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可以故意无视事实吗?所以就可以故意包庇罪人吗?所以就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偏心,甚至为了掩人耳目不让人怀疑他是被毒死的,而去默许段百山和叶云仙散布谣言,暗示他死的不干净,然后把他赶出家族墓地,最后只能孤零零的葬在金龙寺后吗?”
段慕鸿望着惊慌失措的段戴氏,泪珠不知不觉间便从脸颊上滚落:“可是祖母·········我父亲,也是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他死的时候,多无助,多痛苦,多绝望多心寒你想过吗?”
“你没有,你只想着你的宝贝段百山。”
段慕鸿吸了吸鼻子,把呆呆站在原地的老太太丢下,自己转身走到老太太的太师椅上坐下。她环顾着屋子笑了一下道:“我不知道········你还对我父亲记得多少。可是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爹爹抱着我来你这里。你在佛堂诵经,我问我爹爹,我说祖母在干什么呀?我爹爹说,祖母在诵经祈福呐!我又问,爹爹,祖母给谁诵经祈福呀?我爹就抱着我,把耳朵往佛堂的门上贴了贴,然后他对我说,祖母在为她的小宝贝祈福呢。我不懂,我问,小宝贝是谁?我爹爹便笑了,他说傻孩子,小宝贝就是你呀!“
“他一直把你当作他最敬爱的母亲,最温暖的存在。可是我想,最后你让他失望了。”
段慕鸿站起身,慢慢走到老太太身后轻声道:“如果你还得········你还记得·······我父亲在世时,你稍有不适,他都要亲自衣不解带的照顾你直到你健健康康。甚至你喝的药他都要亲自先试一试是不是烫口。这些孝道,他去世后,我想再也没有人这么对你吧?”
“段戴氏,你辜负了一个真心实意孝顺你的好儿子,却选择了那个对你只知道索取的白眼狼。你真可悲。”
她走出了心苑,外面阳光很灿烂,天气很清朗。湛蓝的冬日晴空里,云团温柔的像娘亲的手掌。
身后的正厅里传来了一叠声的疾呼:“老太太!老太太!快!快请郎中!”
第118章姻缘
段老太太到底是顽强,竟然没有被气死,而是中风了。
谢妙华带着丫鬟去侍候她,她睁开眼睛看了谢妙华一眼,闭上眼睛哼唧了两声,嘴里咕哝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谢妙华平静地说:“事已至此,娘,你得吃药。别跟我拧巴了。”
她给段老太太喂药,把药送到她嘴边道:“你毕竟是百川的娘。别闹了,喝药吧。我不会像你家老二那样给你下毒的,没必要。”
段老太太睁开眼睛静静的望着她,许久之后,一滴浑浊老泪从她一侧眼角落了下来。
“犯不着赶尽杀绝,”谢妙华对段慕鸿说。“一个老太太家,儿子都先于自己而去,其实是很苦的。佛经里说——”
“随您吧娘,”段慕鸿有些烦躁,也有些无奈。“我顾不上这个了。你看着办吧。”
“怎么了?”谢妙华问。
“有人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呗。”
段记布庄的生意是彻底陷入僵局了。一方面拜那满城风雨的谣言所赐,如今乐安人都相信,段家发迹的这么快,是因为二少奶奶和县令通奸——浑不在意这话里的时间矛盾,明明贾嗣忠只在乐安做了一年县令。但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于是一时间,段家的名声在整个乐安都变得臭不可闻。人们没工夫去天天往段家铺子的宅基上泼粪。但每当他们路过那里,都会情不自禁的啐一口唾沫。
另一方面,在乐安铺子重建难行,清河铺子经营困难的同时,松江那边的棉布价格也一成高似一成。年关将至,人们要添置冬衣了。那各色厚棉布不意外的是要准备起来的。松江布,原本就炙手可热的料子更是在此时成了紧俏货。段慕鸿赶在腊月之前跑了一趟松江,然而一无所获——质量好的棉布都被卖光了不说,连质量差的棉布基本上也售卖告罄。
“这时候,可是真体会到自己有个机坊的好处了。”段慕鸿苦笑着对柳小七说。
柳小七的身体好了大半,多亏了茜香无微不至的精心照料。两个人同段慕鸿一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谈天,气氛就有些尴尬。柳小七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段大哥居然会把自己的小妾送来照顾病卧在床的他。段慕鸿笑而不答。茜香羞红了脸,借口说进屋去看看饭好了没有。于是段慕鸿在冬日的暖阳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低下头问柳小七:“小七,你觉得茜香这姑娘怎么样?”
柳小七涨红了脸,一下子就要站起来。段慕鸿按住了他的肩膀道:“别害怕,我不是要找你麻烦。我就是想问问你觉得茜香怎么样?”
顿了顿,她又斟酌着字句道:“我的意思是,茜香对你有心。你若是不在意她的身份,我便把她以我妹子的身份嫁给你,你看如何?”
这下子,柳小七是彻底被吓到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他瞪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干什么!”段慕鸿把柳小七拉起来。“茜香同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纳妾那道文书。也就是说,她是自由的。先前我已经给她脱了奴籍,她按律法也不是我的妾。所以我再跟你重复一遍,她,是自由的。你若是愿意娶她,完全没有问题。”
柳小七呆呆地注视着段慕鸿,张口结舌,眼中却隐隐有期盼和喜悦的光,又有些愧疚,那种对不起自己兄弟的愧疚。
“段大哥·······”他用上不来气般的气声道:“你——你都看出来了?我······我对不住你。我不该········我不该偷偷喜欢茜香妹子······我知道这不对可是我控制不住!段大哥你别这样!我——我对不起你啊!我明天就带着我娘离开这儿!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说着又要跪。
“别怕别怕别拍!哎·······我说你别怕!咳,什么对起对不起的?实不相瞒,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打算这样,”段慕鸿把柳小七扶起来,对着柳小七苦笑。“实话告诉你吧!我呢,是个没用的人,茜香跟着我,就是守活寡。她命苦。先嫁了一个人,不成。后来为了帮我嫁了我,我又是个空架子。根本就没碰过她!要不我怎么说是守活寡呢?她这么好一个姑娘放在我身边,真是暴殄天物了!”
“所以我一直想着给她物色个好人家。她是个好丫头,当得起。小七你同我认识多年,你的人品我最清楚不过。茜香心里对你也很是愿意的。所以你看——”
柳小七懵了。他望着段慕鸿结结巴巴道:“可是茜香姑娘不是·······不是都给段大哥你生——生了个儿子了吗?诚哥儿不就是你俩——”
“装的,”段慕鸿言简意赅的说。“我一直都是个废人,生不出孩子的。茜香为了我,装了十个月的孕妇。孩子是我从别处抱来的。”
柳小七彻底被震惊了。居然还能这样?
“茜香没生过孩子,她从前那个男人也是个废物。所以········她命真的很苦。”段慕鸿又说。
“况且眼下你也看见了,我的生意眼看是做不成。青州那边一团乱麻。我经营了这么多年的铺子都能说黄就黄。实话说,就我手里那几百亩地,若是有一天突然一夜之间一亩都没了,我也不惊讶!这人走背字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这样的情况,我还怎么养着茜香呢?让她继续跟着我,是在害她!但是把她托付给你,我放心!”
“段大哥你别这么说!你的生意········你的生意·······”
“怎么不能这么说了?一切皆有可能!人各有命罢了。这是我的命,我得受着!可茜香还年轻,她不应该受这样的苦。小七你若是娶了她,既是帮她,也是帮我!不然我做生意赔了,还得担心自己万一一犯浑把她给卖了怎么办!”
段慕鸿在和柳小七开玩笑。柳小七知道她肯定不会把茜香卖掉。但他也看得出来,段慕鸿是真的想把茜香和他撮合到一起。
柳小七不说话了。停了半晌,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我自然是愿意的,茜香姑娘神仙一般的人儿,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女红针织又好,对我和我娘也是说一不二的好。我········我只觉得我配不上人家。”
“配得上,配得上,”段慕鸿眉开眼笑。“你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说配不上?茜香!”她喊远处厨房里忙碌的女人。于是一张俏脸从厨下的窗子里探出来,带着有些不耐烦的语气道:“啊?怎么?饭都快好了。”
“把你当我妹子嫁给小七?你愿不愿意?”
茜香脸忽的红了,飞快把脑袋缩了回去。段慕鸿听见厨下传来了小七母亲爽朗的笑声——段慕鸿早先私下里跟小七的母亲恳谈过了,这才来说服小七的。。
老太太对茜香早就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此时听见段慕鸿跟儿子摊了牌,自然是再欢喜不过的。她低声劝了茜香几句,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厨下窗边响起一个羞涩又喜悦的声音:“愿意!我——我愿意的!”
段慕鸿高兴地笑了起来。回过头来对着刚从忐忑不安变为眉头舒展的柳小七,她高兴的一拍巴掌:“好极了!今天这件大喜事,当浮一大白!”
柳小七又害羞又愣头青兮兮的跟着笑,一边笑一边嘀咕:“浮一大白是个啥·········”
作者有话要说:明代妾和夫婿的人身依附关系还是比较强的。妾其实相当于半个奴婢,夫家甚至有权利买卖她们,自然也有权利对她们进行再次婚配。把小妾送人这种事·······并不罕见。(再次吐槽万恶的封建社会害死人,女性地位真是低!)
第119章巧逢
茜香第二次出嫁,段慕鸿给她陪嫁了五十亩地,五箱子衣服和两套金头面。把茜香吓得够呛。直说当不起当不起,小姐不值得花费这么多。段慕鸿却说:“当得起。茜香,这是我亏欠你的好姻缘。”
柳小七从前的媳妇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那女人同柳小七他母亲本也相处的很不愉快,最后生病还害的小七散尽家财。所以当段慕鸿将一切同柳小七的母亲说明,又说要把茜香以自己妹子的身份嫁给柳小七且会陪嫁一大笔嫁妆时,柳家妈妈一百个愿意——她十分欣赏茜香的勤劳能干肯吃苦,一直把茜香当自己干女儿看待。如今干女儿成了儿媳妇,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操办完茜香和柳小七的婚事,段慕鸿取道苏州,准备先去把自己在苏州的宅子卖了,再回乐安过年。到了苏州寻了一个办事人来帮她去街市上张罗卖宅子的事,段慕鸿环顾着这座院子,心里百感交集。这是她怀着诚儿时买下的院子。那时候鸿升机坊刚开张,她的铺子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她买下这套苏州园林式的院子,原以为自己往后也许可以在这里养老。没想到,数年过去,她这一日竟是要拜别这里了。
“段朝奉!段朝奉!”办事人从门外大呼小叫的跑进来。“找到买宅子的主顾啦!”
段慕鸿点点头,转过身来堆起笑容准备迎接来人,却在见到来人时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继而惊喜的一笑:“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何不能在这儿?”陆朗爽快的大笑道。“我如今在这苏州城里安置有一份丝绸的生意。自然要在这儿了——怎么样,雁希,没想到是我陆伯昭吧?”
“没想到没想到·······确实是没想到,”段慕鸿忍俊不禁,一边打了他一拳道:“你可真能跑!从南京跑到这儿来!怎么?准备弃儒从商了?”
她和陆朗一齐到正厅坐下,段慕鸿吩咐下人去给二人沏一壶好茶,要龙井。陆朗笑微微的注视着她操办这些事,神情很是欢喜。段慕鸿回过头来道:“我瞧你如今竟是比从前沉稳了许多。这几年过得如何?”
“一言难尽,”陆朗笑着摇了摇头。“我家老爷子在朝中得罪了人,到了南京不到一年就被撸下去了。我瞧着若是张首辅还在,我中进士这事恐怕也是镜花水月。所以同我爹两下一合计,决定先置些田地生意,赚些钱,从长计议。书还是要读的,进士也要考。但这二年恐怕是不行。”
“你爹·······得罪的是张阁老?”段慕鸿呆住了,这得罪的人可有点猛。陆朗老爹到底是有多大胆子?
“不是不是,”陆朗忙道。“我爹哪里有那么大本事入的了张太岳的眼。他得罪的是张阁老近前当红的人的亲戚。嗨,说起来又是一笔烂账,不说也罢!也怪我爹自己管不住嘴。不过这个月我刚定下主意,听人说苏杭湖嘉一带的丝绸生意很好做,若是带到漳州月港去出海贸易,那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就想着在此安顿下一个下处,往后从苏州到南京常来常往的,也方便些。”
他仰起头环顾了屋子道:“我听办事的人说这园子的主人姓段,乃是一位北边来的大客商。心里便犹豫该不会让我如此好运,竟碰上了故交?原来真的是你!”
他又看向段慕鸿:“你这二年过得如何?”
似乎是有些犹豫,但陆朗还是试试探探的开口道:“我听说······你这两年不大顺意?”
下人已经端上了茶和精致可口的小点心。段慕鸿示意对方把吃食和龙井茶都放在她与陆朗之间的黄花梨木桌上。回过头来惨淡笑道:“岂止是不顺意,简直是一路下坡——不然我也不会把这所宅子卖出去了········你应该听说了罢?布庄如今赔得一塌糊涂。机坊也开不下去了。我这次南来就是准备把这所宅子卖了好转行的。只是一时没有想好该转行做什么。”
“为什么要转行?”陆朗惋惜道。“雁希,我可太了解你了。你十几岁从书院退学回家后就开始经营棉布生意。这么多年,你已经是个棉布行家了。就因为这一次挫败便要转行?这可同我当初认识的那个死犟死犟的段慕鸿大相径庭啊!”
“死犟死犟?我?”段慕鸿忍不住笑了。“我哪里死犟死犟了?你说的是谁?可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陆朗笑道。“我还记得咱们在松阳书院读书那会儿,全班人都在看傅雁声的《金瓶梅》,只有你一个人不看。你不看,还不让我们大家看。这还不够犟吗?”
“我——”段慕鸿语塞,很想告诉陆朗,其实她看了。可想想又觉得还是让他保留着对自己死犟死犟的良好印象罢!自己失意,老友也失意。犯不着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同他争执。
“所以啊!”陆朗得意的一笑,上学时那个意气风发偶尔猥琐但很可爱的陆朗又回来了。“你不是那种遇到困难就掉头的人。迎难而上才是你的样子。怎么这次就不行了呢?是没有本钱吗?没有本钱的话。我虽不算大富,但可以赞助你一些。”
“不是银子的事,”段慕鸿有些艰难的说。“是·······我的棉布生意如今被傅行简围追堵截,加上自家有人不争气坏了口碑,已经把进货和出货的路都堵死了。”
陆朗愣了。他把头低下慢慢道:“从前我看傅行简总是追着你跑,还当他对你有龙阳之好。没想到,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雁希你别把他放在心上了。那个人就是个混球儿!我前段时间回益都祭祖时遇上他爹娘,他老爹同我抱怨,说他如今活脱脱一个魔王,连他爹都管不了他。我同他爹也不熟,没多问。没想到,他竟然反过头来咬了你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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