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看见他二人十分喜欢,因此也不曾细想其中有何蹊跷。
大家进了舱内,见那船舱果然整齐敞亮,坐卧用具一应俱全不说,更妙者,壁上悬着古琴,窗下亦陈有棋台——那琴仍是不二旧年弹过的那架;棋台却是簇新的乌檀制作,光泽沉静,纹理如犀;棋盒汉窑白瓷,背光看好似能透过亮来。
手冢称河上风大,先去关了舷窗,便随手在棋台敲了一下,问道:“可还满意?”不二笑着点头,因说:“厮杀一局如何?”手冢正中下怀,便笑道:“不如赌个东道。”不二好胜,立刻同意,道:“好得很!就赌在上次那家酒肆,如何?”手冢想起上次喝酒惹出的事端,不禁摇头,道:“我若赢了,只要陛下给我弹一首曲子就够了。”不二应承下来,于是两人入座。
一时舱内只剩下了棋子敲击棋台的清脆声响。
前半局局势和缓,但手冢并不敢懈怠——因京都诸皇子中,不二素有“常胜将军”之美誉:他的棋风柔和,却最擅长于不意之间困住对手,一旦发现对方破绽,又会毫不留情的予以追杀。
果然争到一个犄角上,不二的攻势便开始凌厉起来。
手冢平素是让着他的,这次却不心软,争夺半日,终还是将那犄角占了去。
不二并不着慌,默默地打量局面,考虑对策。
手冢看他那般认真,忍不住想打扰他一下,便问道:“不知幸村现在怎么样了?”不二觉他问得古怪,便说:“他重即了大公之位,现下应该正在忙碌吧。”手冢道:“真田被他重伤,听说却没有死,被囚禁在了立海都城。
依我看,幸村一时不会原谅他,但也不会杀他了。”“这却不像幸村的作风。”不二沉吟着说。
手冢早听说自己养伤时幸村给不二写了封信,虽然明知他不会说自己什么好话,难免仍有些好奇。
不二却不欲他知道此信的端详。
原来幸村自觉愧对不二,在信中详细讲述了自己的过往,并说明了挟持手冢的缘由——他担心手冢早晚会重蹈真田的覆辙,故决意替不二除掉这个隐患。
但毕竟顾虑不二对手冢的依赖之情,因此尽管胁迫成功,却一再拖延下手的时机,以至于最终使手冢逃脱……幸村在信末叹道:“未能为弟除去此人,或为天命所使?惜哉!然手冢用情之深,如我亦为之感动……”又说:“驱人听命于己,不外几种做法:下者使金钱;中者用权势;上者以恩遇。
此几种于手冢皆无效,其人所求者,弟当慎思……”不二被这句话弄得迷惑了好久。
手冢所图何物,他一时还有些懵懂。
正想着,忽闻手冢道:“其实幸村全不懂真田,真田之所以醉心权势,正是为了赢得他的青眼!因为,倘若没有权倾天下的力量,是无法得到保护他的资格的。”“真田又何尝懂幸村呢?”不二托腮沉思,慢慢地回答道:“幸村岂会缺乏保护他的人?身居高位者,往往易被人误会忌惮,幸村并不想做神祗,但也绝不可能容忍被人轻视或侮辱。
真田太轻易地触及了他所能承受的底线,以幸村的骄傲,又怎可能向他折腰?”手冢颇有同感,便点头道:“弄到这一步,也着实替他们惋惜……任真田有多精明,手段多高超,要换回幸村的心,也是难上加难了。
人心易伤却难愈——比如那天在廷上,固然陛下是做戏,我当时……”他说着猛然打住,觉得这话有损形象,便含糊起来:“幸而陛下仁慈,臣才免了……”不二失笑,嗤道:“惯说自己明白,我看你才是真傻!那匕首若是真的,我何苦不远万里接你回来?你在幸村手里,不外乎两种结局:要么顶替了真田原来的位置——但幸村绝不会真心重用你;要么……便为他们所害。
两者对我国能有多大坏处?只可惜,我这人原是改不掉的心慈手软,故此不光要救你回来,还要在众臣面前为你正名!若不拿出点花样,哪里镇得住他们?”手冢闻言不禁面红——想自己日常何等冷静,事态的发展也并未脱离自己的掌握,为何当时仍看不破不二设的局?真是身陷“此山”以致不识其真面目了。
只得掩饰性地问道:“心慈手软?何来这种说法?难道谁这么批评你来着?”不二掩住了口,眼珠溜了溜,笑道:“不过是随口说说。”便依旧低头盯着那棋局——其实这点小伎俩根本瞒不过手冢,他只要略加查证,自然也能得知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
只是他现下正忙着回味着不二的话,一阵阵觉得心头甜蜜起来。
有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二专心下棋,无意间的几句话却点乱了手冢的心神;手冢存心扰人,却被人抢了先机。
果然底下他连连失地,又不小心误入了不二布好的圈套,被他围追堵截,待终局时,负了十数子。
不二对手冢,少有如此大获全胜之时机,当下开怀不已。
手冢叹道:“认赌服输。”不二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问:“我听越前说,你在战场上也是带着那柄箫的……现在还在不在身上?”手冢点点头,自袖中取了出来。
不二伸手拿过,细细的打量了一阵子,笑道:“好久不见。”便将箫送至唇边,轻轻吹奏。
手冢听着箫声与舱外的水声相和,一时便走了神。
恰好大石听到箫声,知道终局,便进来送茶。
手冢令他将壁上的古琴取下,与不二合奏起来。
琴箫合鸣,两人才发现已长久不曾享受过如此惬意的时光——以前少年时,纵使天天腻在一起,也能有满腹情话可说;现在相对半日,却已觉词穷。
彼此心事,似乎都缠绵在了丝竹声里,起起落落,捻做一股无形之线,拴在眼角眉梢。
忽闻外面菊丸大笑起来,其间又掺杂着大石的制止声,不二住了箫,问道:“走了这么久,也该到了?”一面开窗去看。
一看之下,顿时大惊:原来外面并不是预想中的地点,反而是一片茫茫的水面,前方奇峰突起,草木葳蕤,不是那年回京时暂住的岛屿又是何处?!当下手冢轻轻一笑,道:“我想总归是出游,跑得远些才有意思。
这里风景优美,外人轻易不至此处,最是适和修养的所在。
将你骗了来,我也好跟着歇息一番,就算是陛下补偿我了。”不二半响无语,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渐渐靠近,才问道:“我们住在这里,朝政可怎么办?”“既然一天两天可以托付越前,再多几日想也无妨。”“你真是胡闹!”不二随口责了手冢两句,又问:“越前知道么?”手冢点点头。
“奇怪,他何时竟肯和你联手了?真是岂有此理!”不二有些疑惑,却到底没有下令回头。
山庄还是一如既往的幽静,唯一不同者,便是在门口迎接的人群里多出了一个老太太,这正是手冢的乳母龙崎夫人——不二上次来时,她恰好回老家去了,这一次见了国君更觉亲昵。
不二对老太太也是闻名已久,亲手搀扶她来到厅上,大家促膝而坐。
龙崎早已备好了茶点,菊丸笑眯眯的咬着不二耳朵说:“夫人的手艺可是一流的好哦。”便拿了各色果子、糕饼、手卷堆到不二面前,不二本不爱吃这些哄小孩子的玩意,但看那点心的形状色泽,倒有些面熟似的,便试着尝了一块,惊道:“这个味道好极!像是小时候吃过呢!”龙崎笑道:“难为你还记得!当初见你的时候,只这么一点点呢——比当年菊丸君初来时还矮些,如今已经这么大了。”菊丸先奇道:“难不成夫人见过国君?!”不二也诧异道:“您见过我?”龙崎夫人笑着抚摸他的头发:“可不是——那时你就生得怪惹人怜的,几年时间,便出落得越发好了。
全京都的公主小姐,依我看也不及你一半漂亮,你要是女孩该多好啊……”不二仔细打量龙崎夫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要细问,手冢猛然被茶水呛到,咳嗽起来,大家慌着过去给他拍背捶肩,便打断了这边的话题。
晚间不二还是宿在上次的房间里,手冢睡他的外间。
不二大约还有些为手冢的先斩后奏所不悦,不断地在床上翻身,手冢静听了半响,终于还是笑道:“陛下冷么?过来吧。”不二安静了下来,手冢以为他还在生气,却随即听到不二起身的声音。
他步履轻快的跑到外屋,手冢打开自己的被窝,将他裹进来。
不二咯咯的笑,手冢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道:“白天看你还有个国君样子,现在么……仍是和从前没两样。”不二缩进手冢的怀里,手冢却又吓得不敢动弹,一会儿不见不二动作,轻轻地低头去看,方知他已经睡着了。
手冢叹了口气,自己也怅怅的睡下。
注:“此山”意指日本古歌“爬上恋爱山,孔子也跌到”。
第43章第二天早晨不二先醒,大石送洗脸水进来,见他睡在外屋,自己吓了一大跳,一盆水险些折在地上,这才吵醒了手冢。
不二忙着更衣,手冢歪在榻上,看不二穿上龙崎夫人为他准备的便装——那是一件白缎的袍,衣摆上用浅苏枋色染出一簇簇怒放的花朵。
龙崎手艺了得,衣衫做的合体又精致。
不二系好了茜草红的友禅腰带,长长的头发垂在肩头,一丝儿也不乱,光可鉴人。
大石借故收拾房间,一直在暗中观察不二的举动,看他行动自如,未免有些意外。
手冢不悦的瞪了他一眼,将他赶了出去。
一会儿他收拾好了起身,穿的也是龙崎新制的衣衫,与不二那件差不多的形制,只是图案是用枯叶和樱草色扎染的秋山与古树。
两人站在一起,菊丸一见,立刻赞道:“好俊!”隔日越前便有信来,信中讲了这两天他处理的一些政务,显有信心不足,敬请指正之意。
两人阅毕一笑,手冢自语道:“无人协助才是好事,我何曾怕你犯错来着……”不二却忙着寻笔墨给他回信。
谁知打开壁橱,却翻出好些儿童启蒙用的画书以及字帖来,不二好奇打开,发现上面题着“手冢国光”的字样,只是字迹稚拙。
他看的有趣,立刻询问手冢,方知此乃手冢自幼所住的房间。
不二好笑之余,回信的事也忘了,便邀手冢同阅他当年的手迹。
手冢大为窘迫,借故辞去,不二按住他不放,直言鹊巢鸠占,未免失礼。
手冢无奈,推说山顶景色甚好,约不二去爬山。
不二笑道:“草木萧瑟,有什么意思?”手冢道:“一年好景,此季最佳:橙黄橘绿挂满枝的景象,你可见过?”“这里有橘树?”不二很是惊奇。
“万亩橘园。”手冢说着,忽然奇道:“怎么你上次不曾发现?”不二才恍悟那夜他闻到的是橘花的香气,颇悔当日不曾探访,误了花期。
手冢笑道:“以后自有看花的机会,如今节令正当,佳果初成,却不要再错过了。”便约定午后去爬山看橘。
至午后,手冢不带下人,和不二沿着一道溪流上山而去。
路上手冢并不寻找什么话题,不二固有满腹好奇,也只好沉声不语。
溪水蜿蜒,清澈见底,其时虽已偏寒,水却不凉,让他十分喜欢。
渐渐走近向阳的山坡,手冢忽的捂了他的眼睛,不二一惊,要去抓他的手,却听得手冢在耳畔道:“放心跟着我。”不二便依他吩咐,这么着又往前走了几步,便又闻到似那夜的清香,手冢轻轻的道:“陛下,你瞧!”他撤回手,不二睁眼看时,好不大吃一惊:原来眼前竟是千万株挂满灯笼般金色果实的碧树!树下果香扑鼻,玲珑累坠煞是可爱,不二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惊奇不已,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手冢跨前一步,小心的环住他的腰身,口里说道:“上面景色更好,我们边走边看。”不二看着他笑:“好啊,今儿怎样都依你。”手冢笑了笑。
那橘园依山势而长,高高低低错错落落,每行一步便有不同景致,不二在都城长大,只见过摆在盘里的果子,何曾从树上摘过?因此在园里看来看去,只管挑了又大又圆的果实摘下来。
手冢莞尔,不二剥开橘子,塞了一瓣到他嘴里。
他们一直登到山顶,原来那里有一个天然的池子,池水清澈见底,岸边橘树环绕,乱石嶙峋。
不二忽然看到池中生有蓝色的小花,与手冢院里的一模一样,便踢了鞋子,踩进水里玩耍,手冢也随他下去。
一朵小蓝花随波飘到他们跟前,不二弯腰将它捞起,捧在手心数那层叠的花瓣,手冢道:“此花名碧凰,本来只能在山顶开放,若带下山,便不能存活,然而当年建院引水的时候,误将其引入,谁知它竟生长了下来。
祖母常说,这是我家的福分。”不二听的神往,一时心有所触,便道:“花这种东西,最是寂寞,绚烂一季便要零散。
于它而言,开在洛阳名圃或乡野山涧有何不同?倘无人欣赏,不过是为自己绽放。
唯赏花人至,此季方有不同:朝相待,夕相守,生年不孤,诚为幸矣!”手冢凝望不二,目光温存,不二将花朵托到他面前,他却闻到不二手上的香气,想道:“这便是‘伊人怀袖香’的橘香了呢。”忍不住握了他的手指,送到唇边去。
碧凰花落回了水里,二人默默的对视着,相触的部位,都觉一阵炽热。
不二猛地抽回手,却忘了脚下湿滑,竟控制不住平衡,向后仰去。
手冢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抱住,然而被他一带,两人都坐倒在水里。
手冢慌忙去搀不二起来,却已是满身狼狈,不二哈哈大笑——这一笑,倒将手冢的失态遮掩过去了。
两人湿淋淋的回到岸上,冷风一吹,都打起了哆嗦。
手冢提议道:“前面不远有栋看果园的小房子,咱们去他那里坐一坐。”
第44章
看园人是个老头儿,他的小屋只三间草房,却四壁漏风。
手冢并不表明自己身份,只说和友人游山,失足落水,老人家心地善良,又见二人神采非凡,心里不住地称赞道:“好一对英俊儿郎!”便立刻引他们进屋,拿了两件干净衣服,又抱了火盆出来。
两人各自更衣。
不二却记挂着手冢的伤,恐沾不得水,匆匆换好了便赶去他那边查看。
手冢刚脱了里衣,无意间回头,发现不二立在身后,直直的看着自己。
让不二看呆的却是手冢的身体:手冢的肩膊结实宽阔,皮肤光滑紧绷,乍看好似会反光一般,竟不是一句“漂亮”所能概括得了。
不二素知手冢强壮,但不意健美至此,不禁自愧弗如。
gu903();至于那一处伤痕,其时创口虽已结痂,痕迹却还有些狰狞,不二深恨这疤痕破坏了手冢身体的完美,颇有些心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