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想,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是他的皇后,在他跟前指点江山是不能的,更何况,他如此聪明,她任何见解在他跟前都不过是班门弄斧。她说:“不管陛下做什么决定,容儿都相信,一定是万全之策。”
“没有万全之策。”皇帝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朕没有万全之策,容儿。”
崇光不相信。他可是玄箴,是当初那个太傅口里“侪辈中、无出其右”的三殿下,怎么会没有万全之策呢?她转过头,睁着两丸乌黑的眸子望着他。“真的没有吗?”
皇帝摇头,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不知朕的皇后有没有呢?”
“容儿一直愚笨,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崇光答。
“这里没有外人,容儿不妨说给朕听听,放心大胆地说,朕又不会怪罪你,别人也不会听去。”皇帝知道她心里必然是有主意的,毕竟事关她的叔父和堂兄,他想听听她的见解,倒不是为了试探她,只是怕她心中所想与自己心中想法不一致,将来二人之间生出嫌隙、影响到夫妻之情。
皇帝为何总是要让自己作答?这可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若稍微把握不好分寸,自己就成了在皇帝跟前徇私和搬弄是非的枕边人,就算外人不知道,自己也不能信口对皇帝直言不讳。她想了想,从皇帝身上起来,整饬了下衣襟,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立即去拉她:“这是做什么?朕不要你跪。”
崇光不肯起来。
皇帝望着她,倒有些怀念从前那个在自己跟前刁蛮任性、时常叫板的小郡主了,是真的长大了还是被宫里派去婚前训导的嬷嬷给教化了?她才做了一天的皇后,在自己面前处处拿捏起分寸来了,他有些不习惯了,从前不希望她任性胡闹,期待她在人前能理智稳重一些,因为一国之母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做了一天皇后的她,一言一行都拿捏好了分寸,挑不出一丝毛病,若保持下去,他一点都不担心她将来会被御史上参除了善妒之外的恶名。但是,他只是希望她在人前保持这副样子,在自己面前,他还是希望她能毫无保留,就像照镜子那样自如自在。一些话到嘴边,皇帝忍着没说。
崇光道:“容儿愚笨,见识短浅,那既然陛下非要容儿说,容儿斗胆说一两句。”
“但说无妨。”皇帝依旧伸手将她拉起来坐到自己身边。
“依容儿之见,乌孜狼子野心,主动求娶我国公主不过遁逸野心之举,阳为亲昵,而阴怀不测,与大昭迟早一战。大昭即使同意和亲,也换不来几年的和平,反而正中乌孜下怀,乌孜既然要求和亲,说明其仍忌惮于大昭国力,并没有几分把握,想借和亲让大昭掉以轻心,暗里厉兵秣马,他日趁大昭不备必择机扑起。但若大昭马上出兵攻打,也并非良策。”
“为何?”皇帝追问,神情十分严肃。实际上,她能看透这一点已让他意外惊喜了,他压抑在心里没有外露。
“行兵须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论天时,此时开战,已是秋季,战事焦着之际正是寒冬,乌孜位于西北边陲,冬季更是干冷刺骨,风沙漫野,天寒地冻。大昭将士纵然再身强体壮,也不及常年生活在那里的乌孜人能抵御当地冬季的寒冷;论地利,西北一带地形复杂,容儿曾听说那里一些地方雪山沼泽连绵,一些地方又遍布荒漠,且一天之内,流沙变幻无穷,恐怕只有驻守在较近的几座城池的大昭士兵较为熟悉当地地形地貌,但陛下不可能下旨抽调附近所有城池的士兵,新增的援兵又不熟悉当地地况,贸然开战,大昭必处于下风;论人和,虽然陛下登基以来颇受百姓爱戴,自是民心所向,可……行军指挥还需当关良将,但……”
但叔父被陛下革了太尉之职,秘密去了乌孜边境,容儿不知道陛下此举究竟是在重用叔父还是出于其他什么目的。除却叔父,朝中能委以重任的,只有安平侯父子,右相那帮人执着于朝堂内斗,向陛下提议马上发兵不过是想趁机揽下兵权罢了。这些话在崇光心里没说,她知道言尽于此,皇帝应该明白。
皇帝接着她的话说道:“但朝中除安平侯父子,无良将可堪重任。”
崇光眨了眨眼睛,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皇帝接下来什么也没说,就盯着她看。
崇光还以为自己脸上长了什么东西,正怀疑的时候,皇帝突然扬声连姓带小字地喊她:“卫容儿——”
“臣妾在!”崇光吓了一跳,她方才说错话惹他生气了?表情如此严肃,要把她吃了一样。她不假思索地站起来准备再次对他下跪谢罪,玄箴却一把拦住她,语气认真地问:“你以前不会写太傅留下的课业,是装出来的吧?”
皇帝觉得自己这是发现了一座宝藏,她句句说的是他心中所想。
什么?
冤枉啊!
“不不不,容儿是真的不会写。”崇光急忙辩解,心想:哦,原来箴哥哥是觉得容儿说的太好了。她双目一弯,笑得露出几颗齐牙,歪着脑袋说:“但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如果认定臣妾是装的,那臣妾从前就是装的,就是想要让陛下替臣妾写。”
皇帝忍不住笑,爱极了她冲自己撒娇的这副调皮模样。“皇后的见解妙得很,真是让朕刮目相看,但皇后先别得意。”
啊?为什么不能得意一下,这么快就要泼她冷水来了?崇光马上耷拉下了脑袋:“臣妾愚见,还请陛下指教。”
“你方才将左右二相两方的言论都驳了,和亲不妥当,马上发兵也不妥当,那……怎么样才妥当?”
这是忽然丁太傅附身了吧?怎么突然考起她来了,不是说后宫不得干政的吗?她明明不想说他却还要逼着她说。既然前面都已经说了那么大一堆干政的话了,崇光也不在乎在再多说几句了。“容儿以为,战还是要战的,乌孜王君既然提出和亲,大昭不如将计就计,先答应和亲的要求,但同时,大昭要迅速甄选良将,从先考虑有西北从军带兵经验者,从急训练几支精锐,最好是能仿出西北恶劣的环境作为训练场地,待来年开春,天气转暖,可择机攻打,以上种种,皆需暗中进行,由陛下亲信督办,防止朝中通敌卖国者走漏消息。”
皇帝低下头凑到她脸边仔细看她。
崇光伸手在皇帝眼前挥了挥:“容儿知道自己长得好看,陛下也不用凑这么近,陛下看得眼睛都不眨,是不是被容儿彻底迷住了?”
皇帝放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地夸她:“不愧是兵马大元帅的外孙女、镇国大将军的女儿!”她的想法大体与自己的不谋而合,只是有些秘密她还不知道,此时还不是对她完全坦白的最佳时机。
崇光叹了口气,作苦恼和不解状:“陛下怎么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在宁南揽云峰,陛下不是还说,说出去人家都不信容儿这身世的吗?”
“你这么一提,倒是提醒了朕一件事情。”
“什么事?”
皇帝笑而不语,这是他的秘密,他该兑现对那位和光高僧的承诺了。他接着回到她上一个问题。“对一件事物的认定,在不同的地点和不同的时候,那当然是不一样的,即使是在同一时候不同地点,对一件事物,也可能有两种不同的认定。”
崇光被说晕了。她上一次这么晕的时候还是听丁太傅讲庄子齐物论的时候,眼前这位不愧是丁太傅的得意门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比如你……”皇帝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她的下巴,“方才这番言论叫朕刮目相看,但这并不能改变你这身子娇软无力的事实,这点说出去,人家确实不信你是武将的外孙女和女儿啊。朕不相信,你能不明白朕的意思。”
崇光当然不赞同,此时仍然坚持着之前的立场:“容儿一个女儿家,又不用干粗活,要那么多体力做什么?”
“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帝重新将她抱住,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狠狠磨了两下。
崇光是真的没明白。“陛下太看得起容儿了,容儿揣着什么明白又装什么糊涂了?”
皇帝呵得一笑,不再说话,手又在她身上不安分起来。
“天快亮了,陛下不是还要上早朝的吗?”崇光怕他又把自己衣裳脱了。
“嗯,还有一会呢。”皇帝抱着她起身走向龙床。
这是要干嘛?不会真的又要开始做那事吧?她可不想就这样仓促地圆了房。
☆、第55章
皇帝脱了她的鞋,将她放上龙床,伸手来剥她的衣裳。
崇光急忙推拒:“不要,不要陛下,天就快亮了。”
“不要什么?”皇帝手没停,按住她很快将她外裳脱了:“打算穿着衣裳睡?”
崇光觉得自己这会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天色不早了,容儿还是回去歇息吧,不打扰陛下了,陛下都劳累整整一天又一宿了。”她往左挪一分皇帝就挡在左边,往右挪皇帝就挡在右边。
崇光微笑着主动伸手搭上皇帝的脖子,连哄带劝地说道:“陛下,容儿刚刚说错了,大婚当天陛下也是忙碌了一整天,陛下要爱惜自己的龙体呀,不急在这一时的。”
皇帝知道她是以为他急不可耐要跟她圆房,他的确快急不可耐了,但好歹还是耐得住,毕竟这么多年的寂寞都耐住了,往后日子不是还长着呢嘛?也不差这一个晚上了。皇帝故意逗她:“距离早朝还有一会呢,够了。”
崇光眼前一黑,听到皇帝那句“够了”心跳得飞快,她不睡觉来找他只是想问下那喜报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来跟他讨论政事,更不是主动送上门来和他圆房的啊——此时的崇光欲哭无泪,她可不想把一生中那么重要的第一次在仓促之下送给他,本来已经失去了很重要的仪式感了。
皇帝见她一副壮烈赴死的表情,快要绷不住放声大笑,拼命克制住自己,低头含了下她的唇,接着将她按倒在枕上,故意将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身体随时要压在她身上的样子。
崇光一万个不情愿,抬手按着他的胸,阻止他立刻压下来,仍在固执地做最后的反抗:“陛下就不困么?”
皇帝望着她的眼眸幽深,抬起膝盖刻意去抵她的膝盖:“动不动就要跪,朕有那么可怕?会吃了你么?”
会……她心里小声嘟囔着:此时你这副样子就像一头饿虎,扑食一样要吃了我。当然这些话崇光是不敢说出口的,只敢眨巴几下眼睛。
皇帝低头去她耳边问:“跟朕圆个房,也如此不情愿?真的一点都不想要?”
为什么他说这些话能脸不红心不跳?崇光在心里纳闷,她哪里敢得罪他,违心地说:“没有,想……想要呢。”说完,那脸就跟火把烧过一样。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想?想要?哪里想要呢?身体和表情都不诚实,他笑道:“放心,朕没有在此时要了你的打算。”
戏弄她?崇光依旧提着心吊着胆,此时并不能完全信任皇帝。
皇帝手指勾起她一缕头发玩弄:“朕骗你的,时辰太短了,用来行房远远不够,抱你上床也不是准备要了你,只是想让你陪朕睡一会儿。”
哦,原来只是陪着睡个觉。早说嘛,害得她心里跟煮沸的水一样热烈扑腾了好久。
皇帝翻身和衣在她身边躺下,身子却不离开她,依旧紧紧贴着她睡。或许是男人的身体本就热乎,时刻都能感受到他身体隔着衣服传来的炭块一样的热度,可让她怎么睡得着?这简直就是行刑,她翻了个身背对他,身子往外挪了挪,背后那人跟块狗皮膏药一样继续贴过来。
她好不容易闭上眼睛,数着殿外的秋蛩叫声,数到意识模糊,皇帝慵懒低沉的嗓音飘来耳边:“容儿,你我二人相处时,你不必对我多礼,更不要动不动对我跪下,你就把我们看作是普通夫妻,你对我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妻子对待夫君那样,好不好?”
她没回答,装作睡着了。
皇帝手支着脑袋,凝着她的睡颜,片刻后,伸手轻轻拨开她盖在脸边的长发,携一缕放在鼻端轻轻嗅着,接着满足地自言自语:“朕也会好好疼你的,再给朕一些时日,朕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崇光一时半会睡不着了,就是有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与得意怎么办?
第二日,崇光在皇帝的龙床上醒来,皇帝不在身边,早已更衣上早朝去了,没让人叫她,崇光一问时辰,不早了,去给太后请安已经迟了。
好歹太后是自己姨母,崇光想,这要是与自己非亲非故,估摸着要有怨言了。而姨母,顶多数落自己几句不懂事罢了。
更衣的时候,崇光发现一个女官过来了,两个丫鬟上前对那女官说了几句话,女官就翻开手里的薄子,记录了下。
崇光叫住那女官。
女官走过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崇光问:“你方才在记什么?”
女官答:“回娘娘,下官记得是彤史。”
哦,皇帝跟哪个女人睡在一起,女官就会在彤史上记上一笔。
“哦,可否给本宫看看?”
女官有些犹豫。不过,女官知道崇光是皇后,皇帝亲授凤印管理后宫,太后是崇光姨母,太后马上也不再过问后宫之事,此时的六宫之主,已是崇光了。”
女官不敢得罪她这位新主,乖乖交出手中的薄子。
崇光翻了翻,看见不少静妃侍寝的记录,每见一条就是没由来的火气,然而,接下来,有条侍寝记录看得她更是火大。
就在不久前,自己和皇帝大婚之期昭告天下之后,皇帝竟然召了丁美人侍寝。
不过,他是皇帝,皇帝哪有不三宫六院的?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不宠幸其他人?可她还是心口堵得发慌。
崇光合上彤史,交给女官。先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这日卧病在床。
崇光没有想到,自寿宴那日病倒之后,太后的身体竟然一日不如一日,果真是病来如山倒。
太后见她来了,屏退众人,留她单独说话。
太后与她讲起这后宫的女人生存之道,讲了自己从入宫走到今日的一些所见所闻,讲了和先帝的夫妻感情,有恩爱甜蜜也有离心伤心的时候,崇光起初都没有很在意,毕竟没有亲身经历,她没有太后那些深刻的体会,直到太后口中说出:“容儿,哀家时日已无多,哀家是你的亲姨母,自是不会害你,对你所说的都是哀家这个姨母的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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