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朗不理会他,接了那本《金·瓶·梅词话》就笑嘻嘻的低头看了起来。笑容颇有深意。段慕鸿皱皱眉头,隐约觉得他看的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陆朗却是看的入迷。忽然前头传来一声咳嗽,段慕鸿连忙抬起头一看,钱瑞龙正朝着这边看过来。她心下一动,用胳膊肘轻轻碰了陆朗一下。陆朗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去看钱瑞龙。
钱瑞龙道:“陆伯昭,你且说说,圣人为何要说’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朗瞪大眼睛,迷茫而用力的眨了眨:“什——什么?”
钱瑞龙瞪起了眼睛,发难只在一瞬间。段慕鸿压低声音飞快说道:“有悖于礼!有悖于礼!”
“啊啊啊对,有悖于礼!”陆朗忙不迭的大声道。
钱瑞龙的脸色很难看,他看看段慕鸿又看看陆朗,最后不满的哼了一声,不再看这边了。陆朗给他陪了个笑脸,立刻往凳子上一坐。
“谢——谢谢啊······”他小声对段慕鸿道,有些不好意思。往日里他跟着旁人,也曾是嘲弄调笑过段慕鸿的“书呆子气”的。
段慕鸿没说话,低头在自己面前的书上记下钱瑞龙方才所讲的东西。陆朗觉得挺过意不去,便偷偷将那本《金·瓶·梅词话》放在段慕鸿膝盖上,口中悄声道:“给,我们近来都在看这个。好看的,你也瞧瞧。”
段慕鸿不动声色的将那书推了回去,表示自己不看。陆朗不好意思,又推回来,口里说道:“真的好看,跟那些水浒三国,王侯将相的不一样,你看看就知道了,里面有——”
他笑出一脸的不怀好意。
段慕鸿有些烦,低头准备再把那书推回去。然而一低头便看见了陆朗打开的一页,左边写着回目和文字,右边印着黑白插画。这一回叫做《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段慕鸿一眼看见那插画,登时连气带羞,面红耳赤。陆朗不知她是生气,还当她没见过这种东西,第一次瞧见稀罕的激动起来了。连忙献宝似的笑道:“你看你看,我说是好东西吧?”
钱瑞龙唱独角戏唱的没趣儿,悻悻的说了一声课罢了起身走了。学生们立刻沸腾起来,大说大笑着收拾起笔墨纸砚。陆朗对段慕鸿谄媚道:“今日多亏了老兄,不然我可要被钱瑞龙给收拾惨了!这本《金·瓶·梅词话》你既然喜欢,便拿去看好啦!看完了再还我,千万别送回给傅行简啦!前儿日子柯茂弄丢了他一册书,把他气得排揎了柯茂半日呢!”
“傅行简?这书是傅行简的?”段慕鸿怒道。
“是啊,是我的书,”一个声音说,带着点戏谑和看好戏的意思。
段慕鸿转过身,正好看到傅行简正在对她眨眼睛。一边举起手里的一小摞册子:“剩下的在这儿,你想看?想看我借你。”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担心,傅大和女主没有感情线哈哈哈,这文是绝对的1V1,只有男女主有感情线。其他对女主都是封建主义兄弟情~
第10章论文
段慕鸿把陆朗爱不释手的那本拿过来丢给傅行简,口中气呼呼道:“你给大家看这种东西,是何居心?”
“这有什么居心不居心的·······挺好看的呀!”傅行简满不在乎的说。他低头看看正好被翻开的那一页上的画,笑了:“你喜欢这种画儿?那我明日让书坊老板给你带一本全是画儿的。”
“无耻!”段慕鸿说。她转身就走。
“你又没看过,你也不知道这里面讲的是什么,凭什么说我无耻?”傅行简跟着她走,像是要故意跟她作对似的,脸上止不住的笑。
“除非你把这书都看了,知道里头讲的什么,你才有资格说我到底是不是无耻啊,别看一幅插画儿就这么听风就是雨的,也不’治学严谨‘啊,段公子,你说是不是?”
段慕鸿知道傅行简这是在拉她这个“好学生”下水,但是傅行简说的也别有一番歪理。她没看过这些书,就没资格去指责傅行简教坏别人。可她要是看了呢?她绝对能找出一百个原因,让傅行简下次别把这种腌臜污秽的东西带到学堂里来!
“看便看,有什么了不起!”她对着后者冷哼一声。“我看不得这些腌臜人的画儿,你要是能找到一本不带画儿的,我就看!”
“好!”傅行简大笑,“咱们说到做到啊,我找来,你就得看!”
“看就看!怕你啊?”段慕鸿对他做出凶相。她本意是要为自己张一张声势,然而傅行简看她的表情,倒像是在看奶猫吓人。
后半日傅行简便亲自送来了一整套不带插画的《金瓶梅词话》,对着段慕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他像个拉人入伙的泼皮头子。用颇为殷勤的调子问:“《三国》、《水浒》,《赵□□》看不看?要是想看,我那儿也有。不过你得去我那儿拿,太沉了。”
“不看,”段慕鸿没好气的说。在心里补了一句“看你个鬼”。“那几本我去年就看过了,<三国>把刘玄德写的太假,历史上他明明是个枭雄。<水浒>我太讨厌李逵和宋江,这书除了晁盖林冲,没几个真正让我服气的好汉。”
“哦?那李逵和宋江又是何德何能,让咱们‘治学严谨’的段公子这般瞧不上呢?”傅行简饶有兴趣的问。
段慕鸿看了他一眼,把脸扭开:“宋江满脑子都是招安招安,辜负了晁盖拉起水泊梁山的初衷;李逵根本就是一条恶狗,为了把朱仝骗上山就杀了小衙内,小衙内还是个孩子,更别说人家老爹平时对朱仝也是礼遇有加。他们梁山好汉不是向来最讲究知恩图报吗?怎么施恩对武松好就是义举,值得武松为他醉打蒋门神。小衙内他父亲对朱仝好,来‘救’朱仝的李逵就把人家清白无辜的孩儿给杀了?”
傅行简没说话。段慕鸿有些尴尬的回过脸来看他在干嘛。却见傅行简用堪称惊喜的神情望着她,眸子亮亮的。段慕鸿扁了扁嘴道:“你这幅表情看我做什么?”
“雁希老弟,咱们认识这么久,你这是第一次对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啊!”傅行简回过神,笑了起来,一边轻轻摇着头:“难得,难得!”
“也不是针对你说,就是有感而发罢了。”段慕鸿有些不好意思,又把脸转过去了。傅行简走上来很自然的拍了拍她的肩头道:“懂得懂得,我看<水浒>时也讨厌李逵。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可我也没觉得他有几次践行过这四个字。反倒是救宋江时拎起斧头见人便杀,殃及不少无辜百姓。”
“至于<三国>嘛,写书人这般写作,拥刘反曹自有其用意。不过我还是喜欢曹操多一些。虽说书里他不是个好人,可我瞧这人允文允武,能谋善战,不愧是一世枭雄!你说书里的刘玄德假,我同意!史书上的刘玄德明明也是条汉子,哪里像这书里写的,成日里就靠‘仁义’来糊弄人了。”
\"说的太对了!虽说‘演义’肯定不是正史,可一旦知道了正史是什么样子后,这种演义就实在无法认真看下去。倒不是说它写的不好。它写的是极好的。可我不喜欢。”段慕鸿道。
“‘可我不喜欢’这话说得好!”傅行简称赞道。“千好万好不如我觉得好!雁希,我今天同你相谈一场,真发觉你我二人颇为意气相投,可称知音啊!”傅行简脸上掩饰不住的喜爱,乐呵呵的望着段慕鸿。段慕鸿看了看他道:“不了罢,傅公子,除了对水浒和三国的看法相近,你我二人在其他事情上估计就没太多共同语言了。倒不必如此强认知音。”
“这话说得!雁希你就是孤傲!可我傅行简不是坏人,我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而已······”傅行简苦笑道,
段慕鸿直勾勾的望着他,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她慢悠悠的别过身去,用低沉嘶哑的嗓音犹犹豫豫道:“你若是想跟我交朋友,往后就不要把这种□□带到学堂里来。学堂是聆听圣人之言的地方。带这种东西过去,太过分。”
”你还没看完,你怎么知道是□□?要我说,这书好着呢!“傅行简不服气的说。话一出口又怕段慕鸿要恼,于是赶紧陪个笑脸。
“那我把这书看完,若是我能找出理由说明这是□□,你就再不许往学堂带!”段慕鸿认真地说。
傅行简“啊?”了一声,有些悻悻的挠了挠头。思忖了一下,他抬起头对这段慕鸿一笑:“行!一言为定!”
第11章论道·上
几日后段慕鸿就把《金·瓶·梅词话》给傅行简送回来了。傅行简问:“如何?”
他做好了被段慕鸿痛骂一顿说他不知廉耻的准备,也早就备下一篇话去平息这位“治学严谨”的怒火。可他万万没想到,段慕鸿面容沉静的将书递给他,口中平静道:“是好书,比水浒和三国更得我的喜欢。”
停了停她又神情严肃的补充道:“秽笔除外。”
傅行简忍不住,被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出声来。
“这是实话,你不要笑。”段慕鸿睁大眼睛,耐着性子给傅行简解释。“我再没在哪部演义故事里看过这么复杂又鲜活的女子了。也再没见过哪个写书人能有这般对待女子的悲悯胸怀。”
“悲悯?”傅行简问。“这又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随处可见啊,这些女子虽说有淫的有恶的,结局也都不好。但写书人并没有如水浒那般,对她们抱有那么多恶意。这书的写书人写这些女子,就跟写书里的男子没什么两样。同样的好事也做坏事也做,同样的福气也有晦气也有。同样会怜悯穷苦,但也同样会因为妒忌害人。写的很像’人‘了,而不是如水浒里那般尽是只为了彰显男儿大义的单薄’淫~妇’。”
傅行简点了点头道:“你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我看这书,也觉得这书里的女子很是可怜,算是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罢!”
他这话让段慕鸿脸上流露出一点笑意来,有些惊讶的对着他道:“你也这么认为?不是哄我?”
“那是自然,你道书里我最怜悯谁?我最怜悯——”
他没能说完,因为屋子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欢笑声,夹杂着学生们的七嘴八舌:“钱老回来啦!钱老回来啦!”
段慕鸿又惊又喜,立刻跑了出去。傅行简“哎”了一声没有拉住她,站在原地黯然伤神。
松阳书院的创始人钱老钱启端,是个鹤发童颜的精瘦小老头。笑眯眯的模样很是亲切。带着几个仆役和一口小小的藤箱,他从百里之外北直隶的老友家里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老友故去,给钱启端带来最大的影响就是,他深刻体会到了螃蟹不能多吃。
以及,这么一把年纪还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钱老一回来,钱瑞龙就下了台,又退回自己书院掌事但只管居所的位置去了。学生们敬爱钱老,尤其喜欢听他讲王学。钱老几十年前曾在游历四方时于绍兴的阳明书院听过阳明先生讲学。虽然只有一次,但却让他毕生都成了王学的忠实拥趸。是以钱老年龄虽长,但讲学一贯与时俱进。哪怕是十几岁的孩子们都爱听他讲学。故而声名远播,引来无数学子。许多人从松阳书院学成后考取功名,功成名就,便都给松阳书院捐赠建校资金。这才让松阳书院的规模扩大到如此地步。
和在钱瑞龙面前不一样。在钱老面前,傅雁声俨然成了学堂里最好学最活跃的学生。他的思绪跟着钱老的声音走,时不时就要提出一个颇有意思的问题来让钱老解答。钱老似乎也习惯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且多有奇思妙想的学生,一老一少你问我答,时常用连珠妙语引得堂上一片笑声。段慕鸿这时候才发现,傅行简的功课竟然学的相当不错。
“孩儿们,”慈爱的钱老笑微微的望着满堂学生,“你们认为,少年人为什么要读书学习?读书学习,它最终所要达成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我知道!”陆朗说,“为了考功名,考科举!做官升官,光宗耀祖!像——像我爹爹那样!”
最后几个字是降低了音量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出来的。但依旧引来一片窃笑。段慕鸿一边低头记笔记一边莞尔,傅行简则直接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嗤笑。
钱老却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可以,伯昭的回答很实在。想来也是这学堂里大部分人的想法。你们中有的人也许会觉得这俗不可耐。但为师要说的是,人活一世,光阴短暂。所以日常所有的,贵乎一个‘真’字。真,便是真挚,真诚,真实。我们研习王学,也会讲究一个真。因为真,也可以是你的真心,真心便是你心中所想。所谓心即理便是如此。你心中既然这样想了,那只要不违背道德伦常,大可说出来告知于世。做官,光宗耀祖,这不是坏事嘛!而且你大胆的把它说出来,说明你是一个率真,真诚的人。这有什么可觉得羞耻的呢?依为师看,伯昭这个回答朴实率直,极妙。”
学生们心服口服,同时又觉得钱老也实在是一位率真真诚的老师,这一番话深得大家赞同,遂一齐鼓起掌来。
傅行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抬手在自己的书上记了几笔。他下意识看了段慕鸿一眼,发现对方也是若有所思。
掌声渐渐平息下来,钱老微微一笑,声音温和的又道:“不过若是所有人都只想着做官,那这世间未免太无趣了些。试想所有人都去做官,那谁来教书?谁来卖水果?谁来种地?谁来······帮为师这种喜欢吃螃蟹的人逮螃蟹呢?所以做官可以是伯昭的目的,但不能是所有人的目的。”
大家发出了善意的笑声。钱老环顾课堂,笑吟吟道:“还有谁想来说说,自己为什么读书呢?”
“我读书是为了让我爹高兴,我爹想让我读书。”一个学生说。
gu903();“我读书是为了回去继承我爹的衣钵,到州府去给知府当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