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兰德挑挑眉,没有发表意见。他起身走到桌子边倒了两杯水,走回来把其中一杯递给塞西迪尔,另一杯递给莱格斯顿。
等两人喝完水,瑟兰德缓缓开口,“都不是小孩子了,别任性。”
莱格斯顿眨眨眼,抿着嘴不说话了。
塞西迪尔把杯子攥在手里,顿了顿道:“老师,我是真有话要说。”
“我知道。”瑟兰德说完,看向靠在床头的莱格斯顿,弯腰给他把被子盖上,“你身上有伤,先躺着休息。我一会儿回来。”
莱格斯顿目光沉了沉,但他终归没有再说什么。
瑟兰德和塞西迪尔到了院子里的长凳边。
院子里种了一些黑暗界独有的植物,长得不算茂盛,但都还活着。
在瑟兰德记忆里,能够于黑暗中生长的植物并不多。能够食用的,更是寥寥可数。
塞西迪尔一眼就能看穿自己老师的想法,他走到那些植物旁,半蹲下/身子,轻抚着枝叶,“这叫黑茎草,不见太阳也能活下来。可以吃,是甜的。”他折下来半截草身,起身走回来递给瑟兰德,“您尝尝。”
“你要说什么?”瑟兰德没有接那根草。
塞西迪尔笑了笑,“您在担心屋子里那个人吗?我以为您会很乐意跟我谈一谈,问一问我这些时日经受了什么,为什么会有如今的模样。”
“我当然想知道。”瑟兰德在昏暗的天色中凝视塞西迪尔,“塞西,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还是你,你没有变。”
塞西迪尔闻言露出真心的笑容,他的眼睛熠熠生辉,仿佛天上的星星在闪耀发光。
“老师,您会帮我吗?”他伸手抓住瑟兰德的手,微微垂下眼睛,四周的风景在迅速变幻。
“您看,这是黑暗魔界。一个终年没有光,没有温暖的地方。”
“滴答、滴答……”
水滴的声音清晰可闻,瑟兰德朝着旁边看去。那里是一个不高的山壁,上面有流水经过,一部分继续朝前蜿蜒,一部分透过一旁凸起的山角落到地面,在地面聚起一个小小的水洼。
而水洼旁,两名瘦骨嶙峋的妇女正在小心地把其中一部分水装起来,随后再结伴到不远处的耕田里继续劳作。
天空如同被蒙了黑布的屋顶,沉闷又昏暗。
“那是黑暗魔界最常见的一种食物,叫地锦苋。它的茎叶可以做饼,可以做菜,也可以直接生吃。在地皮之下,它们还长着一种果实,有点儿像咱们大陆上的马铃薯。只是味道没那么好,是苦的。”
塞西迪尔轻声解释着,语气中有着淡淡的悲悯,“没有人嫌弃它们的苦味。因为那是黑暗地界的子民唯一能够吃到的主食。那东西顶饿,吃一个就能管半天饱。”
瑟兰德手指在塞西迪尔掌心缩了缩,他知道塞西迪尔的意思。只是他不能。
“老师,黑暗魔界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充满邪恶和杀戮。他们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跟大陆上的人们没有什么分别。”塞西迪尔看着瑟兰德微微垂下的视线,有些难过,“老师教过我,要我时时体会他人的困苦,告诉我要做一名善良公正有责任感的王子。”
有黏稠的风刮过来,让人心中窒闷非常。
瑟兰德抽出自己的手,目光沉沉地看着曾经的王子,“塞西,你是梅特洛帝国的王子,不是这里。”他说,“这是黑暗魔界,不是西幻大陆。不是光明庇佑的梅特洛帝国。”
塞西迪尔眼睛微微睁大,眼中带着不可置信。
“……不是这样的。”他轻轻摇头,视线从瑟兰德身上移开,如同在逃避什么,“老师,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瑟兰德闭了闭眼睛,心头、喉间全是苦涩的味道。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发出声音。
“我以为您会支持我的,老师。我现在是魔主,是黑暗魔界的唯一希望。他们什么都没有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还要躲避光明诸神的驱逐和杀戮。老师,您听到了吗?这里到处都是呜呜的哭声,这天地间尽是他们的悲伤哭号,这些都是无主的灵魂的诉求,他们想要回家,想要解脱。”
“你怎么让他们回家、让他们解脱?用你一人之力和光明诸神对抗吗?”瑟兰德抖着唇,压低声音咆哮,“塞西迪尔,给我收起你可笑的念头!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您在害怕吗?!我的老师在害怕吗?”塞西迪尔听到瑟兰德的回答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的老师,那个大陆上盛传数十年,勇敢强大,仁慈睿智的老师,竟然在害怕!
“光明与黑暗的战争持续了整整十七年,十七年内您和多少黑暗做过抗争,和多少魔物厮杀,多少次身负重伤,我以为您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您永远不会退缩。我以为瑟兰德阁下是位真正的勇士,他会为自己所坚持的理念付出一切。”
“够了,塞西!”瑟兰德打断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吗?你以为你的一切可以瞒过光明诸神吗?你真是太天真了。”
从被伊尔牟送到这个时空开始,瑟兰德就在思考伊尔牟留给他的那些疑问。
「什么是审判,什么是裁决。」
「什么是信仰,什么是神。」
他也想过不去探究,因为他知道这些看似温和的问题,实际上是能取走他一切的利器。
可命运终究由不得他选择。
塞西迪尔是他最大的软肋,也是他最坚实的铠甲。他们从塞西迪尔入手,打算毁了他。
“你想要守护,想要反抗,想要帮他们摆脱永无止境的黑暗和被囚困的命运。”瑟兰德伸出手,缓缓抚摸塞西迪尔的脸庞,“你做得对,你很勇敢,也很仁慈。”
“但是你忘了,你只是一个人。”
“塞西,你永远不可能用一己之力与整个神族对抗,更不可能与整个大陆为敌。”
“你知道在西幻大陆黑暗子民代表的是什么吗?是叛徒、是异教徒、是可怕的恶魔,他们被驱逐、被屠杀,是活该!”
“你要怎么改变他们的观念,取得他们的信任,让梅特洛帝国,乃至整个大陆,整个神界,接受这些世世代代被排斥驱逐的黑暗子民?”瑟兰德凝视着塞西迪尔,笑容苍白而忧伤,“塞西,有些事不是往前冲就可以。你应该知道这条路有多艰难,一旦你选择了,以后就将是整个大陆的死敌。”
“你先是梅特洛的王子,再是国王与王后的孩子,再是我的学生,以后你还会有妻子、孩子。这些也是你的责任。塞西,你不该抛弃了最初的责任,选择这里的子民。”
塞西迪尔咬着牙不说话,他目光中有过轻微的挣扎,但不过一瞬,就重新变成了坚定。
“老师知道我是怎么来到黑暗魔界的吗?”他抓住瑟兰德的手,轻声问着。
“我陪您一起到第三关试炼境。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神使,他说我只有通过一项试炼才有资格跟着您去下一关。”
随着塞西迪尔的话,四周的一切再次开始变化。瑟兰德看到当初那棵巨大无比的神树,他和塞西迪尔一起被蓝色的水元素包裹起来,随后消失不见。
只是这一次,视线再次清晰时,他不是到了灵感之神伊尔牟的神殿,而是到了一处充满硝烟的战场。
这里遍地残肢血躯。战士们的怒号声冲破云霄,光明与黑暗各据半边天空。
无数魔法刀剑在视线里落下,刺穿人们的身体。厮杀声笼罩住了瑟兰德的眼睑耳膜。
“我在这场战争里扮演着一个您绝对想象不到的角色。”塞西迪尔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他从后面揽住瑟兰德的腰,下巴搁在他肩头,声音略有恍惚,“我是一名俘虏。一个被黑暗军踢下马的俘虏。”
瑟兰德观望着纷乱的战场,静若磐石。
“黑暗军没有杀我,他们给我饭吃,给我水喝,他们想要拿我跟光明军做一些交换。”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跟那些黑暗军说了一句谢谢。”塞西迪尔顿了顿,“他们估计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所以都愣了愣。”
瑟兰德静静等着,等塞西迪尔说出那些他不曾参与的事。
“……黑暗军把我送回了光明一方。”
塞西迪尔蹭了蹭瑟兰德的肩膀,往他颈侧移了移,把所有经历用一句话概括,“光明一方觉得我被黑暗军侵染过,是光明一方的污点、叛徒,觉得我的信仰已经动摇,已经不配作为光明军的一员。”
瑟兰德拢在长袍里的双手紧了紧。
“他们开始侮辱我、唾骂我,最后给我戴上镣铐、戴上枷锁,用最低贱的工作折磨我。他们把我的尊严踩在地上,把我的信仰贬低的一文不值。”
“老师……您觉得我该不该反抗?”
塞西迪尔等不到瑟兰德的回答,终于无声地咧开嘴笑了笑。
他道:“最后我杀了那些侮辱我、唾弃我的人,我把他们的头颅挂在旗杆上,任他们的血沾满我的双手。那些黑暗军为我呐喊,那些光明军对我畏惧无比。”
“所以,你选择了黑暗。”瑟兰德嗓音干涩喑哑。
“我没有!”塞西迪尔猛地放开瑟兰德,大声反驳,“我没有选择黑暗!没有背叛光明!是他们!是那些人!”
塞西迪尔剧烈的喘息着,好半晌才平稳下情绪,咬着牙重重道,“是神使给我判了死刑,他判定我是异教徒,把我丢进了神魔碣界!”
☆、2019.4.13
瑟兰德曾经见过这个世上最卑劣的灵魂,那是黑暗深渊丑陋的魔王,对方要杀死光明一方所有的法师,将他们的灵魂侵蚀成彻底的黑暗。
可如今他才知道,真正卑劣的灵魂,从来都是把自己隐藏在最光明、最美好的皮囊之下的。
黑暗的天空永远不会变作光明,但天空下的人们从来不曾侵染黑暗。
瑟兰德坐在昏沉的小院中,那双盛满星辰的碧色眼眸在微微闪动,仿佛外表宁静的海水在暗中涌动,只待着彻底爆发的那一刻。
“老师,我需要您的帮助。”他说。
“我等着您的答复,我期待与您再一次地并肩而战。”
塞西迪尔的话在耳边不断回荡,瑟兰德凝望着晦暗的天空,心中仿佛扣着一口巨大无比又重如千钧的大锅。
莱格斯顿从房间走出来,默默坐到瑟兰德一侧。
时间在缓缓流逝,从黑暗魔界的白昼,到黑暗魔界的夜晚。变化不大,但他们能感受到。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直到瑟兰德发出一丝声音,莱格斯顿转过脸,默默看着他。
“你为什么在这里。”仿佛只是一句最平常的问候,又仿佛是一句斟酌了无数遍的心底疑问。
莱格斯顿咽了咽唾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瑟兰德。
“我不想让你感到孤单。”他说。
瑟兰德心脏止不住地漏跳一拍。
“孤单?”
“嗯。”莱格斯顿想要点头,但此时此刻,他不想用任何多余的动作去惊扰对方,所以他缓了缓,轻轻开口,“我都知道的,瑟兰德。我一直都在。”
这一瞬间,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从瑟兰德心底的裂口处涌了出来,侵染心口,一发不可收拾。
“你知道什么?”缓了很久,瑟兰德状似好笑地反问他。
“我不清楚你和塞西迪尔说了什么。但我知道你的选择。”莱格斯顿同样抬头仰望天空,他的眼中是雾蒙蒙的情意,“你会守护他。而我,会守护你。”
瑟兰德愣住。
在瑟兰德印象里,莱格斯顿对他说过很多的情话,在他们于试炼境相遇的时候,在他们隔着伊尔牟的结界对望的时候,在自己被黑暗之力侵袭的时候,在两人朝夕相伴的每一时每一刻。
瑟兰德以为这个年轻人的告白大概就是这样了,热忱奔放,毫不含蓄,直白大胆地让人几乎以为那是一个笑话,或者一个年轻人不知所畏、不知轻重的宣言。
时间久了总会褪色。
经历多了自然会倦。
但此时此刻,这个年轻人给出的,最朴实、最精短的誓言,反而是最有力,也最让瑟兰德心动的誓言。
爱情从来就是这样,来得突然,走得莫名。毫无理由。
它最华丽,也最朴实。只要触到了你的心底,不管是华美如繁花,还是朴实如油盐酱醋茶,都会深深地留下痕迹,抹不去、消不掉。
瑟兰德需要的是一颗懂他的心,莱格斯顿恰好拥有。
这是相伴了近三十年的塞西迪尔和卡尔也不曾做到的。
“谢谢。”过了许久,瑟兰德轻轻开口,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叹息。
“瑟兰德。”莱格斯顿忽然叫了他一声,如同在打断对方的道谢一般,“你之前跟我说过,阿妮卡小姐在很努力地活着。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瑟兰德转头看向旁边的莱格斯顿,对方的脸在黑暗中不甚清晰。但那双眼睛很明显地在发光。
瑟兰德的心跳声在不断放大,“扑通——扑通——”,那是说不清的情绪节拍。
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止看懂了他的决心和打算,同时还在用属于自己的方式支持他,守护他。
瑟兰德久久地看着他,心脏深处情绪几番流转,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我答应你。”他轻轻回应对方。
莱格斯顿闻言笑了。他朝瑟兰德靠近了些,神情恢复以往的轻松。
“瑟兰德,我背有点儿疼。”
瑟兰德静默了片刻,“那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光明之力给你治疗了。”
莱格斯顿低低地笑,“我需要的不是光明之力。”
“我可不是药。”瑟兰德反驳他。
莱格斯顿闻言缓缓屏住了呼吸,过了好半晌才轻轻道:“你是。”
瑟兰德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他身子动了动,面向莱格斯顿,上半身微微前倾,一手撑在凳子上,一手伸到莱格斯顿面前,轻轻理顺他的头发,将他光洁的额头裸露出来,然后轻轻印上一吻,“既然如此,如你所愿。”
他话落吻落,一触即分。
莱格斯顿在这一瞬间抱住了他的腰,将人摁进怀里,呼吸变得滚烫湿热,“瑟兰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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