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你钱袋里的不是银子吗?”段慕鸿忍不住问。段慕昂看了看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可以称之为得意的笑容:“我说了,我是故意说我袋子里是金子的。这样王二有才能铤而走险。他当天夜里潜入我的房间,本意是想偷金子。可把袋子打开一看发现其实是银子。心里自然就气炸了,人也慌了。我再趁机闹起来,说他偷我银子。他一着急,可不就从窗户跳下去了么?”
他忽然有些后怕的看了段慕鸿一眼道:“只不过我没想到那条湖里居然有那么多淤泥,竟能把他缠死了。我本意是想让他出个大丑,再把他送进牢里关一阵子杀杀他的气焰,省的撵了他他还来闹事·········”
段慕昂越说声音越小,一边说一边偷眼看段慕鸿,越看越觉得段慕鸿的脸色平静无波,深不可测。最后他只好忐忑不安的闭了嘴,低着头不说话。
“是真没想到,还是装不知道啊?”段慕鸿轻轻敲着桌子,语气轻描淡写又举重若轻。段慕昂有些惶恐,连忙抬起头来就要辩解。段慕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道:“无妨,不用解释。死生有命。那王二有撞在这里了,就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上赶着去送死啊!”
“况且此人先前行事一派无赖作风,我猜十有□□是傅家从前雇佣的那些泼皮混混里的一个。又殴打妇人,他死了他婆娘都不悲伤!可见这人为人多么坏了。死了也算是为这县里除去一大祸害!你不必为此介怀。”
她忽然对段慕昂一笑道:“不过,你得同我说说,当初三四个闹事的伙计,你却独独留下了王二有。自打王二有回了段记布庄,外头的泼皮也都消停了——这中间,是不是你动了什么脑筋?”
段慕昂抬起头来,慢慢对着段慕鸿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他磕磕巴巴的说:“就········就是擒贼先擒王,分而治之。有的人是要银子,给了银子就不会再闹。但有的则是铁了心的闹事。那就把他放进来再慢慢打。关门打狗。我想着是这么个道理········”
段慕鸿微笑着听他说完,连连点头。“不错!慕昂!”她笑微微的道。“你出师了。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清河布庄的掌柜!”
第93章大盗(一更)
周大人果然还没忘了乐安那个能说会道又俊逸风流的段朝奉。收到布以后便让人送了雅致的信笺来,邀请段慕鸿小聚。段慕鸿欣然赴约。顺便把布庄里的一成红利干股分给了周大人。把周大人乐的笑开了花。
处理完了这档子事,慕昂也在清河站稳脚跟了。段慕鸿看看自己日益隆起的肚子。已经是阳春三月。若是再不走,她这肚子就遮不住了。
正当她忙于打点行装和挑选随行时,傅居敬又来了。
傅居敬是在黄昏时刻出现在段家后门的。起初段家的仆人还当那是一位前来化缘的行脚僧。准备到厨下去拿些素斋饭团之类的送给他。结果走近了一看清登时吓了一跳——这身穿僧衣芒鞋,双手合十的年轻僧人,竟然是傅居敬!
“傅——傅大爷?!”小厮吓了一跳。险些向后摔在地上。
傅居敬还是从前那副对什么都淡淡的样子。他伸手拉住了受到惊吓的仆人,对他淡淡一笑道:“这位小哥,小僧如今已遁入空门,不再是什么傅大爷了。烦请你不必如此客气。”
小厮讷讷连声,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望着傅居敬。愣了一愣,他试探着问:“那傅——小师父您要不要我去帮您请我家四少爷过——过来?”
傅居敬对着小厮轻轻一拜:“劳驾了。”
段慕鸿听说是傅居敬,她本来不想见。可小厮说傅居敬剃度出家了。段慕鸿便愣住。停了半晌,她对小厮点点头道:“那你请他进来罢。”
傅居敬走进了段慕鸿院子的正厅。一如这些年的许多次一样。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他的身份不再是清河傅家的长子傅大爷,而是一个布衣芒鞋的小和尚。
“你·······你当真出家了。”段慕鸿有些错愕的望着傅居敬的光头。他还没有烧戒疤。大概是因为刚出家不久。黛青色的头皮上干干净净。傅居敬对着段慕鸿缓缓行了个礼,口中平静的说道:“本就是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只不过前些日子·······有些事耽搁下了。所以前几日才行了剃度。”
“你在·····哪个寺庙里清修?”段慕鸿迟疑着问。
傅居敬看了她一眼:“金龙寺。”
他顿了顿,轻声道:“令兄长眠的地方——贵府把令兄的坟墓维护的很好。昨日我想去帮令兄和令尊的陵墓打理一番。结果到了发现一切都很好。并不需要我。于是我便改为帮你念经祈福了。”
“你是在为你们家的背叛道歉吗?”段慕鸿沉声道。“不用白费力气了。傅家财大气粗,我高攀不起。”
傅居敬摇了摇头道:“雁希,傅家并没有对不起你。起码我父亲母亲他们并没有对不起你。这件事从始至终他们都不知情。我父亲一直希望能够和段家,和你重修旧好。所以他已经给雁声写了很多封信让他给你道歉。但雁声一直不回信,也不行动。我父亲年纪大了受不了长途颠簸,不能再当面去劝他。只好作罢。”
段慕鸿点了点头,一副“了解”的表情。但她依旧没有说自己原谅了傅家。傅居敬望着她半晌,最后很惨淡的笑了一声。
“雁希,我向你道歉。我突然想起来。虽然我父亲母亲没有,但是我和雁声,我们都欺瞒了你。”
“噢,是吗?”段慕鸿讥诮的笑了笑。“你终于想起来了啊?”
傅居敬依旧温和的看着她,但摇了摇头:“不是你想得那样。我还是那句话,雁声私自涉足棉纺业,包括开机坊同你作对这些事,我的确是一概不知的。但我也无意间做了他的帮凶——你还记得当初你给我的那两千两,让我去杭州救他出狱吗?”
段慕鸿一言不发的望着傅居敬,毫无疑问她是记得的。
傅居敬叹了一口气:“那两千两银子,后来我因为有事没有带回清河,一直放在杭州。雁声在事发后给父亲的唯一一封信里说过,他开机坊,用的就是你的这两千两银子。”
傅居敬认真的望着段慕鸿,饱含愧疚的双手合十,他深深鞠了一躬道:“雁希,我替他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是我们兄弟对不住你。我虽是无心,可也间接给了雁声伤害你的资本。”
段慕鸿摇了摇头,看起来很疲倦。她撇开傅居敬,走向正厅的门。隔着一整个被夕阳霞光泼洒透了的院子,她看着天边落日呢喃道:“秉严,我,原谅你了。”
傅居敬的眼睛睁得大了一些。他慢慢走到段慕鸿身后:“雁希,你太善良了。”
段慕鸿摇了摇头,落日的余晖落进她的眼睛。“先前我生气,是因为我坚定的认为你参与了那件事。但现在看来,你没必要说谎。你大概是真的没有参与。既然如此,那我向你道歉。不过,你家带来的那些伙计也着实在清河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还好我已经解决了。”
“那伙计并不是傅家指使的。不过既然你的问题已经解决,那一切都好。”傅居敬平静地说。“雁希,谢谢你的宽容。”
“这不是宽容,”段慕鸿抬脚出门,踢踢踏踏的远去了。声音在春日的黄昏里回荡。
“我只是不在乎罢了。”
“好一个不在乎!”傅居敬对着她的背影高声道。“雁希!若是你愿意,往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可以来金龙寺找我,我一定帮忙!”
“还有,同寺僧说时别说找傅居敬,我已经不用那个名字了。你就说,你要找金龙寺弟子,了因。”
段慕鸿回到松江的时候,四月已经悄然而至。松江到处都是一片春光明媚,莺歌燕舞的。段家不肯放茜香跟着段慕鸿过去。段慕鸿就让茜香假装撞鬼,说是之前那个未出世就死了的的孩子在纠缠她,不想让她腹中孩儿生下来。这话一说出口别说是段家人,就连叶云仙都给吓了个半死。立刻不敢阻拦段慕鸿了,巴不得她带着茜香赶紧走,顺便把那传说中的小鬼也一并带了去。
“段大哥!别来无恙!”柳小七带着机坊的人站在门口迎接段慕鸿,茜香坐在马车里。柳小七众人望着段慕鸿,脸上带着平和的喜悦。段慕鸿蹒跚着上前拉住他道:“好久不见!小七,机坊里近来没什么事儿罢?”
“有倒是有·······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柳小七有些局促的挠了挠头。
段慕鸿笑着,让随侍的榕榕带茜香去机坊后院的屋子里休息,其他人快些回去忙正事。她则带了柳小七和四嫂,到机坊正厅一间充作会客用的屋子里说话。一进门四嫂便抱怨道:“段朝奉啊,不是我嗦!魏塘新开的那个机坊,真是烦死个人了!\"
\"叫什么名字?”段慕鸿走到桌边坐下。十分庆幸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还挺老实,很少让她坐立难安。
“好像叫什么·····嗳,名字很奇怪的,叫什么来着?噢对啦!叫西洲机坊。”
“西周机坊?我还春秋战国机坊呢!有病。”段慕鸿皱着眉头道。“老板是谁?有认识的吗?”
柳小七和四嫂面面相觑,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段慕鸿一看,心下登时了然。沉了脸道:“是不是傅行简开的?”
四嫂连忙疯狂点头:“对对对!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傅——傅行什么的。他们的机坊本来开在魏塘附近就占了便宜,侬晓得的嘛,买纱便宜许多,尤其是织三梭和番布的,占了大便宜嘞!可这个天杀的傅鬼头,竟然还把他的布卖的比咱们的布便宜了两成!啊哟·······近来苏杭一带过来的客商,都爱买他家机坊的布啦!可真是叫人愁死了······”
段慕鸿咬了咬嘴唇,发现自己嘴唇上有块死皮。于是很不高兴的咬着那死皮道:“现在库房里是不是多了许多库存?”
四嫂和小七对视了一眼,小七老老实实答道:“是,积压了大概五百多匹。”
“这么多?!”段慕鸿一用劲儿,把死皮一下子扯掉了。嘴唇上溢出鲜血,把四嫂吓了一跳。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快快快,朝奉你——”她拿出手绢,本想亲自上前给段慕鸿擦掉,但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大好,于是把手绢递给段慕鸿。段慕鸿阴沉着脸把血擦干净,咬着嘴唇道:“过会儿吃完了中饭,小七你带我去库房看看。若是没什么问题。下午我带你去码头同管船的高伯打个招呼,小七你亲自押船,把这五百多匹布送回乐安去。”
小七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讷讷应答。段慕鸿嘴里一咸,她知道自己又把嘴唇嘬出血了。
“也不知道小七能不能行······”站在码头上目送船儿远去,段慕鸿有些忧心忡忡。
肚子里的孩子突然踢了她一脚,劲儿还挺大,牵扯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嗝。段慕鸿有些哭笑不得,拍拍自己的肚子,她不敢开口说,但希望肚子里的小东西能安静。茜香戴着帏帽站在一旁,看着她在四月天里为了遮肚子还穿着肥大厚重的袍子,心下很是心疼。忙劝道:“官人,如今小七已经押船走了。短期内不必担心太多。咱们明日便去苏州别馆罢?月份大了,天天走动,怪不爽利的。”
这话看似是在说茜香,实际是在说段慕鸿。段慕鸿知道茜香是担心自己,便点了点头道:“好,明日便去苏州住。免得这小祖宗天天让娘亲不好受。”
他们第二天一大早便打点了行囊往苏州去了。机坊这边四嫂和福叔看着,不用操心。苏州离松江也不远。顺风顺水的乘了只船,第二日便抵达了。只是一路上段慕鸿总觉得怪怪的,老觉得好像有人在暗处跟着她们。
担忧终于在抵达苏州的当天夜里变成了现实——一伙来历不明的匪徒潜入了段家在苏州的别馆,试图洗劫。彼时段慕鸿和茜香都还在屋子里聊着闲话准备休息。段慕鸿忽然听见后院传来了一声可疑的“呼哨——”
“什么声音?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段慕鸿拖着笨重的身躯站起来向外张望。茜香连忙跳起来,准备冲出门去求救。段慕鸿拉住她道:“你忘了你现在要伪装的身份了?你是个孕妇!怎么能跑出去呢?还是我去罢······”说完不等茜香反驳,她便扶着墙走出了门。
“!!!”院子里一伙黑布蒙脸的强盗登时愣在了原地。他们一个个背上还背着大包小包,显然是刚刚洗劫了段家的库房。段慕鸿瞪圆了眼睛,直觉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了似的浑身冰凉。拼命稳住自己的情绪,她一边往屋子里退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大喊:“抓贼!有强盗!”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之间,为首的强盗手向背上一伸,手中霎时便多了一把小飞镖。他恶狠狠的隔着面罩瞪了段慕鸿一眼,一扬手将四五个小飞镖尽数向段慕鸿甩来。段慕鸿哆嗦着想往屋子里跑。若是在平时,这种她早就一闪身躲过了。可此时她怀着身孕,身体笨重不堪。除了回头跑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电石火光的一瞬间段慕鸿听见耳边传来飞镖的呼啸声,她艰难的低下头去想要躲避,就听见铮铮铮三声,三把小飞镖已然钉在了她头顶的门框上!而与此同时,一声闷哼在段慕鸿身后响起。
茜香细白柔软的手从门里伸了出来,拼尽全力将段慕鸿拉进了屋子。段慕鸿一个承受不住,脚后跟绊在门槛上大叫着倒了下去。茜香情急,连忙闪身挡在她身后,主仆二人噗噗通通的摔在了地上,可把茜香给砸了个不轻。“小——小姐·······快关门!”茜香在被压得动弹不得,哑着嗓子艰难的提醒道。
段慕鸿扑腾着用脚去踹那门,可怎么踢都差一点碰不到。她惊恐的心都要停跳了,眼看着门口渐渐闪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段慕鸿半闭上眼睛想要大声呼救,却见那人影的主人向门内微微探出面孔,用虚弱但关切的眼神看向屋子里·······
是傅行简!胸前还有一支小飞镖在悠悠晃动。几点血迹在他胸口的地方蔓延。看清了屋子里的段慕鸿和茜香,他又惊又喜的睁大了眼睛,一瞬间,他好像又被加满了劲儿似的,奋力一挥手关上了屋子的门。又挣扎着扣上了门闩。傅行简艰难的向后转过身来,背靠在门上望着躺在地上的茜香和段慕鸿,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关切。
“雁希!”他轻声问。“你——你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