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沼回头,目露诧异,随后那眼睛里的光线一亮,笑着说道,“倒是少有人认出来,连大姐姐都分不清,愣是说这花儿是梧桐。”
董凌被那道笑容感染,竟也不自觉的扬了嘴角。
“在下曾见过这花,前些年在下上山去采药时,无意间路过一片油桐树林,恰逢五月初,油桐花开了个满枝,有幸见到了一场花雨,从此旁的花儿入眼,便再也不觉得惊艳。”
江沼难得寻了个知音。
曾为了红梅好看还是油桐好看,江沼同江嫣争了好长一段时间,江嫣更是找了江燃和江芷作证,都说是红梅好看。
如今听董凌这般说,就似被人站了队,扳回了一局,江沼心里一喜,便同董凌聊了几句。
俩人聊的即兴。
正逢低头谈论那画板上的油桐时,跟前雪地里突然闯出了一个人影,紧接着大公子董翼,和门口守门的官家都到了跟前。
江沼闻见动静抬头。
便见陈温僵在了雪地里。
青色缎子的肩头早已经落满了积雪,脸庞上还沾着未化尽的雪水,一双眼睛里全是风雪留下的痕迹——通红而冰凉。
董凌猛地一震。
忙地退到了一边。
江沼也跟着起身行礼。
半晌那脚步便朝着两人走了过来,夹带着雪地里的寒凉,立在了江沼的面前,却是对着她身旁的董凌说了一句,“滚!”
声音冷冽如刀锋,透着隐忍的怒气。
董凌退了两步转身离开了长廊。
便也无人再敢立在这一块。
陈温这才将目光又落在江沼身上,一路上的愧疚和自责,打定了主意要对她赔罪,然而等到了门前,见到这一幕,那心口就似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喉咙口如一把钝刀子慢慢割过,那生痛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别再闹了,跟孤回去。”
陈温的艰难地说道。
江沼抬起头,淡淡地看着他,便又听他说,“是孤不对,孤那日失了言,孤并非真要同你退婚,你同孤回去可好?”
陈温说完想靠她近些,才走了一步,却见江沼退了两步。
陈温心头悬着的那丝不安,愈发地抓不着,声音更低了些,“你不能再呆在董家,同孤回王府,明儿咱们就启程返回江陵。”
江沼就似是没听到他说的话。
目光往那雪地里瞥了过去。
陈温瞧着她半边侧脸,清清冷冷,如同那日在王府后院那般,没有半点波动,天青色烟云缭绕,仿佛在他与她之间隔了千重迷雾,他愈发瞧不清她。
陈温胸闷烦躁得厉害。
从王府出来的那阵,他凭着一股冲劲恨不得冲到她跟前,却也没想过到了她跟前,他该如何同她说,后来骑在马背上,瞧见巍巍千山万岭,白雪皑皑,想起那日五台山的雪也是几日未停,断了山路,才有了后来的那一遭。
陈温突觉背心有些凉。
竟是头一回有了后怕。
万寿观之事,无论是哪一桩,他都难逃其咎。
说到底皆是因他而起。
今日他定会同她好好解释。
——向她致歉。
“那日孤不在屋里。”陈温低声同她解释,“在万寿观孤并非有意要为难你,也并非想你去雪山上采药,只是那日孤恰巧不在,无论如何,皆是因孤的错误酿就了不好的后果,且对你造成了伤害,你我婚约乃御赐,孤不该当玩笑,更不该不听你的解释,便指责于你。”
“孤同你道歉。”
陈温的话音一落,飞雪从廊下卷进来,突如其来的一阵冷风,似是吓着了江沼一般,只见她又在他面前蹲了个大礼,“臣女惶恐。”
陈温木讷地看着她。
便没能再说下去。
也明白了他的态度。
落满肩头的积雪渐渐融化,冰凉地雪水从他的颈项上流下,曾从冰天雪地里来,陈温都未觉得冷,如今立在屋檐下,却突然就打了个寒战。
陈温低哑地问她。
“当真不愿同孤回去吗。”
雪瓣落地无声,院子里极为安静,陈温的一双眼睛染了猩红,紧紧地盯着江沼,却终究还是听来了一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陈温这才闻见了风声瑟瑟,将那竹帘吹起,风口落下的那一瞬,陈温的心也跟着一道沉了下去。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江沼这才抬头看着他,“臣女以为,殿下并无错,万寿观焕发热并非殿下所为,臣女上山采药是因臣女想救弟弟,与殿下并不相干,殿下不过是未能及时出手相助,既知道了前因后果,殿下就不该再生愧疚。”
“退婚之事殿下亦没有错,就算是平民百姓不满意,也有权主动退婚,更何况是殿下,我与殿下当属有缘无分,并无恩怨,我亦不会怨恨殿下,殿下也当放下,不必自责。”
江沼字字句句说得通透,将陈温心头的愧疚摘了个干净,却是无形之中,把陈温从自己的人生中完全撇了出去。
他是没有错。
只是没爱过她。
江沼的眼睛清透,没有怨亦没有恨,如同沁入了雪花,纯净却又冰凉。
严青终于追了上来。
手里拿着陈温的大氅。
却只见到了陈温从那堆了积雪的庭阶下来,脚步走的并不踏实,严青快步迎上前,便见陈温的脸色跟那脚底下的雪无异,白得吓人。
他的愧,
他的自责。
皆被江沼挑了出来,一一被拆散了个干净。
让他再也没了半点理由和借口,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的愧疚,她不需要。
他的自责,她也不需要。
字字决绝。
不留半点余地。
她这是铁了心地要同他一别两宽。
严青一直护送着陈温登了马车,才将手里的大氅递到他手上,随后放下了帘子,离开了董家院子。
**
天色渐暗,严青进来点灯,见陈温的脸色已没有白日那般吓人,便禀报道,“皇后娘娘听闻殿下要留在芙蓉城过年,放不下心,便让周总管和秦将军也跟了过来,如今两人已经在路上。”
严青犹豫了一瞬又说道,“听闻前几日皇后娘娘已给林家表姑娘寻了一门亲事。”严青又去看了一眼陈温,见其并无反应,才说了下半句,“对方正是秦将军。”
陈温抬起了头。
严青便垂目。
半晌却是听陈温说,“东宫凡事有背后揣测主子,妄议忠良之后者,罪不可赦,赏完板子便卖了。”
语气平淡,却让人生畏。
严青还未回过神来,又听陈温说道,“将林二爷身上的林姓之名取掉,既是私生子,又凭何证据证明他是林家之人。”
严青这才拉回来神智,瑞王倒是没有没错,殿下要真心算计起人来,没几个人能赛过他。
那林二爷的身份一曝光。
比要了他脑袋还致命。
严青正准备出去操办,突然又想了起来,林姑娘和林家二爷一样,皆是属于林家二房所出,林二爷一出事,那林姑娘这名声......
严青便又调回了脚步,欲言又止了一番,才刚吐出了个“林姑娘”便见陈温的两道目光扫过来,顿时将话吞了下去。
午后宁庭安过来汇报灾情,说起了人手问题,“大雪停了几日,如今又开始落,先前朝廷增派的人手多数派去了董家,若这节骨眼下再落下一场大雪,王府的人手便不够。”
陈温却是将那册子扔在了几上,面不改色地说道,“派人去街头蹲,凡有闲情乱传流言蜚语者,皆可拉去充数。”
就算城府极深的宁庭安,也被陈温这档子荒唐之举,弄得目瞪口呆。
谁人都知陈国的太子,深明大义。
冷静沉稳,爱民如子。
出去后宁庭安便没忍住问了一声严青,“谁惹了太子?”
严青倒也没藏着,“江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今天晚了一个小时,明天再继续加油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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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宁庭安听了一诧。
转个身便让侍卫去查了个清楚,便知今儿陈温去了一趟董家。
“从管家那听来的消息,江姑娘平日里不喜言笑,偏偏今日就同小公子说上了话,俩人正相谈甚欢,殿下过去就撞了个正着。”
宁庭安让那小侍卫退下,嘱咐了一声,“不可外传。”
那小侍卫便是那日在驿站被瑞王指派跟着江沼的侍卫,小名叫三娃,大名叫王三娃,后来被瑞王收进了王府,就直接被瑞王称之为小三子。
小三子点了头。
刚出去就被瑞王叫进了屋里,瑞王问他,“宁师爷让你去查什么了?”
小三子特别为难地摸了摸脑袋不肯说。
瑞安一记刀子眼递过去,“是本王在养你,还是宁师爷在养你。”
那小三子便又说道,“怎感觉属下成了细作。”刚说完,屁股就遭了瑞王一脚踹,“宁庭安不杀人,本王会杀。”
宁师爷说过的生命诚可贵。
小三子这便全都招了。
**
今儿陈温走后,江沼也没再作画。
将画了半枝的油桐折好,交给素云,说改日等大姐姐再兴起时,她又好凑个热闹补全了这幅画。
今儿太子是如何冲进了董家,又是何表情,董翼都看了个明白,夜里便对江嫣说,“我瞧着那退婚的传言似是有假,太子对四妹妹怕是用了情,今日过来好巧不巧就撞见了董凌,这往后也不知道如何收场。”
江嫣也曾为江沼操心过。
从江沼住进董家,她日夜没停连着叨叨了几日,见江沼油盐不进,对太子当真是没了念头,便也不再去撮合。
今儿太子走后,她去江沼屋里,急得心肝子发痛,江沼一句,“人的眼睛都是长在前面,往前看便成,何必又要扭着脖子回头望,岂不是累得慌。”
江嫣彻底服了气。
叹这人一旦横了心要放下,再重拾起来,可就难了。
“四妹妹是咱江家的心头肉,自小就没了爹娘,往后的日子还能苦了她、迫了她不成,她要真看上了小叔子,谁又会去拦着,就看小叔子有没有那个胆量。”
董凌当天晚上就用态度表明了,他有那个胆量。
他欣赏江姑娘。
——问心无愧。
江姑娘说她喜欢油桐。
姹紫嫣红不过是惊艳在枝头,过眼如云烟,留不住印象,唯有这油桐花花瓣似雪,花蕊如桃,白红黄皆有,看似清清淡淡,落地一层犹如五月雪,世间再无此美景,顺水而下便装载了最后的一抹春色。
那话便钻入了他脑子挥之不去。
——惊艳不在枝头,若想绽放,便能赛过百花,瑰丽绚烂。
落夜后董凌去了江沼的院子,站在院门外将一卷画册交给了素云,“今儿因在下让江姑娘为难,董某不善言辞,唯有这幅画卷略表心意,江姑娘若是喜欢便留下,若不喜欢董某的歉意也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江沼接了过来。
一副画卷满是油桐花。
第二日又遇董凌,江沼便问,董公子也会作画?
董凌答,“谈不上会,只会画些花花草草,那画卷是董某献了丑,难得江姑娘不嫌弃。”
**
深巷里的宅子藏得再深,只要有人就不怕消息传不出去。
宁庭安每日都会让小三子去打探,每回听小三子汇报完,都会特意加上一句,“不可外传。”然转过头还是说给了瑞王。
如此忍了三两日,瑞王直接揪了宁庭安进来,“你就只知道打探,你要能耐,倒是想个办法将江姑娘从那董家接出来啊。”
宁庭安说,“好。”
一日之后瑞王见宁庭安那头还拿不出主意,便讽刺了一声,“咱师爷这回江郎才尽了。”
说完便自个儿让人去查董凌。
要让江沼回沈家不难,但得让沈老夫人和江姑娘彻底断了对董凌的念头才行。
然那董凌就如同一杯清澈的白水,没有半点杂质,查不出任何把柄,唯一的一点,便是董老爷子,前几月喝醉酒同人口头结了亲家。
酒醒后谁也没当真。
瑞王却当了真。
那家人不过是个做布料买卖的小商家,姓韩,董家这样的人家放在跟前,那便得抬头仰目去瞻望。
不过半日的功夫,董家小公子要同韩家大小姐结亲的消息,也不知从何传起,传进了韩家和董家老爷子的耳朵。
韩家老爷本没有念头,那流言起来后,就打了主意。
若是能进董家。
那便是高攀。
韩老爷便借着这股东风,派媒人上了董家的门,“既然董老爷同韩老爷之间谈过这事,这门亲说起来倒是容易,你说是吧,董老爷?”
gu903();董老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如同哑巴吞黄连,有苦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