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入魔四个字,就是说给他听的。
薛开潮自己怕的根本就不是任何人,任何事。他怕的是最终成神那一道坎坷,雷劫。他自幼过得都清净,长成以后也是无所挂碍,如今忽然有了牵挂,自知将来这道坎不会好过,甚至都不知道能否活命。
毕竟,已经很久没有真龙存在于世了。
次日舒君起了身,就随便找了个理由,说昨天忘了没去看幽雨,所以今天还得进城一趟。
薛开潮什么都没说,让他去了。
屋前屋后竹林青青,据说是苦竹,碧影摇动,照在一身素衣的薛开潮身上。舒君并未回头,因此根本没有看到他正目送自己离去。
他也不敢回头,此生此世,都没办法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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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至暗时分
舒君从房梁上倒挂下来忽然出现在薛鸢面前的时候,正是深夜。
薛鸢已经睡着了,忽然感觉到一阵刺骨寒意很快变成令人恐惧的痛,立刻惊醒了,且异常清明。
他的浑身上下都痛,却动弹不得。眼睛却还很好用,眼见面前悬着一张并不陌生的脸,还是吓都要吓死了。他想叫,却根本叫不出,徒然张着嘴哈哈喘气。
薛鸢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并非没有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但半夜忽然惊醒发现面前是一张人脸,这种恐怖的事还是头一次遇到。何况他心里有鬼,认出舒君来才更惊心动魄。
他自己对薛开潮下了狠心,自然也就能够相信薛开潮也会毫不犹豫来杀自己。
无声的叫了好一阵,薛鸢仍旧不能动弹分毫,更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舒君见他慢慢不叫了,看样子倒是冷静下来,眼中含着无限怨毒,恍然大悟的看着自己,就挂在薛鸢对面,伸手从他耳后抽出两根玉色如血的长针,在薛鸢面前一晃:“这等宝贝,家主比我见多识广,应该认识吧?”
薛鸢哑着嗓子道:“琥珀刺,竟然落在了你手里。”
这就是当初那半套琥珀刺,幽雨后来都收起来顺手带回来了。名为琥珀其实是血玉所做,也算是很稀有的法宝了,其实是舒君弄清楚了放在哪里,然后偷出来的。
薛鸢虽然修行上始终比不过兄长和侄儿,但毕竟在薛家,终究还是有自己的一两门保命的手段。只是如今浑身经脉都被封住,他想动用体内灵力是绝对做不到了。
至于其他的手段么……
书房里外看守的人都被迷晕,舒君今夜来是为了最后的了断,自然也不在乎会不会被人发现行迹。横竖只要小蛇将薛鸢一吞,没有尸体就没有太多线索,怎么能查得出是谁干的?
所以,也不妨让薛鸢做个明白鬼。
舒君就微微笑起来,目光冰冷,如同催命的鬼:“如此隆重地对待家主,家主高兴吗?你一生并不觉得有什么是自己配不上的,如今自然要你死得轰轰烈烈,比你的同党惊人许多。琥珀刺压制之下,你手无缚鸡之力,外头也没有人能够救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像不像曾经被你轻易屠戮的那些人?”
他手里那两根琥珀刺上还沾着薛鸢的血,一滴一滴浓稠地往下淌,都掉在薛鸢的被子上。
被无数根长针刺在全身要穴的感受格外渗人,薛鸢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两根针无法挪开目光。
针拔出来之后其实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耳后渐渐濡湿,头发也被缓缓打湿,一股血腥味散开。
薛鸢从没有落到如此无助的地步过,但他勉强维持住了表情,费劲地上下打量舒君一番,冷笑道:“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已经图穷匕见,何必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那女人的儿子果然像她,养不熟的,叫我一声叔父,已经忍得难受了吧?”
舒君忽然浑身发凉。他静了一会,没有说话。
薛鸢或许是拖时间,或许是死到临头,许多事也都可以说出来了,但这种时候骤然提起薛开潮的母亲,就一定是有事了。独孤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薛开潮曾经简单的告诉过舒君。当年夫妻二人一死一伤的时候薛开潮还小,或许也有不知情的事。
可薛鸢是知道的。
他不说话,薛鸢却喘匀了气就继续说下去,眼中冷冷的都是蛇一般的对这对母子的鄙弃:“叫他不要痴心妄想了,不愿意为薛家尽力又如何,没有谁是不可以丢开,不能被放弃的。只要令牌留在家里,没了谁都一样。我不是兄长,愿意豁出命去拿令牌救一个已经没用了的女人……我也不是兄长,有一个如此不听话的儿子,也能容忍,呵呵呵呵呵……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倒要在天上看看,他是否能逃得过接下来的一切……”
舒君忍不住,左右开弓给了薛鸢好几个耳光,打得他嘴角流血鬓发散乱。他的手隐隐发抖,几乎是不可置信的,面容却依旧冷酷:“夫人是你害死的。”
已经说得这么明显,舒君也不必震惊不可置信了,不如省了这一套功夫,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薛鸢为了他伟大的目标,自然做了不少功夫,别说是看着弟妹去死,就算做了其他的他也不吃惊。当年从他的家乡拿走的是圣骨,因为掘地三尺寻找已经平了的某位令主的坟头的时候被村人发觉所以杀了全村人以绝后患,这两件事做得出来,就可见已经丧心病狂。
他不在乎薛开潮,不在乎薛鹭,就太正常了。
舒君给他这几个耳光是一时愤恨难忍,从骨头里都透出恶心,但还是想听听,这些年对薛开潮温和包容的表面之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究竟都藏了多少事。
薛开潮要是知道薛鸢是这样的人,或许不会很伤心,可他要是知道了母亲居然因这些私心和利用而不能活命,一定会伤心。
舒君不由庆幸听见这些话的人是自己。
薛鸢看着他,眼里闪过快意的冷光:“是我又如何?她已经生出一个能够继承令主之位的儿子,在薛家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兄长昏了头愿意用令牌去救她,但她配吗?令牌怎么能给她?当初容了兄长娶她进门,对她已经是意外的荣宠,难道令主之位也要给她坐?”
这在薛家是绝不可能的事。
舒君已经很了解这些人的执念了,知道或许薛鹭当年娶一个没有身份的女人还不算太难,只要他足够强势坚决就办得到,可是令牌如此重要,转移到一个女人身上是绝不可能的。
薛鹭当时也有伤,或许强行剥离令牌之后就活不成了,而薛鸢的言下之意也很清楚,要用令牌救人,只有把令牌给了那人一个办法。
薛鹭自然是愿意的,可薛家其他人恐怕没有一个愿意的。
他成婚的时候是全家最有权力的人,妻子命悬一线的时候自己恐怕也没有多少力气,薛家终究是把他拦住了,让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去死。
舒君想了想,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担心独孤夫人是一个拿了令牌就与丈夫离心,甚至因到手的权势而抛夫弃子背信弃义的女人。她不会不把令牌传给儿子的,只是薛家一向把她当做外人,看她不起,觉得能容她进门,让她占了这个位子已经够了,更多的绝不可能给她。
何况那时候已经有了薛开潮,薛鹭对薛家其实也是可以舍弃的人了。
他们都不把自己的兄弟侄子当人看,又怎么会觉得独孤夫人很重要?一个女人罢了,已经完成了生育子嗣的任务,简直恨不得她死得更早。
舒君默然不语,薛鸢却嘶哑地笑了起来:“没有人斗得过薛家,就连薛家的令主也不行,你的主君他能杀我一个,难道能把全家都杀完?没了薛家,他又算什么?”
还真把自己当人物,真把薛家当什么动不得的庞然大物了。
舒君杀心顿起,戾气横生,也不愿意多和他说什么,只是又忍不住给了他几个耳光,才缓缓松开把自己悬在梁上的绳子,轻松无声下了地,站在薛鸢床边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道:“你以为薛家又算个什么东西了?敢伤害我的……”
说到一半,终究没说完,只是最后看了薛鸢一眼:“你先去死,其余人也会给你陪葬的,休想再拿血脉来束缚他了。”
薛鸢似乎察觉不对,忽然奋力挣扎起来,嘶声道:“你什么意思?!这不是他的计划,你竟敢擅作主张!”
他原先其实很沉得住气,虽然也受了不小惊吓,甚至认定自己今天是活不成了,都没有这样奋不顾身过。舒君忽然觉得很讽刺,却丝毫笑不出来,只是抚摸着小蛇盘旋在半空虎视眈眈看着薛鸢的蛇头,默不作声看着他发狂,痛快承认了:“早说了要你做个明白鬼。当年你屠戮我整个村子,又害了独孤夫人,这都是你们薛家的血债,难道还以为我会只要你一人的命,叫你薛家仍旧借着她儿子的名头作威作福,把他吸干了血又扔在一边?主君并没有什么计划,可我却早就有了。你们全都该死,一个也不会剩下的。”
说着,舒君张开五指,将半套琥珀刺全部收回,愣愣看着小蛇一扑而上,薛鸢被蛇牙刺穿,血流如注喷溅而出,不少都落在了他身上。
舒君知道自己如今身上早就沾满了血污,也不去躲,面无表情看着薛鸢被吞噬。
他本想这也就够了,可是现在却觉得远远不够。薛家还有谁值得活下去么?叫他们再去拿着圣骨,借着血脉利用薛开潮?
半夜三更,舒君把熟睡的小道童抱出来圈在一个结界里,又去改写了薛家的护宅大阵。
这些事其实都是幽夜教他的,四两拨千斤,顷刻就能将许多用来守护的阵法变作杀阵。
本来是为了他更好的执行薛开潮的命令,现在都拿来杀他全家了。舒君看着月亮被阴云牢牢掩住,又在薛家放了一把火。
他本来只想杀薛鸢一人,毕竟只有薛鸢和他有仇。可整个薛家上下也不配活着了,杀心一起,他就一个人都不想放过。
舒君后知后觉,忽然明白自己恐怕不太好了。他终究不是能够藏得住心事而不动摇的人,好在……这一切终于结束。
他轻飘飘落下墙头,向着桃源走去。夜色深沉,距离天亮还有三两个时辰,或许他还来得及回去再看一眼熟睡的薛开潮。
最后一眼也好。
倘若薛开潮能亲自动手,那就更好了。
舒君虽不能面对他发现自己做了这么多事的眼神与表情,可是忽然又觉得其实也不错。是薛开潮总好过是别人。
他转过街角。
幽渊坐在自己的灵体混沌背上,怀里抱着仍旧熟睡的云间,就停在街道正中,他的面前。
舒君似乎从这一刻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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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小舒啊……
第87章魂飞魄散
舒君和幽渊不熟,但也知道她十分可怕。她在薛开潮身边露面的时候不多,一向在外游荡,算是薛开潮除了幽泉之外的另一双眼睛。但和幽泉不同,她不爱笑,见了任何人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不看在眼里的样子。其他人对薛开潮不说毕恭毕敬,至少也是不会轻易违逆的。
幽渊却丝毫不怵,时常直言反对,那副冷淡而强硬的作风,倒是和薛开潮挺像。
就算知道她在外的时候很喜欢眠花宿柳,舒君本来也足够怕她,何况是这个时候。
幽渊只是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座下的混沌双瞳如血般猩红,不耐烦的刨了刨地面,缓慢转身。
舒君浑身的血都冷了,即使幽渊背对着他也不敢做出多余的事,在她回眸以眼神示意的时候立刻跟上了。
没有薛开潮的命令,幽渊是不会出来的。那么她方才在哪里,看到了什么?薛开潮又知道多少?
今夜在薛家所做的一切舒君都无可辩驳,也知道自己辩驳不了,他本意是想明天也就自然而然的被知道了,怎么也想不到一脚踏出才发现自己的地狱在外面,是幽渊带来的。
深一脚浅一脚回到桃源,幽渊停在了门口,那只远古巨兽混沌化作一阵黑烟消失不见,幽渊伸手推开门,对他说了今夜唯一的一句话:“进去吧。”
她看上去无悲无喜,对他的所作所为既不意外,又不愤怒,没有任何情绪外露,浑身上下都是一片漆黑。
舒君越近桃源就越是恍惚,脑海里一片空白,愣愣的看着她,勉强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薛开潮在里面等自己,顿时畏之如虎。幽渊不再出声,舒君望着黑漆漆的院门里那几盏烛火,过了一阵回神,发现她已经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院子里十分安静,一丝声响都没有,只是又下起了雨。舒君的衣裳已经被淋得半湿,他终于拖泥带水的走进去,却什么都想不来,连该如何解释,如何开口认罪都不知道,浑浑噩噩,一直往里面走。
深沉的黑暗包裹着他,却再也不能令他觉得安全,他分明在靠近此生自己最信任的人,却因知道自己已经背叛了对方,而这行迹也已经被发现,所以恐惧又茫然,脚下一绊,跌倒在台阶下。
初夏的夜雨淅淅沥沥,洒在竹林间还有风声应和,在如此寂静的夜里听的时间长了,也有凄冷孤单的感觉。
舒君看见眼前糊着纸的木门上映出一个人影,正是端坐的薛开潮。他一定是坐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所以舒君才能看到如此清晰的人影。
他忽然觉得害怕极了,是在外闯祸了的孩子回家后不敢哭诉,知道自己给父母惹了麻烦却瞒不过去了的害怕。
舒君顾不上注意自己是怎么靠近的,踉踉跄跄到了门前,正要伸手推门,里面的薛开潮却出声了:“不要进来了。”
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句话,舒君整个人都是一颤,再也无力支撑,滑落下去,软趴趴胡乱跪坐在地,仍旧试图靠近那扇门,说出口的都是本能的胡言乱语:“我知道错了,我有罪,主君……主君……”
gu903();薛开潮低声叹息,舒君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