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赵伦急急忙忙闯入吴王洞房,打断了吴王夫妇的合卺酒。吴王在听到他近前耳语的一句话马上离去,那位吴王妃对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不是责备:“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快拿把伞去追赶王爷。”吴王妃的陪嫁乳母则是气坏了:“什么事非要在王爷王妃洞房夜说,王爷这一去何时能回来?吉时马上要误了。”
吴王妃道:“定是有十分紧急的事需要王爷去处理,你快去给王爷撑伞。”
他不迭磕头谢恩,转身去追吴王,身后传来王妃乳母的嘀咕:“容儿,不是处处都要宽容大度,这可是你跟王爷大婚的洞房花烛夜啊。”
原来这位王妃小字亦叫“容儿”。
***
如玉为崇光挑了膳食,从御膳房出来时,天色已黑,崇光此时仍在佛堂里抄经。
佛堂建在皇宫东南苑。开国以来,东南苑一直是冷宫所在地,十分荒芜,经常有闹鬼之说,宫中人不敢在东南苑走夜路。先皇在世时,闹鬼之说甚嚣尘上。先皇遂命人在东南苑开辟出一块新地,佛堂建起后,先帝又命人在佛堂周围挖了一片人工湖,取名清净池,以镇压闹鬼的流言。
如玉一手提着膳食,一手提着宫灯,踏上了通往佛堂静无一人的小路,小路向前绵延不尽,两边是参天大木、萋萋草丛,月亮完全被茂密的树盖遮蔽,如玉不敢向后看,握紧了手提的灯笼,一路低头小步快走,浑身的汗毛直直立了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如玉终于看见了清净池。
池上有座桥,上了桥,向前再走百来步就是佛堂了。
如玉这才松了一口气,放缓脚步,提起脚踏上小桥。
侍女们穿的鞋都是布做的底,上面没有任何金银玉的装饰,走起路来轻快无声。如玉才走到小桥中央,却忽然察觉出不对劲。怎么会有声音?
如玉停下脚步,耳边那清脆的声音却没有停息,就在她身后不远,是鞋上的银饰晃动的声响,如玉整个人僵在原地,慢慢侧过脑袋,可就在脑袋侧到一半时,湖面倒映的女子身影先入了她的余光。
“啊——”
如玉尖叫着,拔腿就跑。
佛堂里灯炬终日不熄,即使天色黑下来,也是一片通明,亮如白昼。
树枝外挂了半玦月亮,像一道失了弦的弓,映在窗子里,崇光盯着那月亮看了会,心想都这个时辰了如玉怎么还不回来,起身要出去寻她。
正当崇光刚收起抄写的佛经时,佛堂的门忽然被撞开,如玉关了门,一下子扑倒在自己跟前,大喊大叫着:“鬼啊!郡主,后面有鬼啊!”膳食洒了一地,灯笼也歪了,里面的火苗舔着纸糊的灯壁,一下子烧了起来。
崇光十分冷静,知道周围没有东西被引燃,这火烧不起来,灯笼燃尽也就熄了。只是方才被“鬼”吓得不轻的如玉一见灯笼着火,尖叫着连滚带爬,三魂去了两魂。
崇光见佛堂一角备有礼佛前净手的水,快步走过去,舀起一瓠,冲过去一浇,火苗熄了,又走过去将如玉扶起来:“你怎么吓成这样?哪里有鬼?”
“刚才就在桥上,是个女鬼,一直跟着我……”如玉声音在发颤,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一定是你看错了,你先冷静下来。”崇光理解如玉此时的恐惧,这种恐惧,她小时候也在这里体味过,后来在这个佛堂里呆得多了,熟悉了,就不相信有鬼了,反而喜欢来这里。
如玉还是摇头,紧紧抓着崇光的衣袖。
就在此时,“咚咚咚——”佛堂的门从外面被敲响了。
如玉吓得尖叫一声,死死抱住崇光:“郡主快躲起来,女鬼追来了!”
“门未紧闭,何人?进来吧!”崇光大声喊道。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双缀了银铃的鞋先后从裙摆里伸出来,踏进门槛时,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声音,曳地长裙拂过光滑如镜的地面。
“我以为你没勇气来找我呢。”崇光静静地望着来人。
“容儿,对不住……”
如玉一听,这才知道来的的确是人不是鬼,转过脸来,看清了来人:这昭国的天宁公主。
“你是来向我坦白的吗?”崇光又问。
天宁继续朝她走近,却又不敢近到她跟前,只隔着一段距离愧疚地望着崇光:“对不住,是我错了。”
如玉看着对视的二人,自觉退到佛堂外面守着。
崇光冷冷回:“好了,你这声对不住我受了,公主要是没什么事请回吧。”说完转过身准备继续抄写佛经了。
“容儿……”天宁急得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袖:“你我还有安宁我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拿你当朋友,你不要用这样冷淡的态度对我好不好?”
“我一直拿你当朋友,不然这次也不会替你顶罪。”
“我本不想拿你顶罪的……”天宁的眼眶里涌出泪水,“可若皇兄知道是我派人给静妃下药,一定不会轻饶我的,皇兄一直认为,是我和安宁的母亲萧贵妃当年害死了皇兄的生母虞贵人,他一向讨厌我们姐妹俩。但皇兄待你不一样,即使所有证据都指向你,皇兄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看他这次不是逼着人证改口了么?而太后说什么也会护着你的……”
崇光笑道:“当我听到静妃抓了一个“被我指使”害她的宫女,我就猜到是你干的。替你顶罪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还你和安宁当年对我的人情,如今我已还清了你的人情。你以后不要再自作聪明了,如果以后再牵扯到我,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你走吧。”
“好。”天宁垂下头,凄然一笑,转身向佛堂外走去,前脚刚要迈出门槛,牙一咬,转身快步走回崇光身边,“容儿,我这次只是让那宫女对静妃下了腹泻的药,作为她上回当着众人的面羞辱我的教训,可最后太医却从那碗里查出了损宫的药,你不觉得蹊跷吗?定是她听说宫女是受你指使后又命人添加了那药,想在皇兄面前狠狠打击你呢,你就不想扳倒她吗?”
“没兴趣。”崇光不假思索。
天宁锲而不舍,又说:“你是要做皇后的,但只要静妃在这宫里一日,你来日的皇后之位就坐不安稳,即使你无心跟她斗,她也会想法设法……”
如玉刻意拔高的声音突然传进佛堂:“参加陛下!”
只听皇帝疑惑地问:“你怎么站在外面?”
如玉道:“奴婢在赏月亮。”
皇帝见她始终垂着脑袋,不敢直视自己,一眼便分辨出如玉是在说谎,佛堂里定是有其他人在,皇帝心中一动,快步向前走去。身后的赵伦斜睨如玉一眼,也紧紧尾随上去。
皇帝的手将要触到佛堂的门,却不知为何收了力道,门无声开了,果然就见多出来一人,天宁和崇光此时正背对着他,竟都不成体统地坐在地上,身体匐于案前,丝毫没有察觉到他。
皇帝还以为是瑞王偷偷入了宫,原来是天宁,心里踏实了些,前近的脚步愈发轻了。
待他走到她们身边,方看清二人原来在作画。天宁忽然注意到了他,惊慌失措地放了笔,爬起来行礼:“参见皇兄。”
皇帝淡淡说了声“起来”,一眼也不看她,双目直直盯着她们作的画。那哪里是凝心静气时作的画,分明是情急时的胡乱涂抹,褶纹渐渐在皇帝的眉心加深。
天宁斜斜看了崇光一眼,崇光迟迟不动,就这么干坐着,而她的皇兄似乎也没在意。
“你怎么在这里?”皇帝这才冷淡地瞟了眼天宁,“朕有说过,郡主抄佛经的时候,其他人可以来探望吗?”
“皇兄恕罪,以后没有皇兄的口谕,天宁不会再擅作主张了,天宁这就告退。”天宁马上施礼告退,离去之前又望了一眼仍坐在地上的崇光,胸中意难平
皇帝的视线落到崇光脸上:“看来你还在生朕的气,气得连招呼都不打。”
崇光道:“陛下恕罪,容儿腿坐麻了,一时起不来。”
信口雌黄是她的擅长,皇帝清楚得很,略弯下腰,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扯了起来。
崇光的腿确实没麻,但因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抄了一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在皇帝进来时恰好是头晕眼花,后背也跟着不断出虚汗,若是强站起来铁定是要倒了去,索性就坐着没动。却也没想到皇帝此时竟会亲自拉她起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到皇帝怀里去,幸亏及时站稳了。
☆、第6章
皇帝松了手,转过脸去,语气斥责:“朕虽让你抄写佛经,可没让你从早到晚坐在这里,不吃不喝、无休无止地抄!这才第一日,你犯不着如此认真。若再这样下去,撑不了几日,你就倒了去。”
崇光道:“没有无休无止,方才天宁来了,容儿和她一起画画呢。”
皇帝知道她生性倔强,嘴上不肯服软,兀自向前走:“随朕出去走走吧。”
崇光遂跟上皇帝的脚步。
走到佛堂外,皇帝忽然吩咐赵伦:“你去御膳房一趟。”
赵伦看了一眼皇帝的眼色,明白那是不要声张了去弄得人尽皆知的意思。
如玉也明白皇帝一定是看见了佛堂里打翻的食盒,知道郡主晚膳未进,既是心疼郡主,又是故意支开旁人。见皇帝眼风正向自己扫来,如玉忙道:“奴婢一起去。”
赵伦抿唇一笑:“正好,如玉姑娘知道郡主爱吃什么。”才走了两步,赵伦忽然想起自己手上还提着东西呢,又回头看着皇帝,指了指自己手中的东西。“陛下?”
皇帝竟走近前去,亲自伸手接下了。
方才的话,崇光自然是全部听见了,既听到赵伦那一声“如玉姑娘知道郡主爱吃什么”,又见皇帝亲手从赵伦手里接过那黄花梨木食盒,转回身来望着自己,不由脸皮一热,双脚好似被牢牢钉在了地上。
春虫在草丛里唧唧地鸣叫,茂密的枝杈间,一玦美好的上弦月。崇光想起了小的时候,和玄箴一起在这里望月的心境。
白日里太傅讲了前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有一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卫容儿盯着头顶的月亮,心想:我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思念和烦恼,因为我会永远和箴哥哥在一起。
今夜,坐在昔日的清净池畔,还是和玄箴一起,看着同一轮月亮,崇光的心境却发生了变化:我会和箴哥哥永远在一起吗?
她不敢确定了。
皇帝一声清咳打断了她的思绪。
黄花梨木食盒不知何时被打开了,放在她的面前。
“最后一些荔枝本是要留着做荔枝蜜给太后的,被朕要过来了。”
崇光看见了那食盒中精致的糕点,怔住了,只听皇帝接着说道:“朕知道你还在生气。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一样东西能让你先消消气了。”
崇光并没有拿起来吃,只是看着皇帝,忽然发现皇帝此时看自己的目光温柔似水,跟昔日是如此的相似。
“容儿没有生气,陛下罚容儿定是有陛下自己的原因,对任何人对任何事,陛下从来都考虑得很周全。”崇光说罢,拿起一块荔枝糕快速塞进嘴里。
“哦?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皇帝抽了抽嘴角,目光落上她的唇以及粉雕玉琢的侧脸,似笑非笑。
感觉到自己正被盯着,崇光都不会咀嚼了,当她听到身边人那规律的呼吸声时,只觉得身体里的魂被勾了去,目光不由移去池中那一双倒影。又觉得自己那半边脸都是滚烫的,周遭偏偏是如此的安静,只听锦鲤频频翻动水纹,次第荡起清越的声响。
终于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崇光转过脸,对上皇帝眼神的那一瞬间,她知道应该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视线中那一双眼睛里的热度渐渐退下去,恢复一片冷寂,自己这时恍然清醒一般,赶紧站起身,毕恭毕敬道:“陛下放心,容儿以后,再不针对静妃,再不会让陛下为难。”
皇帝却坐着没动,抬头仰望着她,斑驳的枝影和晃动的水纹打在他冷峻的脸上。
“有件事情想求陛下的恩典。容儿马上要及笄了,继续呆在宫里已不成体统,等抄完这几个月的佛经,容儿打算出宫回卫家去,恳请陛下恩准。”
“你……”皇帝动了动嘴角,眼底似有清冷的月华在缓缓流动,好一会才道:“太后抚养你这么些年,此事改日你亲自去和太后说吧,只要太后应允,朕倒是没什么意见。”
如玉和赵伦二人从御膳房取了膳食回来,见清净池畔没了人影,而佛堂里灯火通明,门紧闭着,以为皇帝和崇光二人在佛堂里,便自觉地的在桥边止住了脚步,等了好一会,夜色已是十分深了,食盒中的膳食也要凉了,如玉才决定过去敲门,这才发现里面并没有人,原来郡主和陛下早就离开了。
赵伦见到皇帝时,皇帝正准备就寝,听到他的脚步声,皇帝屏退了左右,赵伦快步走上前去,悄声说道:“那名诬陷郡主的宫女,已招认是受天宁公主的指使,她的姑姑,乃是从前萧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天宁公主告诉她,事情一旦败露,就一口咬定是郡主所为。”
皇帝脸上毫无表情,倒像是意料之中的一般,只挥手让他退下。
赵伦没有立刻告退,犹豫了下,又道:“适才,奴才与如玉不见陛下和郡主,一道从佛堂归来的路上,碰见了太后身边的王嬷嬷,如玉和奴才分道之后,没有立刻回瑶光殿,而是悄悄跟着王嬷嬷去了太后的寿康宫。”
***
寿康宫
“那日在御膳房,我问你话时,你吞吞吐吐,静妃之事,定然与郡主有关,”王嬷嬷在一旁语重心长地劝道:“如玉,你只有把事实一五一十地告知太后,太后才能想办法帮助郡主。”
如玉依然沉默着,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肯说还是这件事与郡主无关?”王嬷嬷又准备苦口婆心地劝解如玉,太后出声打断了她:“容儿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她没有主动去加害他人的心思。皇帝让人证改了口,替她在众人眼里洗清了嫌疑,但她却心甘情愿地领了皇帝的处罚去佛堂抄经,这是要在皇帝面前承认静妃之事与她有关。如玉,你即使不告诉本宫,本宫也能猜到个七八分,她定然是想在皇帝面前替什么人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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