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姜悦似是深思熟虑了许久，对她说：“你，跟林瓒……”但不知为什么，她没能够说下去。

方选歪着头，不解道：“什么呀？”

姜悦烦闷地甩了甩手，一个人进了房间，关门声很大。

方选尚不知风雨正在酝酿，呆呆地在她身后问了几句“妈妈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却没得到回应。

姜悦坐在床上，捧着一本厚厚的相册，慢慢地翻看着。他们家相片多，全家人都喜爱拍照，小小方寻和方选的身影被定格在了照片里。方寻后来又迷上摄影，给方选和姜悦也拍了无数张照片。

只是在两个孩子的成长轨迹中，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记录回忆的相片仅有寥寥数张。

姜悦把相册翻了又翻，看到他们俩小时候的照片时总要停留多一会儿。现在翻到的这张是兄妹俩的合照，方选坐在公园的小彩凳上，笑得灿烂无比，一手拽着一只气球，另一手牵着方寻。

是谁都会说，这两个孩子感情多好啊。说他们长得又那么好看，夸她这个做母亲的有福气。

她的手指在老照片上细细地摩挲，凝视着过去时间里的她的孩子。

再往后翻，就是那段尴尬的时光了。那是方寻越来越冷淡的脸，拉着方选的那只越来越坚定的手。他已经不怎么爱看镜头。

姜悦突然发出了一声抽泣，懊悔、痛苦不堪的那种哭泣声。从胸腔里迸发，腹部向内一折的瞬间，那声音自喉管里弹出去，像咳嗽一样完全止不住。

她发起抖，瘦弱的肩弓着，背脊和肩胛骨都格外突出，一颤一颤地抖动着。细细碎碎的哭声抑制不住地从她嘴里发出，她右手紧握成拳，抵在唇上，还是没办法止住哭。

到后头，她越哭越崩溃，演化至嚎啕大哭。身体滑到了地上，头埋进床单里，哭得乱七八糟。

方选在门外拍了好几下门，慌得恨不能上蹿下跳，她在把手上拧了拧，没想到门并未锁，她一个踉跄地跌了进来，险些摔地上。

顾不得埋怨一声，她看到妈妈哭成那副样子，急急忙忙走到她身边去，摇她的肩膀：“妈妈，你怎么了呀！”

姜悦的肩耸动一下，像是要甩开她，头也没抬起来。

方选更慌张了：“怎么，怎么了啊。妈妈，你哪里痛？”

她见妈妈理也不理自己，伸着手无措地四处张望了下，猛地想起来：“我马上给哥哥打电话！”

姜悦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这时突然看向她，满脸的泪水也没去管：“你哥哥还没回来？”

方选怔了下，才讷讷点头。

距离他们出门已经好一会儿了，只是送下楼的话，不应该还没回来。她小声说：“林瓒哥哥身体不舒服，可能哥哥要把他送到家吧。”

“不许叫他哥哥！”姜悦陡然发了火，冲她喊了句。

方选被吓得一抖。“我……”她害怕地问，“我不叫哥哥，叫哥哥什么？”

“我说林瓒！”姜悦盯着她，眼睛瞪得极大，里头喷着愤怒的火光，“我又没多生一个儿子，你叫什么哥哥！”

方选根本没意料到她的这番言语，瑟瑟地不敢出声。

姜悦又红着眼睛下了句命令：“以后给我离他远点！”

方选想破脑子也想不到她为什么这样反复无常，之前还让她跟林瓒好好学习，催她送他出门，现在却又让她离林瓒远点。她不懂，她不明白。

她这颗纯真干净的心当然不会明白。有的时候，人们会生出恶念，又会因为这恶念而痛恨自己，进而痛恨别人。

姜悦的泪水在脸上慢慢干了，她站起来，音色显得阴沉：“不许接近林瓒，以后别跟他来往。”

方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战战兢兢地问：“为什么？”

姜悦没回答她的问题，冷静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摸了下她的头发，像个正常的母亲一样揉了揉她，才说：“别告诉你哥。你自己记着，离他远点儿。”

她撤开手，要往洗手间去洗把脸。方选一脸迷茫地转过来，跟在她后头。她顿了顿，像是解释了一句，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了句：“我讨厌他。这个坏小子。”

方选更加迷茫了。

她东一套说辞，西一套说辞。好学生，坏小子，都叫她说了。到底什么意思？

方寻果然是送林瓒回去了，直到暮色沉沉他才回家。

他到家后，姜悦还表现得一切如常，准备他爱吃的菜。他回房间学习了，姜悦又送去水果和饮料。

方选左思右想都猜不透姜悦的意思，老想着问问哥哥，但姜悦有意无意地用眼神警告她，她一紧张，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不知道该怎么跟哥哥说，稀里糊涂地闭了嘴。

姜悦则带着笑，进了方寻的房间，问着：“林瓒好些了吧？急性肠胃炎容易反复，之后要让他注意保护胃啊。”

“我知道了，谢谢妈。”方寻点点头。

姜悦的手在大腿上擦了擦，又微微蜷起，她故作轻松地坐到方寻的床位，说：“今天周末，林瓒的爸妈也在家吧？你去了给人家打招呼没？要有礼貌啊。”

方寻正在写试卷，闻言笔尖一凝：“他一个人住。”

“哦。这孩子一个人那真辛苦啊。”姜悦心头略紧，一个人住的话，他的父母……

于是她又问了句：“他爸妈放心吗？孩子马上都要高考了。”

方寻放下笔，微微抬起头：“很放心，他爸妈很信任他，不管他要做什么事情都依着他。任何事都是。”

姜悦眉心一跳，连忙笑了一声：“妈妈也都依着你啊。”

方寻侧头看了她一眼，轻轻的一瞥，又转了回去。

“是么？”他说。

“当然了。”姜悦从嗓子里拼命地挤出了三个字。除了这件事，别的都可以。

她害怕再问会被方寻察觉什么，于是站了起来，说着：“妈妈去给你做点夜宵吧，吃小龙虾吗？”

“不用了。”方寻也站起来，“妈，我有件事跟你说。”

姜悦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她的身体几乎要哆嗦起来，她扭过头，强笑着：“诶，等下再说吧，小龙虾泡半天了。”

她内心惊惶，装作忙着处理小龙虾的样子往外走，但方寻再度叫住了她。

“妈，你已经猜到了吧。”

姜悦僵了好几秒，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仍然带笑地看向他：“猜到什么啊？妈妈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事。是选专业的事吗？”

方寻平静地看着她，并没有顺着她的意思接话，他用最简单的字眼告诉她：“我在跟林瓒认真地谈恋爱。”

他跟林瓒，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是要持续到很久很久以后的相爱着的关系。

姜悦感觉面部肌肉都在抽搐了，她再也没法装下去。

方寻继续说：“他爸妈都是支持他的，所以，你不用想着去找他们了。”

姜悦的想法被拆穿了。她想不到方寻会这样直白地把真相告诉她，尽管她已经猜到他们的关系。她的双肩颤抖起来，喉口也干涩得厉害，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方寻，一时间眨也不眨，心里头难受至极。

因为方寻这样毫不留情地把事实捅出来，不过是在告诉她：随便怎么都好，别去搞林瓒。

“方寻！”她唇色尽失，抖动着双唇，“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方寻现在十分从容，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就察觉到姜悦的不对劲了，心头也曾闪现过无数种隐瞒的借口，但中午林瓒那句充满希冀的“我希望你妈妈之后能接受我们”让他没办法说谎。

他绝不希望有哪怕一刻，他说了不喜欢林瓒这种话。

所以即便知道争执和麻烦即将到来，他都要用坦白的态度，用自己的力量来让林瓒的希望变得圆满：“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因为我爱林瓒。”

第53章

姜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爱？她的儿子说自己爱一个男人？

她既是气恼又是失望：“你这个年纪，你懂什么叫爱？”

“我为什么不懂？”方寻冷静地说，“这跟年纪没有太大关系。”

“你简直是在胡闹！”姜悦厉声呵斥他。她从来都是对方寻言听计从，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满足他的所有要求，但这种事，他开什么玩笑！

“是不是那个林瓒哄你的？”她惶急地在脑子里搜寻着各种证据，“你这学期老是夜不归宿，是不是都到他那儿去了？”

她的样子太仓皇狼狈，看得方寻有些难受，他解释着：“妈，没有什么谁哄谁，我们就只是在正常恋爱。”

姜悦大吼：“那怎么可能呢！你怎么会喜欢男的？”

她几乎从没吼过方寻，吼完又心疼，走近去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好声好气地央求着：“儿子，你别去学那些。你还这么小，妈妈不想你学那些二流子，这不是什么赶时髦的事儿啊！”

“妈，”方寻心里头像压了块湿透了的棉絮，他太讨厌姜悦这种语气了，“我们好好谈谈。你先整理一下情绪，先不要这么激动。”

“你都要搞同性恋了我怎么能不激动啊！”姜悦崩溃地说。

但方寻轻轻按住了她的肩，把她推向书桌前的椅子。他这么的沉静、稳重，反倒让姜悦不安至极，以至于他松了手后，姜悦自己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坠下去。

她凄凉地抬起眼皮：“你怎么谈？”

眼见着火气又要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右手抵在胸口上说：“我不可能接受。”

她先摆明了立场，方寻也似乎一点没受影响。他坐到她对面，慢慢说：“妈，性向是没法改变的，我就是喜欢男生，但这并不影响什么。因为就算我喜欢的是女生，我也不会要孩子。不管伴侣是男是女，对于我而言，都没有太大差别。”

“没有孩子你老了怎么办！”他一来就伤了姜悦的心，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啊。

姜悦看着他，痛心地说：“你根本就不懂！你老了以后，孤孤单单一个人，没人照顾你，妈妈怎么会放心？”

“那你生我就是为了给你养老吗？”方寻问她。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姜悦气得颤抖，“妈妈只是为了你好。我不求你给我养老，我只想你过得好。”

方寻仍然面色平和：“是，我知道。你为了我好，你为了我不停地操劳。那我的儿子呢，将来我难道不需要为了他操劳吗？”

“你根本不懂父母的心。我为了你操劳，还不是我心甘情愿吗？只要你好，我再辛苦都不会觉得累。”

“可我不是，我会觉得累。”方寻顿了顿，回到正题，“我既不需要有人给我养老，也不愿意付出精力去照顾小孩子。”

姜悦失望地看着他：“结婚生子，这是人生历程。方寻，你不要觉得你年纪轻轻的你就是天，你现在做这些错事，将来一定会后悔。”

方寻微微抬起下巴：“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都没有经历结婚生子，为什么我就一定要非结婚生子不可？”

“那些人都是疯子！”姜悦满脸厌恶，“不生孩子就是有病。”

方寻凝视了她几秒，低声说：“那你就当我也有病吧。”

“方寻！”

方寻叹了口气，其实他不想再与她争辩。如果一个人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想法能够在三言两语之间被扭转，他早也就跟姜悦做成最和谐的母子了。

他已经预见了这种场面，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才是人生的常态。但他已经答应了林瓒，他们会努力取得父母的认同。

“妈。”于是他再度开口，“我对林瓒的感情绝对真诚，我没有觉得同性恋好玩儿，也没有厌恶女生，我就只是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我们会跟世界上大部分情侣一样，彼此忠贞，共同度过一生。就是这么一桩简单的恋爱而已，你不要想我们都是男生，我们到底有什么错？”

“我怎么可能不想你们都是男生这件事！”她吼着，“别人我不管，他们爱喜欢男生就喜欢，你是我儿子，你不行！”

方寻静静地等她喘着气，看她稍微平复过来以后，才道：“妈，你其实知道，你管不了我。”

他这话说得很令人伤心。但确实又是实话，从小到大，他做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拿主意。

“对不起。”他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对于方寻而言，出柜不是可怕的事情，他并不会在意姜悦的不接受。只不过，这种事一定会让她感到痛苦异常。

瞒是一种手段，却又时效有限，而且瞒得越久越会令她难过。

方寻从明白自己的性向那一刻起就知道这样的结果。他承认自己对待姜悦有些冷漠。他会因为姜悦的痛苦而感到良心不安，但绝不会因为顾虑她的感受而逼迫自己做个听话的孩子，去喜欢女生。

对于母子情分，他是很淡薄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之前对林瓒说出“我想要什么，就靠我自己去拿。因为期待别人，永远也不可能像期待自己那么容易”这种话。

他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去让姜悦理解他。说到底，他不信任人与人之间的理解这回事。

而姜悦显然是大受打击，她明白的，要不然，她也就不会装作不知道自己发现他跟林瓒的事情了。她无法挽回儿子的心，突破口只能在林瓒那里。

现在，方寻又硬生生地把她另外一个突破口给塞住了。她要是去找林瓒的麻烦，方寻一定会与她翻脸。

姜悦从来没像此刻一样心力交瘁，无可奈何。

但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啊！

“你会后悔。”姜悦双眼通红，失魂落魄地盯着方寻，“你一定会后悔。”

方寻淡淡道：“我不会后悔。我做任何事都不会后悔，后悔并没有意义。没有人不会做错事，做错了也就做错了。”

“你说你不会后悔，”姜悦冷冷地笑起来，笑他幼稚，“好，就算你不后悔，你就保证他不会后悔？你不是爱他吗？你就能接受得了他以后去结婚生子，把你抛弃吗？”

她言语尖利，讽刺之意甚浓：你连妈妈的话都不相信，你就相信他？

没错。方寻敛容，是平淡又笃定地说了句：“林瓒不会后悔。”

方寻只会相信林瓒。林瓒说他们会彼此理解，那就一定会。林瓒说他们不会分开，那他们就一定不会分开。

姜悦脸色灰败，被他这种对恋人全然的信赖刺激得黯然神伤。儿子对她永远呈抗拒的姿态，她无论如何也没法让他对自己敞开心扉。她小心翼翼地对待他，像呵护一朵花的蓓蕾，但这朵花从不肯为了她开！

她垂下头，哑声说：“我跟你爸的时候，也以为我将来不会后悔。”

她是首次直面着儿子提起对前夫的感情。心里头像是蓦地飘进了一片雪，雪片晃晃悠悠地落到心尖儿上，凉意已经不太尖锐，却仍令将近五十岁的她黯然神伤。大半辈子，都抹不去那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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