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外头人听见,宝宁压低声音:“你未免过于豪放了些,大庭广众下,就做这样的事。”
裴原嗓子里闷出一声低音,“嗯”的一声,而后没说话。
车夫扬鞭,马儿跑起来,除了轮子与地面磨蹭的声音,车厢里一片灰暗和寂静。
宝宁一直等着裴原出声,过好久等不到,朝他看过去,这才发现裴原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有些泛白,唇上也失了血色。
宝宁心脏一缩,没心思再计较刚才那件事,赶紧撸起他的袖子看。果不其然,手腕上的那片毒又蔓延了不少,尤其是最开始出现赤丹的那片地方,黄豆的大小,正在起伏鼓动,形状可怖,像有了生命。
“别看。”裴原闭着眼,将袖子拉下来,声音发虚。
宝宁没见过这样情景,只觉一瞬间裴原好似就病入膏肓了似的,刚才生龙活虎样子一去不返,她着急去探裴原的额,一片冰凉。
“这怎么回事?”宝宁声音发颤,她不由自主往不好的方面想,“怎么突然就发作了,以往没这么厉害的……”
宝宁想起什么,赶紧拉开车帘子往外看一眼,瞧见低飞的燕子。一刻钟前的灿烂阳光消失不见,被乌云挡住,像是要下雨。
裴原在她身后轻笑了下:“这毒还挺准的。”
宝宁笑不出来,她回忆起几日前那个雨天,周江成出事那天,裴原明明一整晚都表现得很好,怎么今天就成这样了?难道是毒素累积到一定程度,会突然爆发?
“别担心。”裴原探身过去将她搂过来,下额抵在她发旋处,低声安慰,“我厉害着呢,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宝宁背对着他,不敢动,她能感觉到裴原身上经脉的跳动,像是有许多细碎的虫子在他身体里顶撞。
裴原深吸了一口气,搂她更紧一点。
宝宁张张嘴,小声问:“你疼不疼啊?”
裴原好半晌没回答,宝宁本以为他睡着了,耳边响起他的声音:“疼。”
宝宁的心一下子就受不了了,鼻头也泛酸。
他们相处这么久,裴原性子太野,他不知爱惜自己身体,大伤小伤受遍了,流过那么多血,没和她说过一句疼。这是第一次。
“我们去错地方了。”裴原忽然说了句这样的话。
宝宁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该去断桥边的,站在那的时候,我觉出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看,游船的方向。”
宝宁打了个哆嗦:“是谁?”
“不知道。”裴原阖着眼,“我也是最后才发觉的,就知你会害怕,没敢告诉你,匆匆走了。”
宝宁恍然明白过来,他是在说那会抱她回来的原因。
宝宁一滞:“你牵着我走便好,为什么偏选那么费力的方式,明知道要下雨,身体不舒服!”
“我忘了,就脑子一热。”裴原捧着她的脸转向自己,唇往下滑,吮了下宝宁的眼皮儿,“我害怕啊,你太美,太讨人喜欢,总有人惦念着要与我抢。姓冯的,姓徐的,姓周的……”
他神智有些不清不楚了,喃喃地贴在宝宁耳边念叨:“我真想杀了他们。”
宝宁只听见一个“杀”字。
她没往心里去,抱着裴原的头帮他换了个姿势,让裴原枕在她大腿上,哄他:“好了,别说了,你养养神,咱们这就回家去。”
宝宁的手搭在他额上,裴原的唇色已经白得吓人,她轻轻呼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慌。
不能再等以后了,就今晚,水蛭解毒能不能成,要拼一把!
……
到邱府时大雨已成瓢泼之势,现在初夏,雨水正多,这一场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裴原已经挺过了最初难熬的那段时间,其实他早有预料的。上次的毒是被他生生压下去的,周江成做出出格举动,他一时动气,没管后果,伤了身。这一次毒发,痛苦是以往的双倍。
车厢里有伞,宝宁本想先下车,撑伞等裴原下,没想到他竟忽然站了起来,像以往一样,先跳下去,手伸出来接应她。
雨幕下,他神色如常,若不是撑伞的手在颤,几乎就是个健康的正常人。
车夫在一旁笑盈盈看着他们,宝宁知道,裴原这是在硬撑。一是自尊,他不愿在外人面前露怯,二是为安全,他必须在所有人面前伪装得强大,这样才能不让人以为他软弱,随意欺凌。
宝宁扶着裴原的手跳下来,落地的一瞬,裴原抱了她一下,唇抵在她后颈处,濡湿的触感。
有水样的东西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
宝宁抬头看了眼裴原,他拇指把嘴角的血拭掉,手很自然搭在她肩上:“走吧。”
宝宁心酸得不行,她意识到,裴原这次是真的不太好了,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情况都要糟。
“我扶着你。”宝宁把他胳膊抓下来,扣住他肘弯。
裴原没拒绝,他偏头在宝宁脸颊上轻轻贴了下,像是奖赏和鼓励。
宝宁眼眶有些红,她看着裴原,觉得此刻的他格外脆弱。人在脆弱的时候,心思是不是也会变得柔软一些,就像他现在这样。
“裴原,你坚持一下。”宝宁垂着眼,拽着他往前走,她看自己的脚尖,“我不生你的气了,你糊弄我的那个悔过书我也原谅你,你好好的就行,明早我给你做碗团儿吃。”
“傻不傻啊。”裴原哼笑,他还有力气开玩笑,“你要庆幸遇到的是我,若不然就你这道行,真遇着骗子,转眼就给你卖了。”
宝宁今天第二次被骂傻,那会季蕴也说过她,还告诫她要警醒些,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抬起头看向裴原,他手里撑着伞,手指像伞骨一样好看,修长,骨节分明。
他眼睛在笑着,指尖却越捏越紧,终是咳了一声,腰痛苦地弯下,吐出的血喷溅在宝宁的肩上。
裴原哄她:“可别嫌我脏啊,等我明个好了,衣裳我给你洗。”
宝宁忽的哭起来,她心里又堵又闷,一边抹眼泪一边拽着裴原往院子里走,风太大,伞也没用,宝宁知道他们俩现在的样子肯定都狼狈透了。裴原很难得的善解人意,知道她心情不好,一路讲笑话逗她笑,一边说一边咳。
宝宁觉得这样的裴原还不如以前那个讨嫌的裴原可爱。
讨嫌的裴原惹人生气,现在的裴原惹人心疼,她宁愿气,也不想疼。
……
一颗枝叶繁茂的海棠树下,站着一双姐妹。
年长的那个穿一身胭脂色的裙装,妆容精致华丽,吊梢眉,红唇欲滴,她视线追随着裴原离开的方向,一双秀眉紧紧蹙起。
“你不是和那女人玩得很好?”邱灵珺看向妹妹,“四皇子是怎么回事,他生病了吗?”
邱灵雁恐慌无措:“我,我不知道。”
“你可不要骗我。”邱灵珺蹲下,笑着,揉了揉她肉嘟嘟的脸颊,忽的变脸,狠狠掐她一把,“没有我护着,你出生那天就被扔了,还能好好活到现在?看看你那张脸,鬼瞧见都要吓得哭。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得乖乖听我的话!”
“我知道了,知道了,姐姐。”邱灵雁哭出声,她不敢大声,拼命捂着唇。
“真乖。”邱灵珺诱哄她,“我可是你姐姐,害谁也不会害你的,你也会保护我,对不对?”
邱灵雁迷茫地点点头,看邱灵珺又变成泫然欲泣样子,冲她道:“雁子,你舍得姐姐嫁给那个傻子二皇子吗?”
“不……”
邱灵珺诱哄她:“所以,现在,把你知道的那些事,一个字不落的,全都告诉我。听懂了吗?”
作者有话说:都是炮灰,感情线超甜的呜呜呜,不虐,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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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毒
终于进门的时候,两人全身已经湿透了,裴原走路都有些踉跄,高大身子倚靠在宝宁肩上,宝宁脸上湿乎乎的,分不清是汗是泪还是雨水。
刘嬷嬷本以为他们要晚上才能回来,没想到竟这么早,瞧见两人狼狈样子更是吃了一惊:“这,这是怎么了?”
“醉了酒,我扶他回去就好。”宝宁冲着刘嬷嬷笑了下,“你回去歇着吧。”
刘嬷嬷将信将疑,但不敢再问,只道:“婢子待会送两碗姜汤来。”
“不用。”宝宁拒绝了,“我自己去熬。”裴原这会定是谁都不想见的。
刘嬷嬷应了声,目送他们进门,退下了。
阿黄和小羊听见外头声音,正眼巴巴望着,见他们进来,紧忙围上去转。宝宁没空理它们,吃力地将裴原扶到床上,将他身上湿衣裳都扒下来,干布潦草擦拭一遍,再用被子盖好。
裴原好似昏睡过去了,宝宁也顾不得羞不羞,将他扒得只剩一条亵裤,露出结实的胸膛和腹部。
裴原身上上刀疤密布,有的很浅,成了淡粉色,有的凸出来,蜿蜒着,像条硕大的蜈蚣。左臂处的网状毒素正在蔓延,肉眼可见的速度。
宝宁愣了下,心头涌上酸涩。这男人现在怎么脆弱成这样。
她怕裴原着凉,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层冬用的鹅绒厚被盖在他身上,自己也快速换了衣裳。
再回头时,裴原已经醒了,盯着她看,他眼底血丝密布,看起来有些瘆人,低柔笑了下。
“真好看。”裴原唔了声,“想亲。”
“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正经些。”宝宁想骂他,但看他那副样子,又舍不得,她转头去柜子里取下装水蛭的瓷坛,又去拿药。
阿黄和小羊似乎知道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不敢放肆了,安静趴在一旁。
宝宁掀开水蛭罐子看了眼,忍下心头抵触和害怕,吩咐它们道:“守住了门,谁都不许进。”
阿黄叫了声。宝宁取了针灸带,往裴原床边走,她坐下来,将他左腿的裤腿挽上去。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瞧见的时候,还是犯怵的。每一条血管都好像有了生命,成了深紫色,鼓胀起来,上头有密密麻麻的小点在跳。宝宁深吸一口气,不再看,挖出一勺早就调配好的药膏,看向裴原,轻声道:“我开始了?”
宝宁抿了抿唇:“可能会有些疼。”
裴原躺在那,偏头看她,忽的开口道:“宁宁,我刚才想,我真是挺对不起你的。”
“……说这些做什么。”宝宁一滞,她手指屈了屈,“你有哪里对不起我的。”
“现在回想一下,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裴原声音低低,“若没有你,我现在许是还在那方小院里,像个废人一样。你知道的,我这人死心眼,又要面子,我真的就觉得,腿废了,这辈子就完了,死了也挺好。”
宝宁看着他的眼,她觉得下颌发紧,很想掉几滴眼泪。宝宁不知道裴原为什么忽然说这些,他明明不是个感性的人。
“比起光鲜亮丽活着,被人指指点点叫瘫子,我宁愿随便找个角落,就在没人知道的时候死了算了。但我又不甘心。”裴原笑了,“我还有那么多事没做,仇也没报,随便就死了,那不是我性格。但我又活不下去。”
“我是不信鬼神的,但那段时间,我天天盼着,若是世上真的有菩萨,那该多好。”
裴原去拉她的小手指,暧昧地揉搓:“后来我就等到了你。”
宝宁垂下眼皮,她鼻头堵住了,用手背狠狠擦了擦。
她一直想听裴原说几句好听的话给她,现在终于等到了,又觉得一点高兴不起来。他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像是临终遗言,还不如以前,即便打闹生气,气氛也是轻松的,不像现在,听得她这么想哭。
“你是不是嫌我啰嗦了。”裴原眼神暗了暗,叹了口气,“我现在与你说这么多,是怕以后没机会。”
宝宁猛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万一我死了。”裴原顿了顿,看着宝宁瞬间瞪大的眼睛,轻笑一下,“你急什么,我是说万一。”
他声调慢慢的:“万一我就那么死了,但你还这么小,这么年轻,你以后路还长着,我怕你忘了我。我怕你以后想起我时,念的都是我的不好,毕竟我也是真的,对你没有那样的好。”
“我这人本性不好,天生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但我也有优点,打骂不还手,以后还要辛苦你,慢慢教。”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