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哨自那天被陈玉楼从山神庙扶出来起,整整昏睡了两日两夜。
今日他甫一睁眼又险些给陈玉楼晃瞎了。
鹧鸪哨迷迷糊糊缓了许久才总算勉强适应,以手遮眼从指缝中四下张望,心里信誓旦旦地以为陈玉楼这家伙又在给他使那招“万寿光明顶”。
他从指缝中看到个人形轮廓逆着日光坐在床头,刚开始还以为是哪个被派来看顾他的小厮。
那黑影见他有所动作突然开了口。
“你可算是醒了。”
鹧鸪哨闻声眨眨眼,这才看清在他床头坐着的分明就是个连胡茬都长出来的陈玉楼本人。
“先把药吃了。”
陈玉楼见他醒转径自长长出了口气,将床边案头上那盏粗瓷碗摸过来不由分说递去鹧鸪哨手里。
“好嘞。”
受人照拂自然嘴短,鹧鸪哨闷闷应了一声,乖乖把那一碗黑逡逡的玩意儿接到手里喝了两口,悄没声留了个底。
陈玉楼接过碗在手中轻轻一晃,响亮地“啧”了一声。
“喝干净。”
鹧鸪哨心怀不甘望他一眼,只得接回手里晃两晃一仰脖喝了个滴水不剩。
陈玉楼转眼又摸过来两粒白森森的药片。
“且慢。”鹧鸪哨盯着那两个药片心里犯怵,脑内先是一通暴风搜索以期转移话题,“我先问你,那泥像里的雮尘珠是怎么回事?”
陈玉楼故作神秘:“我算的啊。”
“你拉倒吧。”鹧鸪哨用脚趾甲盖想都不会相信,“卸岭什么时候会搜山寻龙了。是不是陈兄自己放进去的?”
陈玉楼也不再打哈哈,只冲他嘿嘿乐着点头,点完头转眼又把手心里的药片直勾勾递了过去。
“想打岔可门儿都没有哈,这是马兄特意嘱咐的。祖传中医,兼并西医,中西合璧,药到病除——”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鹧鸪哨心一横好歹算是赶在他信口开河前把那两片药吞了下去,啧啧舌除去苦意,张口道:“我睡了多久?”
“两日两夜。”
这么久?
鹧鸪哨吃了一惊,转头再看陈玉楼混沌模样才明白他大抵是这两日内都看着自己没怎么好好休息。
“多谢陈兄费心了。”
“倒也没有。”
陈玉楼摆摆手,先是接话,再是犹豫,最后轻咳一声把手中的日记塞去鹧鸪哨怀里转身要走,可想了想又别别扭扭加了一句:“鹧鸪哨兄弟如若觉得‘陈兄’叫起来生分,叫我金堂便是。”
鹧鸪哨大梦初醒不明所以地目送陈玉楼背影远去,疑惑半刻才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日记。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嘶——
现在躺回去还来得及吗?
鹧鸪哨后知后觉以手掩面。
变化超出计划之外,怎么办。
军帐外,张佩金已经在招呼人手打点行装。
四方战事未歇,虽然唐继尧已败,可仍有不少势力待肃清,他们今日便要开拔回昆明,也好顺路送陈玉楼一程。
一干滇军按部就班地排成队清点装备物资,怎么看都是副难得的平和景象。
张佩金捡片阴凉处先给自己卷颗烟,又伸手要去衣服前襟口袋里掏火柴,却刚好摸到一直放在里面的小相片。
张佩金把那相片小心翼翼地掏出来。
那相片已经褪色发脆,上面板板正正站着两个胡子拉碴青年,角落里还一个给太阳晒得黝黑的毛头小子扮着鬼脸不小心入画。
张佩金将左边这位青年仔仔细细打量一通,最后又划过中间落在最右边这个强行入画的小子身上。
这小子是攀崖虎。
彼时唐继尧受小报采访,采访结束拍照时假公济私一定要拉着他一起拍一张,刚好被攀崖虎看到觉着新奇地不行,想着法子悄没声蹭到了画中。
张佩金冲自己苦笑,右手夹着颗忘记点燃的烟卷以指尖轻轻拂过相片。
“回不去喽。”
待到一行人整顿行装开拔,出了虫谷只消再多走上两柱香的功夫,便又见到那一丛一丛的花树。
陈玉楼与鹧鸪哨以一种奇怪的状态相辅相携着向前走。
分明是他在扶着鹧鸪哨,但鹧鸪哨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为他指引方向。
陈玉楼深吸一口花香,只觉得在献王墓中吸入的那点浊气立刻一扫而空。
“让大伙儿歇歇脚吧。”
陈玉楼淡淡跟花玛拐交代一句,径自先驻了足。
鹧鸪哨不动声色悄悄瞅了瞅花玛拐手中提的小袋子,只觉得似曾相识。
陈玉楼想将这些回不去湘阴的弟兄与之前那些折在虫谷的同伴一起葬在此处。
他其实还默不作声给攀崖虎刻了个竹片,就与那些卸岭弟兄的竹片一道装在小袋子。他本来想知会张佩金一声,转念又觉得没这个必要。
攀崖虎在陈玉楼心里可以是卸岭的一份子,这是他自己打心底的认同,与攀崖虎是滇军一员并不冲突。
可那一袋竹片里没有邬罗卖。
刻着邬罗卖的那片竹被花玛拐贴身收在胸口前襟——与之前他放飞刀囊的位置一样。
花玛拐说想把邬罗卖带回湘阴。
可花玛拐看样子不仅仅得把邬罗卖带回湘阴,还得把个黏人精一起拖回去。
“拐哥你觉得我这程度,卸岭要么?”
托马斯正背着自己空了一大半的背囊跟在花玛拐身边健步如飞,口中第一万次跟他讲自己想入卸岭。
“不要。”
花玛拐想都不想就达成了第一万次拒绝。
也不知道这洋人跟着倒了一趟斗怎么就中了蛊说什么都嚷嚷着要入卸岭一派,还要学中国功夫和风水。
“为什么不要?”托马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不回美利坚了?”花玛拐大步跨过一个坑转过头斜睨托马斯,“你一好好的洋大夫,在哪儿都是稀缺人才,又何苦跟我们干这些打家劫舍下墓倒斗损阴德的勾当。”
“损阴德?”
托马斯的语言壁垒仍旧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
花玛拐气结,大咧咧一挥手给上述对话草草结了个尾:“嗨呀,总之不行。”
陈玉楼一路听过来,冲跟自己并肩而行的鹧鸪哨没头没脑地发出一句感慨:“年轻真好。”
鹧鸪哨:“难道我不算年轻?”
陈玉楼给他怼到语塞,心里暗骂这人真是块木头。
他回湘阴那日,三山响马也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打十里外就率部下排了长龙敲锣打鼓地迎接。
陈玉楼只在最开始象征性露了一面,接下来全程跟鹧鸪哨窝在铁皮车里,把剩下的迎来送往统统推给了花玛拐。
即便这样他一路回转府上仍然觉得满脑仁咣咣响,耳朵都要给震聋了。
这次鹧鸪哨在陈府多留了些时日,甚至还得空拖着从百忙之中勉强抽身的陈玉楼去了一趟瓶山。
可陈玉楼刚将张佩金扶为羽翼,安插人手,整饬财路,购置军火,样样都得亲历亲为,更别提还有十几万响马等着温饱,早都忙得团团转。
而鹧鸪哨解扎格拉玛族诅咒的使命也尚未了结,他自回转陈府那日便知总有天得再踏上求索之路。
可时至今日他仍有一事尚未办成。
鹧鸪哨以此为由,又在陈玉楼府上多呆了三天。
第四日一大早,陈玉楼带着他上了湘阴城楼。
晨光熹微。
“金堂这是?”
鹧鸪哨登高远眺,却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湘阴日出啊。”陈玉楼朗声回复,话语结束还带了个上扬的小调。他换做一身水绿长衫,指尖文人扇正展开了前后摇晃。
鹧鸪哨闷闷应了一声。
陈玉楼嘴角挂着笑意又将脑袋转向湘阴城外漫天朝霞,仿若真能看到一般。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纠结于自己是否能切实看到日升日落。因为有一个人会让暮色与朝霞从他心底升起。
这个人就在他身边。
鹧鸪哨瞧着湘阴城外粥铺里渐渐冒起袅袅炊烟,空张了张口,吐出个前言不搭后语的问句。
“你可曾想过这之后要怎么办?”
“张佩金还在云南与其他地方势力苦战。扶持的羽翼尚不稳固,烟土与军火生意又得扩张到云南境内,老把头年事已高,卸岭正是要我坐镇的时候。”
陈玉楼先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又想到鹧鸪哨此问大抵话里有话赶紧给自己找补:“不过多赶赶工的话最多一个月,我便可将大事小情安顿下来。”
鹧鸪哨又闷闷应了一声。
“你呢?”
突然冷了场,陈玉楼没话找话。
“在肉椁里见到献王壁画上有个跟西藏密宗类似的观湖景。这观湖景的事既是了尘师父告知的,他故居藏书中大抵会有些与之相关,这一个月内我想先去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解诅咒的线索。”
鹧鸪哨回复道,那便以一月为期。
“解了诅咒之后呢?”
陈玉楼已经问过鹧鸪哨两次以后想做什么。第一次在湘阴月下,第二次在献王墓里,这是他第三次追问。
鹧鸪哨敛神仔细想了想。
“虽然眼下求得了雮尘珠,可我也不知自己还剩多久的时日,够不够解整族诅咒——”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转过头冲陈玉楼弯起眼角笑。
他知道陈玉楼能看到,用耳朵或者用心。
“——但现在最想跟玉皇老儿多要来些时间跟你并肩,此生此世,永生永世。”
陈玉楼也跟着笑起来,眼角泛起一小绺清清淡淡的浅纹。
他是眯着眼睛笑的。
鹧鸪哨也能看到。
陈玉楼说:“好。”
橙红日光穿过山谷洒在陈玉楼肩头,渐渐升腾起暖意。
陈玉楼轻轻把鹧鸪哨的指尖捉到手心里。
“太阳升起来了。”
鹧鸪哨睁大眼睛盯着渐渐刺目的日光。
他将陈玉楼指尖在手心里攥紧,轻轻点了点头。
“嗯,太阳升起来了。”
鹧鸪哨一生都在颠沛。
他路过过很多地方,也曾经以为陈玉楼只是其中一处风景。
现在的他依旧是颠沛的,只是陈玉楼成了他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记得来路便可以回去的,唯一的故乡。
THEEND
第48章番外1
*江湖传闻,谁都动得唯独卸岭陈玉楼动不得。
*算一个江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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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温柔刀
月黑,夜黑。
山间破庙一灯如豆,泛黄纸窗透过昏黄光线映出个模糊人影正仔仔细细擦着枪。
窗棂之下悄无声息蹭过团蒙面黑影,只一双眼在漆黑夜色中时隐时现。
那黑影在窗棂下顿了片刻,指尖寒光一闪雪白刀光霎时给黑夜划开道口子。
那人持雪白短刀手摸去庙门前,翻身入庙回手闭门一气呵成。
庙内沉寂了一瞬,继而空气便在静谧中骤然爆裂。半点兵刃相碰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刀锋过处霎时沿泛黄纸窗横向甩落一串殷红血珠。
油灯溅上污血应声而灭,庙外骤然大雨倾盆。
湘阴夏日多骤雨,最宜杀人。
此雨甚好。
那黑影以指尖将掩面方巾勾去下巴颏,终于算是在漆黑夜色中头一遭露出真容。
是鹧鸪哨。
他甩了甩刀尖上挂着的血珠在破庙内外仔仔细细翻找了一通,直到最后才从死人衣襟夹层里翻出张薄如蝉翼地草纸,不知是从哪个地方批复下来的电报公文,上面写着来自香港的命令:卸岭陈玉楼,格杀勿论。
“第三个了。”鹧鸪哨盯着那一纸公文口中喃喃。
这已经是第三个要除陈玉楼的杀手。前两个都是绿林中人,但这个不是,这个是香港派来的。
他以脚尖踢了踢地上那位方才被他一刀洞穿喉管的可怜人,一翻身便手握电报跨坐在窗棂上为里面颇为狂妄的语气咋了咋舌,转手就用火折子烧了个干净。
鹧鸪哨以鸦青方巾掩面撑开金刚伞缚于背后,抽出腰间短刀洗净血迹,足尖点地三两下便冲去雨帘里再不见踪影。
待到明日清晨大雨洗净庙门前血迹足迹,便再无人可知此人是被谁所杀。
他使一身飞燕抄水的轻功半柱香的功夫跑出两里地后才作罢,此刻信步走在山间黑逡逡的小路上手背蹭过腰间短刀,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陈玉楼了。
没见倒也罢了,鹧鸪哨暗搓搓的想,可怎么最近他的仇家突然多出这许多?
他此次回转湘阴本就是奔着陈玉楼来的,却不知陈玉楼究竟做了什么决策能让那边的人动了杀念。
若说彼时陈玉楼与他同下云南献王墓时彼此除却失意时的相互取暖外更多的还是利益勾连,到同去藏地魔国时便已经转化为了实打实的相扶相携。
陈玉楼跟他说一个月为期,便真格把湘阴大小事宜在一个月内彻底摆平,转过头来信誓旦旦跟他讲自己对藏地魔国九层妖塔早有耳闻,又说那什么冰川水晶尸价值连城比倒一个献王墓都值钱,此次怎么说都要同去长长见识。
鹧鸪哨扪心自问云南地界多少大小墓葬倒都倒不完,若是为了金银哪用得着去西藏那种偏远苦寒之地。
陈玉楼虽细说藏地千好万好讲得舌灿莲花,就连金算盘都能被他半路忽悠来,可鹧鸪哨却始终知晓他此举说到底都是为护自己周全。
昆仑之后,陈玉楼终归还得回到他卸岭总把头的位置上,仿若这便是他的宿命。
鹧鸪哨解了诅咒,可他一个搬山道人,终不能日日都呆在卸岭府上。纵然陈玉楼已经跟他说了千万遍无碍,可如若他不再是同下云南时那个能与陈玉楼并肩而立面对死生的人,他便不再是鹧鸪哨。
所以他离开卸岭,还是去绿林里闯荡。
那短刀还是临别之时陈玉楼亲手赠给他的,说既然都是精钢打造,那跟小神锋姑且也算是一对,一雌一雄。
“哪个是雌?”鹧鸪哨彼时将那刀在指尖盘了一阵,冲他不怀好意勾了勾唇角明知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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