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回头,却听见四面八方,传来观鸣钟轰响。[1]
咣——咣——咣——
宪宗宾天了。
“听见了吗?”师父侧耳聆听,仿佛耳边响起不是钟声,而是仙乐,进而狂笑道:“他死了,他死了!”
见李准石像一般漠然,师父听了下来,语气重又阴狠起来:“那日歃血为盟,我在血里下了药,你若是有二心,我便……”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看见李准瞳孔震颤,蓦地放大。
“小心——”
师父刚刚听到李准的呼喊,还没来得及回头,接着胸口突然一凉,剧痛传来。
他低下头去,看见一柄闪光的刀尖,从背后直直的穿到他的胸前。
师父被捅穿了肺,嘴里咕噜咕噜冒着血泡,就地倒了下去。
那浓妆艳抹的凶手,却是那日当街拦囚车的武娘。
他这才发现,此处正是花楼边上。想来武娘一直暗中调查弟弟死去的真相,方才怕又是听到了原委,心生杀意。
谁又能想到,呼风唤雨、神机妙算的师父,最后竟栽到烟花柳巷的弱质女流手里。
李准望向蜷缩在地上的男人,眼神里有恨,也有怜悯。
“解药在……百宝阁……第三层……”师父带着气音,委在地上,艰难说到。
李准一愣,低下头去,轻声回应:“我知道里面有毒,所以我没喝。”
师父眼睛睁大,震惊于李准的防备。不多时,断了气。
也许师父自己都不相信,他会在临死前说出解药在何处,但他的确做到了。想来这份早已浑浊不堪的师徒情谊里,还残存着几分本真。
武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血,一边往后退去,一边嘴里喃喃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雀儿……我替你报仇了……”
身后花楼众人瞠目结舌,把状似癫狂的武娘拉进屋内。
李准没有去追。
五炽燃灭,幻境消融。
尘归尘,土归土。
他跪下,冲着师父磕了三个响头,抬手帮师父把眼睛合上。
能死在大仇得报的这天,师父不该睁着眼。
做完这一切,李准重又翻身上马,恍恍惚惚地继续着自己的行程。直到老马识途,带他去了想去又情怯的地方。
小院的门大敞着。
他原以为自己会停住脚步,不敢进门。但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下意识的进来了。
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一地横尸,显示出此处发生过的激烈战斗。
李准一边走,一边弯腰把众人的眼睛一一合上。
赵常,红玉,都死了。
一个把守在门口,万箭穿心,至死不退。
一个横躺在水缸前,利器割喉,血漫四方。
妙安——妙安——
蝉鸣嘶叫,空空荡荡,无人回应。
突然有个毛球蹭了过来。李准一惊,低头看去,是阿黄在脚边呜咽。
李准跌坐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阿黄柔软的毛。
也许师父说的没错。
无欲,则刚。
作者有话要说:[1]敲钟这个习俗,是清代的习俗了,而且也不是皇上一驾崩就敲。但是为了戏剧效果,就放在这一章了。跟那个改良版火统一样,都是超时空的存在。
下一章是终章,之后还有一个非常治愈的番外。这篇是he,所以主角是不会死的,放心。
第37章终章边塞团圆夜
李准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一把落下的剑,掂了掂。
分量足,一把实打实的好剑。剑槽上的血干涸了,但挡不住锋利的刃。
阿黄一直跟着,像是看懂了什么,咬住李准破烂的裤脚,不死心往边上拽。
李准看着它,笑了笑,温声说:“你还不能和我一起走。你得活到老,给一窝窝的子子孙孙讲一讲,当年捡你的人是多么威风。”
阿黄急了,一边在地上嗅,一边往边上拱,嘴里“汪汪”大叫。要是能说话,估计会破口大骂起来。
李准看它举动滑稽,起了疑心,顺着它行动的方向看去。
水缸下,有轻微的声响传来。
他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
三个月后,临洮府旁,白水镇。
按时节来说,这才刚刚入冬。
但这地界儿是北地,已经是寒风凛冽,叫人寸步难行了。因此镇上那家名叫“九州茶馆”的铺子,生意格外红火。
这家铺子打着茶馆的旗号,卖的却是烈酒烧刀子。往来跑马的、押镖的,都爱在这儿停上一停,喝上两钱假酒,吃上一碟干豆子,听听碎嘴子说书。
今儿个也和往常一样。
台上那说书人板子一打,眼珠一转,有模有样地拉长声,讲了起来:
“上回说道,先帝宾天,太子继位。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那狠心叔父拘了起来,砍了头。可怜晋王雄心壮志,临了儿到了乾清宫,却还是棋差一招。宪宗早早识破皇后诡计,使出一招瓮中捉鳖,将死前还把图谋不轨者一网打尽,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下面嘘声一片,瓜子皮、碎豆子齐齐往上扔。
脸上刀疤的壮汉粗声道:“谁要听你讲这个,快给爷讲女人!”
说书的见惯了这场面,笑道:“别急呀,这不正要讲呢么。这宫里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最美?当属先帝的宠妃、当今圣上的生母——庞贵妃。她徐娘半老,肤如凝脂,艳压群芳,那奶|子大的……”
台下众人,一个个脖子深得老长,听得着了迷。
“只可惜,先帝临死前,怕后宫争斗,便破了'有子不殉葬'的祖训。一纸诏书,命庞贵妃和皇后都做了朝天女,活活给他陪葬了。正所谓:自古红颜多薄命,最是美人留不住。生前在宫里斗了一世,死后不都埋进了一个土窝窝?何苦来哉!”
听众破口大骂起来:“这皇帝老儿,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那刀疤大哥回过味来,问道:“那庞贵妃不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吗?圣上就没说句话?就这么看着老子娘死了?
说书的猛拍大腿:“这太子登基,全凭一纸诏书。凡是这张纸上写的,自然都是金科玉律。他要是不让老子娘死,不就是不认这诏书?那又如何坐得稳这把龙椅,服的了众?”
众人唏嘘,一边是老子娘,一边是荣华富贵,这太子也真狠得下心。
议论天子家事,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只是此处天高皇帝远,民风彪悍,皇家威严也鞭长莫及。这些说不得的野史秘辛,倒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
角落里,两个人站了起来。
男人走到在台边,向破碗里投了枚铜板。说书人喜上眉梢,一叠声说起了吉祥话:“好人好报,长命百岁。”
男人笑笑,拉起带着锥帽的女子的手,转身上了二楼住店的客房。
一早就在屋里等着的大黄狗见了主人,激动的摇起尾巴。
女子点燃了台上的蜡烛,搓了搓手——刚刚饮了些酒,依旧挡不住这屋子四处漏风带来的寒意。
男人轻声道:“妙安,我今日进城,探听到了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妙安坐了下来,温声道:“是故人的事吗?”
李准点点头,他有些踟蹰,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押解流犯的囚车,不日就到临洮了。你若是想见见姐姐,我们就在此地多停留两日。”
张朝银伙同晋王谋反一案,业已判定。
新帝仁慈,网开一面。只处死了主犯,剩下的人流放边塞。而张炳忠和叶妙婉,就在这流放名单上。
叶妙安想了良久,摇摇头:“她应该也不愿见到我,这时候去见,反倒像是有意羞辱她。想来她还有丈夫陪着,日子苦些,熬熬也就过去了。”
李准点点头,接着说:“程大人寄书来,应是把我的信托进去了。程大人让你放心,新帝没治你父亲的罪,你父亲主动辞官,带着姨娘,告老还乡了。”
叶妙安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又紧张起来:“太子知道了,没有让你回去吗?”
“程效书中说,新帝看了信,面无表情,只是连声道:'就当他死了,也好。'”
叶妙安愣住,半晌才明白过来其中深意。
宫中总归是死地,也许太子也不想让陪伴着他长大的人,全都困死在这里。
她想起先前听李准说的典故,便又问道:“程大人还好么?”
“他上有老母,下有娇儿,自然不能因为庞贵妃死了,便去寻死。不过是辞了鸿胪寺丞,请命去守东陵,长长久久的陪着地下的那位。这份恩情,圣上准了。”
叶妙安叹了一声,若有所思。
李准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安抚道:“再往西走就是乌斯藏地了,你我定能找到解药,救你母亲。”
前路漫漫,荆棘遍野,危机四伏。这话说出来,彼此都知道,不过是片刻的安慰。
但叶妙安还是努力让自己笑了出来。
李准望着她笑意盈盈的脸,轻声说道:“其实师父也许说的不对,我总是猜测,我是有爹娘的。”
“此话怎讲?”叶妙安疑惑道。
“小时候,无论是挨了饿,还是在宫里挨了打,迷迷糊糊躺着时,总能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在我耳边唱歌,哄我入睡。”
唱的是: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小小剪刀送姐姐。
毛铁打到正月正,
家家门前玩龙灯……[1]
“他们可能是迫不得已,才把我扔在田地里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算是个野孩子吧?”李准说完这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我胡思乱想了。多大的人,还在纠结这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活的再老,心里总还是有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哭嚎着寻找自己的母亲。
叶妙安没说话,只是把手伸过去,叠在了他的手上。
屋外打更的人拉着长声,走在刺骨的北风里。
最后还是李准出声道:“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他本想说:“红玉不在身边催你,你都不肯早睡了。”但想到斯人已逝,心下黯然,这句话到底是没吐出来。
叶妙安不知道李准心思飘到何处,她还沉浸在对方先前唱的歌中。
她像是想通了什么,开了口:“你是有家人的,我也是。我们在一起,就是一个家了。”
斗大的月亮映出了靠在一起的人影。
阿黄看见两人依偎在一起,不满的哼哼着,把狗头也凑了过来。
这样才对。一个祥和、完满的,团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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