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阿树此时是光裸着上身的,他的破布衬衫正披在程晓的身上,将他的面部捂得很严实,只留了额头和眼睛在外面。
但是细小的风沙还是能够顺着衣服的空隙钻进程晓的鼻孔里和嘴巴里。
天色说不清到底是阴还是晴,因为整个天空都被黄沙遮盖了,翻天覆地的,看不出本来面目。
程晓将脸部埋进阿树的肩窝中,神思渐渐再次迷糊起来。
再次转醒的时候他们正处在一个到处都是风蚀柱的区域里。
程晓眯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原来这里是他之前看到的魔鬼城。他们已经进入到了这片区域。
魔鬼城又叫风城,是大片岩石被大风雕琢出来的奇特地形。一大片区域内,分布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岩石柱、风蚀柱;再加上风刮过这些岩石的时候,因为分布或密集或稀疏的原因,会发出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在人们听来极为恐怖,这才被叫做魔鬼城。
在戈壁上,这种地貌非常常见。
程晓昏迷之前两人正处于戈壁与沙漠的交界地带。现在阿树走了这么久,稍微估算一下,看来这个魔鬼城应该是在离戈壁稍远的地方。而且是处于狂风带,不然也不会有之前那样的大风。
阿树见附近的风小了很多,这才将程晓放下,轻轻的靠在一处岩石上,伸手帮他取掉裹在头上的衬衫,然后打开背包给他喂水喝。
这里虽然风大,但温度确实不低,所以阿树赤|裸裸的胸膛上出了一些汗,被风沙一吹,便覆盖了一层黄灰色的尘土和沙粒。
阿树,我程晓喝了一些水,精神微微好了一些,于是便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
但他的声音太小,再加上四周呜呜的凄厉风声,这一句呢喃随时就随风消逝了。
阿树虽然没听到程晓说了什么,但他看到了程晓口形的变化,于是便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了程晓半晌,忽然俯身凑到了他的耳畔道:你会没事的。
程晓轻轻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阿树再次背起程晓,继续在漫漫的黄沙和凄厉风吼中跋涉。
程晓不明白阿树在坚持什么,或者说是他自己在坚持什么。
肩胛骨被贯穿的那一刻,程晓就知道自己伤得不止是骨头,还有左边的肺叶。而他现在痛苦而艰难的呼吸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这样重的伤,即便是回到医疗设备先进发达的现代都市,那也是无法完全痊愈的伤势,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希望坚持到他们回到都市的那一刻。
所以,所有的坚持,都只是徒劳罢了。
纷乱的思绪不断穿杂在脑海中。
程晓突然的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面朝黄土背朝天,他那一生辛劳的父亲。
他记得他小时候,家里一直是养鸡的。母亲为了供他上学,会将仅有的少量鸡蛋卖给村里的邻居,然后换取几个零钞给他交学费。
那是收成不错的一年,恰好程晓又不负父母所望的考上了一所不错的中学。
父亲高兴之余,从鸡窝里拿出了两个新鲜的鸡蛋;一边对他笑得两眼微弯,一边去面缸里捏了一些面粉;在陈旧的瓷碗中放入面粉和水,搅拌之后,咔哒一声,磕开了两个鸡蛋。
那是父亲第一次做饭,也是唯一一次。
虽然没有多少油水,但是程晓却觉得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上初中之前,程晓一直以为他们家的鸡和鸡蛋,是不能吃的。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吃过鸡蛋鸡肉之类的东西。可自从那一次之后,父亲便让母亲每天都为程晓准备一颗新鲜的鸡蛋。
他说,他的儿子聪明,是个上学的料儿,应该多吃点蛋儿,补身子!补脑子!
程晓现在都还记得父亲那时候的笑,带着一丝自豪、一丝欣慰、却又有一丝愧疚。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给不了儿子充裕的生活,所以在愧疚吧。所以那位父亲一直很努力,也很节俭;他把一切能给的、可以给的,都给了程晓。
可是程晓在上了大学之后,就很少回家了。
一边是繁重的学业,一边是忙碌的兼职生活,他为了挣到学费和生活费,甚至过年的时间都在外面打工。他以为他只要多寄点钱给家里,他的爸妈就会欣慰,就会开心。
可是在这一刻,他后悔了,也明白了。
没有什么比自己回一趟家更重要,因为没有谁可以预测明天的事情,没有谁知道这一次的离别,会不会是一个永别。
程晓眯着眼睛低喃:如果他现在死了,那么他最对不起的,一定是他的父母
他现在,很想、很想他们。
冰凉的液体从程晓的眼角滑落,一直渗进阿树的脖子里。
阿树动作没有停顿,只是默不作声的快速前进着。
程晓看不到阿树的表情,也不知他此时眼中含着怎样的偏执与疯狂。现在的阿树,正如同一只身体与精神同时都紧绷到极限的野兽,似乎只要稍稍的碰触,就能掀起他毁天灭地的暴戾与疯狂。
大量的风蚀柱被两人抛在了身后,随着阿树脚步的加快,程晓精神更加不济。
模糊的视线中似乎再次看到了那些黑色的鸟羽,程晓蓦然发现,他似乎已经没有了恐惧的情绪。
这些鸟怪,不过是一些屈居于本能下的下等畜生罢了,即便长了一张和人类差不多的面孔,但到底还是畜生。
所以,他不怕。
手指轻轻的在阿树胸膛上划了一下,程晓动了动嘴唇,声音在风声中飘远: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吃了,烧了,或者晒成人干,也不要把我喂给这些恶心的东西。
阿树身子顿了一顿,没有接话。
又是一阵奔跑,阿树在视线投向前方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
很不起眼的一株藤蔓。
蜿蜒在诸多风蚀柱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奋力的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纤弱而又顽强。
阿树嘴唇动了一动,脸部微微偏向后面:程晓,你不会死。
身后的人没有动静。
阿树眼中的神色一阵收缩,缩到极致之后乍然氤氲开来,如同画布上浓重的泼墨。
再次转头看向那颗藤蔓生长出来的方向,阿树身子一沉,下一秒便如一支利箭一般奔跑了出去。
在古老的传说中,无尽的沙漠中有一个五色的湖泊。它是治愈百病的圣泉,又是吞噬灵魂的恶魔。只要到了那里,就没有实现不了的愿望、没有得不到的奖赏,但那却是要付出可怕的代价的。
程晓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很暖,整个人、连同整个灵魂都惬意到想要叹息。
gu903();这种舒适没有持续多久,程晓感受到了一阵麻痒那种深入骨髓的麻痒感,如同挠在心上,又如同挠在脚底板上,让你无法抓住、无法躲藏,却又异常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