人。
第93章置彼周行
舒君做在庙前的枯树上,能感觉得到四野一片躁动。他的身影在月色中轻盈瘦削,简直就像是一只乌鸦悄无声息栖息在枝头。他的身影对于伏击的人来说不难辨认,正因有他在他们才不敢贸然上前。
庙里的其他人也没有睡,都围着火堆竖起耳朵聆听外面的动静,因为今夜于他们是生死攸关。舒君听得见呼吸声,但他自己却一点都不紧张,只是低头擦拭刀刃。
这把通体黑色毫无装饰的朴刀,舒君用得却很顺手。皓霜刀有种种奇妙的效用,甚至可以斩风斩雨斩鲲鹏,连怨气极深的厉鬼都能毁灭,舒君十分习惯那份重量和手感。而这把刀比舒君习惯的略显沉重,却是十分锋利的,千锤百炼,恐怕也喂过不少血,一旦用上了就知道不凡。
对舒君这样一个杀手而言,实在是慷慨的馈赠。
皓霜刀是薛开潮所给予,终究还是被他收走。舒君每每想到就心中难过,自知此生再也没有更好的武器可以替代。外在的东西都可以被拿走,被磨灭,可他终究是按照薛开潮的心意所培养起来的,从里到外,又有哪里没有留下他的痕迹?
这把刀虽然惊喜,甚至贼头子曾许诺要把自己收藏已久的兵器送给自己,舒君也并不动心。他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还有再见薛开潮的时候,更觉得回去是一种痴心妄想。但他也管不了自己,谁都不想要,只想要薛开潮。
原先在他身边的时候,这种冲动其实还管得住,毕竟无论是否属于自己,那人近在眼前,且亲密无间,名为主仆,实则做的事与情人又有何异?名分是根本不重要的。
但现在失却了一切希望,舒君反而无法抑制自己的渴望和眷恋,才入相思门,便知相思苦,没日没夜胡思乱想,甚至想要大喊,他是我的!我想要他!
可他偏偏不能,还是世上最没有资格的那一个。
舒君毕竟从未动过心,从不知道情之一字是这么可怕的。对自己讲道理全然无用,不仅如此,反而越是试图压抑,就越是变本加厉。醒着的时候还好,睡着了就做各种各样的梦。
刚离开的时候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后来渐渐能够入睡,就时常梦到还在薛开潮身边的事。梦里人是如此自由,叫他把从前有机会做却从来没敢做的事都做了一遍,且比他想得到的更过分。他喜欢那种被纵容的感觉,也喜欢独占薛开潮的狂热,每每醒来都只有黯然,浑身上下一片狼藉。
第一次醒来后不急着起身沐浴收拾,而是闭上眼睛沉湎幻想把轻喘压抑在紧咬的嘴唇间的时候,舒君就知道对自己最大的惩罚是什么了。
他活着才会长久的痛苦,长久的思念,长久的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他想要,他真的想要,他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薛开潮。
舒君现在是真心不再畏惧死亡,但他怕的是死会灭绝自己那点虚无缥缈的希望。他不知道薛开潮愿意饶过自己甚至不再追究,是否就意味着他对自己多少有点喜欢。
他只是不敢赌,最大的放肆不过是哭那一场。
将来或许只要他活得够长,总有一天能够再见面的。舒君还记得自己曾经问起,薛开潮并未告诉自己他的寿数到底有多长。但无论如何他会等的,只怕岁月不够长。
他不惜命,只是不肯放弃最后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
gu903();正因如此,舒君才愿意记这群同路人一点好,看在他们并未对自己有太多算计,也确实照顾了一路的份上,帮他们度过此劫。或许也算是机缘。旁人不知道,舒君曾经在薛开潮身边,高屋建瓴听了一耳朵,想也知道此时朝廷已经在分崩离析的开始,时局风云变幻就在眼前,交好义军只要不是太过深入,都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