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他自认不是什么极好的人,活了这么多年,插科打诨一事无成,回溏城有这么多比他好的人,他的兄长,他的妹妹,以及私塾中更优秀的少年,为什么偏偏活着的是他。
先生盯着沈顾容无神如死灰般的眸子看了许久,抬手想要抚摸他的手,却被沈顾容微微一偏头,躲了过去。
别碰我。沈顾容冷冷地说。
先生只好将手收了回来,他轻轻叹息,道:我的确是有目的。
沈顾容没说话,木然看着他。
他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经历的事情太多,多到他的脸已经做不出其他神情了。
好像什么表情都是错。
现在整个回溏城被阵法笼罩,除非十三只疫鬼将活人屠戮殆尽,只剩最后一只疫鬼存活,阵法才可解。先生道,而我是守护神器之人,无法和三界结下因果,否则必受天罚。
嗯。沈顾容满脸麻木,所以仙人是打算让那十三只疫鬼自相残杀后,让我成为新的疫鬼,独自活着,是吗?
听到这句全是疏离的仙人,先生羽睫微微一颤,仿佛是有些难过。
他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不,独自存活的疫鬼会以杀入道,飞升成圣
先生说着,手中的竹篪突然发出一道光芒,他屈指一弹,竹篪转瞬从中间裂开,呼的一声响,竹篪之身原地展开一卷长长的竹简,漂浮在先生面前,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那竹简似乎在和水鬼的争斗中缺了一角,先生瞥了一眼,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京世录之言先生低声道,你是回溏城唯一一个存活
他沉默了一下,才在沈顾容心若死灰的注视下,轻声说完最后半句话:且未受疫毒侵蚀之人。
沈顾容听不懂,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将视线平静地移到窗棂外。
泛绛居的院中种满了盛放的夕雾花,沈顾容木然看着,脸上已全是泪痕。
此时的沈顾容仿佛被人抽去了三魂六魄,哪怕知晓先生所说的什么唯一存活之人,也没什么庆幸或欢喜,他现在连恐惧悲伤都没有。
他盯着那满院的夕雾花许久,才轻声喃喃道:我没想活着,仙人所说的京世录,许是写错了吧。
早些去黄泉路,指不定还能追上他的家人。
三界众人为之趋之若鹜的神器京世录,沈顾容却直接断言写错了,但凡换一个人在这里,肯定会嗤笑他的无知,嘲讽他的天真。
见沈顾容愿意和他说话,先生神色柔和,轻声道:京世录不会出错。
沈顾容看也不看那漂浮半空的京世录,仿佛在闲聊似的,木然道:那我现在直接自戕在此,是不是就说明它错了?
先生被噎了一下。
你不能死。先生沉吟片刻,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将十三只疫鬼放进回溏城的吗?难道不想为父母亲人报仇雪恨?
沈顾容本来面无表情,听到这句话竟然直接笑了出来。
先生。沈顾容唇角虽然勾着,但死灰的眸子却一分笑意都没有,他漠然道,我记得上个月的早课上您曾说过,仇恨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轮回,要我们心怀善意,莫轻易对人产生怨怼之心。
先生一愣。
沈顾容直勾勾看着他:而现在,您却强要我生出怨恨,陷入轮回吗?
先生抿唇,难得被沈顾容说得语塞了,他低声说:我只是想要你活着。
活着?
沈顾容扶着桌子缓缓起身,他双腿发软,走了半步险些踉跄着摔倒,但还是强行撑起身子走向先生面前,他盯着先生温润的眸子,哑声道:是先生想要我活着,还是京世录想要我活着?
先生被问住了。
沈顾容抬起手按在先生的心口,讷讷道:若是先生想要我活着,那我就活着;若是您因为京世录之言才对我另眼相待的话
他漂亮的眼睛缓缓落下两行清泪,又哭又笑地喃声说:那您就不要管我了,好吗?
先生抬头,悲伤地看着他。
不要管我了。沈顾容哽咽道,别再给我任何空妄的希望,先生,我抓不住了。
先生沉默和他对视许久,才轻轻一抬手,宽袖猎猎将京世录化为竹篪的模样,将它塞到了沈顾容的掌心。
沈顾容茫然看着他。
并非京世录。先生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庞,柔声道,我想让你活下去。
沈顾容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就哭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哭出声,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滚落,他死死抓着先生的袖子,呜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方才说了浑话,先生
先生揉了揉他的头,道:你是个好孩子。
沈顾容哭得说不出话来。
先生无声叹了一口气,将他脸上的泪水擦掉,轻声道:我要去将外面的疫鬼清掉,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好吗?
听到这话,沈顾容满脸恐慌地抓着他的袖子:您您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马上就回来吗?可以不去吗?
先生温柔笑了笑,道:我会回来的。
他撒了谎。
这是牧奉雪第一次说谎。
京世录上言,回溏城确实有一人存活,可那人却是将十三只疫鬼屠杀吞噬,以杀入道后飞升的沈顾容。
还有那句。
「我会回来的。」
沈顾容目送着先生离开,一个人蹲在泛绛居中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先生依然没有回来。
沈顾容越来越恐慌,他甚至连那面目狰狞的疫鬼都不怕了,挣扎着跑出了泛绛居。
整个回溏城一片火海,烈烈燃烧,沈顾容浑身发软地走在辟火的河边,浑浑噩噩地去寻先生。
他沿着回溏城中的河走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转了多少圈,却依然没有寻到那个一身青衣的先生。
那十三只肆虐的疫鬼也已不见了踪迹,或许是被先生清掉了。
沈顾容茫然地握着竹篪走着,天边乌云密布,轰隆一声巨响,一道天雷瞬间从半空劈下,猝不及防地劈在了不远处的石桥之上。
半空恍惚中似乎是有琉璃裂开的声音。
仿佛是天道在震慑,催促。
沈顾容神使鬼差地朝着那落雷的地方跑去。
石桥被劈成了一堆堆石屑四散,在倒塌了半边的桥底阴影处,沈顾容终于看见了一身是血的先生。
沈顾容的眼睛仿佛又恢复了光亮,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
先生!
先生背靠着桥下的石壁坐着,他浑身是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疫鬼的,青衣上全是血污,白色的发带松散地披在后背,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
他眸子微微失神地看着不远处初升的太阳,似乎是在发呆。
听到沈顾容的声音,他微微一怔,愕然抬头看去。
沈顾容已经连扑带跑地冲了过来,看到先生这番模样,他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先生?
先生柔声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泛绛居等着我?
沈顾容捧着他的手,满脸惊恐:先生,先生,血
先生笑道: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