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完之后,薛清欢便双手拢入袖中,老神在在的走出账房。
在回去的路上,阿吉咽了好几下口水才勉强把激荡的心情给稍微压下去一点,对薛清欢问:
“小娘子,咱们这么做,恐怕大娘子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会不会告到族里去,到时候族里那些长老们可不会偏着咱们四房的。”
薛清欢随手摘了一朵回廊两边的迎春花,对着阳光转动它稚嫩的鹅黄嫩叶,仿佛能看见花瓣中的经络,闻言,回身将迎春花直接别在了阿吉的耳朵上面,笃定一声:
“放心吧,她不敢。”
比起让族老们知晓四房六娘子胡乱支取银钱的事,她更怕族老们知晓她的两个女儿撺掇姐妹下河摸玉,还有她自己找了个怀孕的女人要塞进小叔子房里的事情。
再加上现在还多了个觊觎四房钱财的名声……
第5章
薛清欢和走路都打颤的阿吉回到他们四房的小院,说是薛家四房,其实就是个偏院,薛清欢的娘亲在世时,做主将这偏院在临近春潮街的方向重新开了个院门,把这偏院硬是改成了个两进的小院子,前后院加起来总共也就七八间房,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们家人少,住在里面还挺宽敞。
阿吉把银票托盘小心翼翼的放在薛清欢的梳妆台上,薛清欢揭开压在上面的红绸不布,看着两沓厚厚的银票,问:
“东叔和长喜现在哪里?”
东叔当年是薛清欢外祖的左膀右臂,外祖去世以后,就是他忠心耿耿把巨额遗产送到了她母亲手中,那之后,就被母亲留了下来,连同东叔的侄子长喜一起,帮着跑跑码头和管管四房杂七杂八的事情,母亲去世以后,他们就护着薛清欢和薛冒父女。
当年薛冒赶考,东叔随他一同前去,却也一同没再回来,东叔还因此背上了污名,因为她爹死的时候,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人搜刮干净,东叔这个人,连同她爹的钱财、名谍等全都不翼而飞,以至于她爹的尸体在开封义庄停了将近两个月才有人查出他的身份。
当时是在大京的二伯薛董派人回来传话,说她爹就是被身边的贪财的奴仆杀害的,而之所以这么久才发现,是因为那阵子二伯得中探花郎,正是人生得意之际,身边事情太多,以至于弟弟失踪那么久之后才发觉他被害了。
呵,这个理由曾经骗了薛清欢很多年,她当年甚至真的以为她爹是东叔杀的,也真的以为二伯那个探花郎是他自己考的。
薛家人之所以该死,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苛待了四房,谋夺四房的财产,还因为他们联手害死了她爹!就连二伯那个探花郎的成绩都是抢夺了她爹薛冒的。
这件事原本滴水不漏,薛清欢没往那方面想,因为她爹的学业一直都只能算是中游,每年赶考的举子多如过江之卿,便是解元之身都有可能发挥失常,更遑论一个素日成绩平平的人,科考失利太正常不过。
要不是有后来震惊朝野的王相科考舞弊案被人揭发,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当时已经入了文渊阁为学士的薛董牵连出来,薛清欢根本不会去请大大王帮她调查她爹的科考卷底。
查过之后才知道,薛董与薛冒同年科考,薛董暗箱操作,买通了内外帘官和誊抄举子案卷的小吏,把薛冒的试卷换成了他的名字。
成绩出来之后,果然薛冒名落孙山,他薛董春风得意。
若他只是冒名便罢,薛冒哪怕再过三年还能继续考,可薛董怕事情败露,便在大京将薛冒杀害,嫁祸薛冒的随从东叔,而那个背上弑主之名的东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绝无生还的可能。
薛董冒名中了探花之后,在大京的一切活动全都是靠着家族支持,可薛家耕读传家,能有多少钱供他走动打点?然后事情就又转到了四房的产业这上头。
薛清欢的母亲去世之后,她的嫁妆和遗产全都放在薛家公中保管,说是等薛清欢出嫁时,一并给她带出,可柳氏在薛冒赶考之前给他找了个填房夫人,在填房夫人的配合之下,他们更加顺手的挪用四房的财产,说起来,二房薛董在京里买通那么多人作弊时用的银两,都很有可能全是四房的财产。
那些豺狼虎豹,花着四房的财产,换了薛冒的考卷,再用他的钱买凶杀他。
可以想见,后来继母王氏卷款私逃不过是个名目,为的就是让外人知道,四房的钱全被王氏卷走了,那以后薛家所花用的钱,自然就全都是薛家公中的了。
这些连环毒计,一环扣一环,把当时不过十四五岁的薛清欢打的筋断骨裂。
大大王为她查清个中关节之后,素来铁石心肠的他都忍不住对薛清欢的遭遇抱以同情的目光,而身边的同僚们更是义愤填膺,狂骂薛家不是人。
“东叔不是在镖局就是在码头吧,长喜没事的时候一般都在马房。小娘子要唤他们来吗?”阿吉问。
薛清欢点头:“嗯,让长喜去把东叔叫回来,我有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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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刻钟后,长喜和东叔就被唤到了薛清欢跟前儿。
再见前世护她左右的忠仆良友,薛清欢感慨良多,东叔是个年近四十的汉子,长喜是他侄子,比薛清欢大八岁,今年刚满二十。薛清欢的外祖对他们一家有救命之恩,所以他们一家子都在宋家码头上做事,外祖去世以后,东叔和长喜就在薛清欢的母亲跟前儿。
东叔当年为护她爹死了,长喜虽然没死,但在她刺死安乐侯夫人之后,跟着她一起流放,流放途中为保护她而被押送兵丁们生生打断了一条腿,天寒地冻久不得治,落下了终身残疾,可即便那样,长喜也从未想过背叛,一路忠心。
这样好的两位仁义之士不该是那般凄凉的下场。
“不知小娘子有何吩咐?”东叔见薛清欢只看着他们不说话,于是主动开口。
之前他们被大房那边的老嬷嬷们训斥过,说让他们没事别进后院,对小娘子的名声不好。
薛清欢这才回神,整理一番思绪后,将早就捏在手中的银票递到东叔面前,说道:
“这是两万两。东叔您这两天就启程,辛苦跑一趟大京,帮我到朱雀门龙津桥附近买一处宅院,要朝南向阳的,周边安静适合读书的两进宅院。”
朱雀门离大京最繁华的御街很近,龙津桥又在国子监太学附近,那里真是往来无白丁,出入皆举子,大京有点名望的先生和读书人都聚集在那儿,当年她随大大王重返大京,路过那里时就觉得如果她爹还在的话,住在那附近读书定然会很方便。
东叔接过一沓银票,懵懵的看向薛清欢:“小娘子,这……是何意?”
两万两银票就直接交到他一个下人手中,小娘子竟也放心!
“东叔,爹爹马上就要去大京赶考了,大京那么大,他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一直住客栈住到明年吧。买个宅子方便些。”薛清欢说。
东叔了解的点点头,又指着银票道:“那也用不了这么些。一座两进宅院,最多也就万把两,这太多了。”
“您拿着吧,我听人说大京那地方的宅院就是卖的贵。总之您帮着挑一座好的,只要地方好,贵就贵些了,安置妥当最重要。”
现在是成景元年,大京的房价虽比地方贵一些,但还不算太贵,两万两足够买四五进的大宅院了。
等到成景三年,禹王叔起兵谋反,两万大军,一路从湘潭势如破竹打到大京,据说那一年低价变卖宅院逃难的大京百姓不计其数,有那江南商会出资收购,等到兵乱平复之后,大京百姓再想回来,就发现大京的房价已经被那些江南商人炒上了天,原本小一万两就能在大京称买上一座称心如意的小宅院安家落户,可战乱之后,一座两进小宅院至少得卖到七八万两,从禹王叔谋反到被平乱,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大京房价就如冲天炮般突飞猛涨。
“可这么多钱,小娘子当真信得过我?要不要问过阿郎?”东叔问。
“当年外祖那么大的家业都放心让您护送,如今我这又算的了什么。您是外祖信得过的人,便是我和爹爹都信得过的人。这去大京买宅院本就是为了爹爹明年的科考做准备,爹爹不会不同意的。”薛清欢说。
东叔想起老主人,双目微红,将银票一卷放入衣襟贴身藏着,爽快的对薛清欢抱拳承诺:
“小娘子请放心,秦东定不负重托。”
薛清欢点头,又道:“东叔启程之前,务必将镖局和码头的事情安排好,我这些天可能要用人。”
外祖是做码头跑船生意发家的,镖局和码头是很重要的地方,可惜当年的薛清欢太小,不懂得利用这些资源,被困在后院,坐井观天,凭白把外祖打下的大好江山拱手送给了他人。
“是。”
东叔领命下去之后,长喜抬头看了一眼薛清欢,又看了看薛清欢身边的阿吉,阿吉暗自对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小娘子还想做什么。
薛清欢见他俩眉来眼去的,不禁暗笑在心中,其实当年长喜拼了命护住她,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就是阿吉。
阿吉是随她去了安乐侯府之后,为护着薛清欢被侯夫人打死了,长喜钟情阿吉,觉得薛清欢是阿吉拼死都要护住的人,既然阿吉死了,那他就代替阿吉将她保护下去。说起来,薛清欢觉得自己真的欠他们很多。
“长喜,从今天开始你搬到外门来住,我这边有什么事要吩咐你去做的话,你也好走的快些。”薛清欢说。
长喜一愣:“小娘子,可是大房那边的嬷嬷说……”
不用他说完,薛清欢也知道那些嬷嬷说的什么,当即打断:“你是我们四房的人,合该待在四房,那些老妪婆的话,全当放屁即可,不必理会。”
长喜为之一振:“是,奴听小娘子的。”
说完之后,长喜又往阿吉看去一眼,因为阿吉也住在外门,他那红果果的目光盯着阿吉,阿吉轻咬唇瓣,暗自瞪他。
薛清欢双手拢在袖中,看着他俩眉来眼去,也不揭破,只是似笑非笑的用一副‘哦哦哦,原来如此’的眼神看着阿吉,使得原本就有些羞怯的阿吉瞬间红了脸。
第6章
账房那边果真按照薛清欢说的,把账房里能凑的银锭子都凑了给她送了过来,大约两千多两,长喜惊愕之余,赶忙配合着把银钱搬入了薛清欢的闺房之中。
安排好了一通后,薛清欢又打发长喜出去买了些柚叶回来,亲自爬在梯子上挂柚叶去晦气,正挂着,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曾经只会出现在她梦中的声音。
“清欢,你爬那么高做什么,快下来!”
爹娘愿你一生都能清平欢喜,‘清欢’这两个字是疼爱女儿的父母对女儿未来的美好期盼。可惜上一世给她娶这个名字的人全都早早的离她而去,而她曾经的一生也和‘清欢’这两个字搭不上边。
母亲缠绵病榻两年多,她尚在床前侍过疾,父亲赶考客死异乡,她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便是连父亲出发之日,她还在因为父亲续了王氏做填房而跟他怄气没去相送,父女间最后一次说话全都是她的任性之言。
薛清欢僵硬着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就看见站在拱门前,刚刚亲自扫墓回来的薛冒穿着一身褐色短打,高高瘦瘦,肩背竹篓,头戴斗笠,手拿小铲都不影响其儒雅形象。
还是薛清欢记忆中的模样。
薛冒放下竹篓,将斗笠和铲子放置一旁,来到梯子下方,故作严厉对站在梯子上发呆的薛清欢道:
“愣着干什么!我让你下来!”
薛清欢这才回过神,从梯子上爬下,然后便呆呆的盯着薛冒看个不停,像是怕他突然消失一般,鼻头止不住的酸楚,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薛冒原本还想再训斥几句,却不想还没开口,这丫头就似要哭一般,吓得薛冒训斥的话也不敢说了。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薛冒问。
他这个丫头性子随了她娘,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手心给打开花了,她都能咬着牙坚决不哭的。
薛清欢原本只是眼泪打转,架不住薛冒这么一问,前世今生积攒下的所有委屈仿佛一瞬间来袭,止都止不住的喷涌而出,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掉落。
这下倒是薛冒慌了,连忙弯下腰关切的问询:“别哭别哭,告诉爹,谁欺负你了。”
薛清欢哭成个泪人,根本说不出话,薛冒抱着她没办法,只能转问阿吉。
阿吉看着自家小娘子哭的这么可怜,心中不禁感到一股由衷的敬佩,果然还是小娘子聪明,她们跟大房交恶的事情阿郎还不知道,小娘子这么一哭,等同恶人……呸,好人先告状。
小娘子这么卖力,她这个做丫鬟的也不能落后,于是把她们今天在大房发现的那些事情,稍微添油加醋的对薛冒说了一番。
薛冒听得震惊不已:“竟有这等事?你说的可是认真?”
阿吉举天发誓:“阿郎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去询问今日来赴宴的夫人们。小娘子素日何等英雄,如今哭的这般伤心,阿郎何曾见过?”
薛清欢表示阿吉对‘英雄’这个词语的理解有待商榷。
薛冒沉默片刻,忽然站起欲向外走:“我去找她问个清楚。”
“阿爹且慢。”薛清欢拉住薛冒,对阿吉使了个眼色,让她去院外守着,然后薛清欢便拉着薛冒进屋说话。
“阿爹,今日之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出去,那些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大娘子所作所为自有旁人去公断,咱们现在找上门理论非明智之举。”
之所以不能上门理论,是因为柳氏想做的事情在还没有做之前就被薛清欢给打断了,说白了就是并未对四房造成实际的伤害,柳氏现在完全可以推说王氏并非要给薛冒做填房的,那时反倒叫她推脱了。
薛冒紧咬牙关,气的眼冒金星,他不好跟女儿说的是,其实柳氏已经跟他说过多回,要他找个填房回来,都被他拒绝了,没想到他拒绝之后,柳氏背地里竟又使了这么多手段。
“阿爹,今日是我鲁莽了。但女儿只是想告诉你,我并非大娘子她们说的那般不守规矩,爹爹今后收房纳妾娶妻,女儿都没意见,只是定要寻那知根知底,品行端正的才行。”
薛冒没想到向来冲动鲁莽的女儿会说出这番话,想到昨日她湿淋淋的被人送回来,全身高热,还倔强的什么都不肯说,若非经历生死攸关的大挫折,她一个孩子又怎会一夜之间变得懂事了呢。
伸手抚在薛清欢的头上,薛冒说:“可是爹爹下个月就要启程去大京了,实在不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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