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山海皆可平。
一个如果他们当时得见,或许就不会消沉的故事。
设定走剧版+原着。
第1章故人初识
春夏之交,雨后乍晴,虽有山鸟争鸣却仍是雨雾凄迷,木叶葱葱。
山间废庙破落的檐下仍滴落残雨。
方才凑活铺好的茅草垫已沾湿了大半。鹧鸪哨单手撑膝起身走去檐下张望天际,见天色渐明,才又迟缓地抖擞立于身侧的那柄金刚伞。这金刚伞自古而今,御过鬼怪长虫,挡过暗器明火。如有江湖百晓生且做天下兵器谱,自当坐上头把交椅。可如今最常用的却是为他遮山雨,乍看也与普通伞再无二致。
鹧鸪哨踌躇片刻迈步踏出那破庙,似是下了决心。
翻过武陵山脉便是湘西境地。
鹧鸪哨极目而望,所见之处皆一片葱郁。
此等林木茂盛而潮湿之地他已许久未见。瓶山求珠未果,他自湘西东行北上,直奔西夏黑水城。一路上景色渐次苍茫,及至黑水城已是黄山漫漫,在未见过此等葱郁之景。此去黑水城人珠两空,去黄河两岸初寻金算盘又不得,他求雮尘珠之心已凉了大半。如今回转湘西明里是念及卸岭一派仍在湘西处事,陈玉楼手下又耳目众多,不抱希望地讲若是有那千分之一的机会可知金算盘足迹,也好振作精神再去求珠。可暗里自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思虑,鬼使神差让他走至此地。
一路走来虽不懂苗族土语,他却也从当地人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知道了事件的大概。
先前拥兵一方的总把头陈玉楼瓶山一役虽一举歼灭长期虎视眈眈湘西地界的军阀马振邦,可瓶山那些宝物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卸岭粮库亏空,又失了扶持多年的当地军阀罗老歪,已是伤了些元气。老把头已过古稀,大任便落在他陈玉楼身上。陈玉楼当下经多次推演得出两条道路,湘西周边军阀众多,各自拥兵,都眼红着他卸岭一派的雄厚财力。若是为了图快,去扶持其中一位军阀便罢。可这与将湘西百姓拱手让与外人无异,他自是难下决定。这另一条便是他亲自出山,携卸岭众人去一探云南献王墓。可这献王墓纵然金银珠宝无所不尽其极,却只在传说中出现过,自是险象环生。
陈玉楼选择了后者,尚未摸近献王墓便折了弟兄铩羽而归,自己还葬送了一双招子。自此,卸岭已是式微,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卸岭一方诸侯,其势力一时半刻仍有余力与各路军阀相抗。
一路颠沛,鹧鸪哨及至湘阴已是形容枯槁。
不过五年之久,同是湘阴城门,鹧鸪哨立于其下,所见与当年竟已是大不相同。
城下再无粥铺。穿军装者劫掠山民吃食,流民四散,饿殍遍野。
鹧鸪哨合目默念了一通往生咒。他纵然已入道门,后又拜了尘为师,自知万事万物皆有生克制化,仍是目不忍视。
“军爷!军爷!求您放我家一条生路吧!”
鹧鸪哨闻声双目豁然而开,正望见不知何处流寇目眦尽裂,欲强夺身侧山民手中的半个干饼。那山民本就只剩皮包骨,此刻正噤若寒蝉,瑟缩在城墙角落只指尖紧捏那半个饼不肯放,身侧还护着抱着小儿不省人事的妇人。
鹧鸪哨有意一枪崩了那夺人口粮的流寇,奈何手伸去腰际才想起那枪里早已空空如也。事到如今管他冷热兵器,他怒从心头起也不再多想,单臂扣紧流寇脖颈,双腿蹬地上身腾空一旋已将那流寇打横抬起又狠狠摔于尘土中。
他正欲仔细料理这强抢民物的贼寇,却只听得那山民大叫:“小心!”鹧鸪哨登时了然是那流寇的同伙前来,转身要避只觉身后拉枪栓脆生生一响自知为时已晚,枪响瞬间合上双目只待子弹射入身体。
可及至他双足落地,预期之事也并未发生。
鹧鸪哨睁眼。
只见那流寇已匍于地面在不动弹,原本是脑袋的位置现在像是开了染料铺,红白绿黑开得热闹非凡。鹧鸪哨抬头而望,只见持枪立于那流寇尸身之后的正是昔日陈总把头身侧亲信花玛拐。
“访山要访昆仑山,昆仑山高神仙多。常胜更比昆仑高,山上义气冲云霄。”花玛拐眉目间除却朗然更见一丝悲凉,他一身粗布短打,腰间草草束一条褐色麻布,干脆利落收起兵器冲鹧鸪哨一拱手,目光只在他空荡袖管停留一瞬便立刻回归,朗声道,“魁首,久违了。”
鹧鸪哨回转旧地,思及昔日进城自己还与花灵老洋人同行已是心头慨然不知所语,现如今听得花玛拐口中报山头更甚,张张嘴欲言却怎么都再报不出搬山的名号,停顿片刻只道:“拐子兄久违了。陈总把头可安好?”
花玛拐听他一言只是摇头,亦是怆然不知所语,长叹一声,半晌只道:“我已被总把头遣出卸岭许久。魁首若想知晓总把头近况,不如自己前去一看。”
鹧鸪哨自诩了然那人脾性,知他遇此一败定是消沉黯然难以振作,却也未曾想到陈玉楼料到自己式微,为防对家寻仇时伤及无辜弟兄,会将其先行遣散。
“拐子兄可否带我前去一探。”
“魁首客气,这是我应尽之事。”花玛拐拱手复做一请,转身时恰巧落后鹧鸪哨半身。他虽已不是陈玉楼身侧之人,这待人接物的气魄却未曾变过丝毫。
“想罢卸岭众人在云南的遭遇魁首已有耳闻。”花玛拐边行边道,“总把头自云南归来已是一蹶不振,卸岭虽仍有人手,但大大不如当年。总把头自知乱世人命似水流,卸岭既已式微便不应再牵连众弟兄,于是便以家财抚恤卸岭众人,后将大家遣散。我本不愿离开,奈何总把头说什么都不同意,只道若是不走便一枪崩了我。现府中人手已不到当年的三分之一了。”
鹧鸪哨闭口不言,只听花玛拐一路详叙。
及至陈府,少了三分之二人手,自是门庭冷落。
“拐子哥!”府中弟兄见花玛拐前来也是悲喜交错,“拐子哥,你快去劝劝总把头吧。他天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谁都不见。若是红姑尚在,还可以闯进去劝劝,可如今——”
“哎——先进门再说——”言语冲口而出花玛拐自是拦都拦不及,这才惶惶然扭头看鹧鸪哨脸色。
鹧鸪哨只觉心头一阵悲凉。
花玛拐见他身形凛然,匆忙上前要扶。鹧鸪哨挡开花玛拐伸过的手,定定心神苦笑道:“拐子,我若如此不堪一击,怕是已经死在西夏黑水城了。”
“是。”
花玛拐识趣地落下手,复做一请正欲开言,只听得屋内传来人声朗然:“拐子,我已数次警告你莫踏入我卸岭府上!”
单听此声,闻者绝计想不到那声的主人是个刚在云南大难不死,失了弟兄又目不能视的落魄之人。
花玛拐伸手挡下前去阻拦的卸岭弟兄,黯然退开。
鹧鸪哨闻声而去,脚下步伐渐快,几乎是跑进屋中的。
他方才推门,只听得“当”声在耳侧一响,那柄小神锋已然有一小半嵌入窗棂。
“敢问是哪路的仇家?”
陈玉楼正襟危坐于太师椅上,左肘倚于桌案,右臂缓缓收拢至腰间。桌上还放着一柄上了膛的手枪。
鹧鸪哨看着陈玉楼。
案前人面沉似水,似乎世间再无他物可在这张脸上溅起一点波澜,又仿若与当年孔明草船借箭时用的那些草人一般,不过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威严空壳。
陈玉楼仍是戴一副圆乎乎的墨镜。只是原先那墨镜是茶色的,透过镜片可以看到他引以为傲睥睨自雄的一对夜眼,如今那镜片却成了看都看不穿的墨色。
鹧鸪哨闻言目中一暗,空张了张口,艰难半晌方才答道:“摘星需请魁星手,搬山不搬常胜山。烧的是龙凤如意香,饮的是——”
他尚未答完,陈玉楼豁然而起,桌上的茶碗手枪乒乓五四应声而落。
他手撑桌案稳住身形在原地扎根力图维持挺拔,头却违背了初衷般拼了命地向前探,仿若他仍睁着双眼想要隔了暗色镜片再细细端详一次面前人。可这双眼却永远跟他的那些弟兄一同葬在了云南。
鹧鸪哨见他身形不稳上前欲扶,可直到探出右臂却并未曾触到眼前人时才发现自己早没有右臂可探,现在不过是动了一下空荡荡的袖筒罢了。
陈玉楼听到了动静,可眼前仍是一片怎么都看不透的暗夜。
他确实五感过人,可就算能听出鹧鸪哨近在眼前的心跳声,却无论如何也听不出那人究竟是何种心境。他指节攥地发白,张口数次,最终却只说得四个字:“找到了吗?”
鹧鸪哨缓步上前去扶陈玉楼,低声垂目而叹:“没有。”
陈玉楼右手顺着鹧鸪哨来扶自己的左臂而上去摸他面相,左手要攀他右臂,不曾想却只抓到空荡荡一条袖筒,心下登时一紧。
“哨兄——”
鹧鸪哨咬紧牙关硬生生压下心头苦楚,以手覆在陈玉楼腕上截住了话头,只将他一双手在指尖攥紧,“陈兄,久违了。”
第2章欲说还休
卸岭上下今天都跟过年了似的。
要说个中缘由,大多数人也都一知半解,只道是日落前拐子哥带来的人见过了总把头,说是什么搬山魁首。素来都说搬山派人口稀少,也无明确记载,只知他们自有一套功夫。也不知这位魁首究竟是什么大罗神仙,总把头见到那人后便再不似从前般一言不发,虽说仍是闭门不出,却亲自命人去做了桌好菜,和三壶好酒一同送了进去。
陈玉楼一早便屏退众人,只道今日旧友归来,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许打扰。
只有那几位曾跟随他上过瓶山并得以生还的弟兄才径自唏嘘嗟叹。这位搬山魁首对自家总把头而言,是正儿八经拜过把子,又彼此数次舍命相救之人。
转眼日头渐沉,暮色四合。
卸岭众人心照不宣悄悄围在总把头屋外静候,直待望见屋中突然亮起烛火,一府人这才轻叹一声,各自展露笑颜。究其原因,还是陈玉楼自失了招子后便对日升日落再无感觉,也失了点灯的心思。故而从云南归来后,他住的屋子再未亮起过灯。
如今这是头一次。
回转屋内,二人如今这一见好不容易算是度过了最初悲从中来的阶段,现下却是各怀心事。
鹧鸪哨眼见天色渐暗,又不愿触动陈玉楼双目尽失的痛楚,便尽力不动声色点了灯。不曾想什么都逃不出陈玉楼一双能听声辨位的耳朵。
“天黑了?”陈玉楼仍戴着那副黑漆漆的墨镜,闻声望向窗外。
“天黑了。”鹧鸪哨重复道,点起了最后一盏灯。灯火明灭,映得一桌山珍海味越发诱人。
陈玉楼用力嗅了嗅,撇嘴揶揄:“今天这一桌厨房里的王大娘还真是卯足了功夫,真真儿算得上山珍海味了!要不说从云南回来后我卸岭闭门谢客,好厨子空有一身功夫素日里都得不到施展。”
今日桌上确是山珍海味一应俱全。可素日里却不是那厨房王大娘得不到施展,而是他陈玉楼偏不愿让旁人协助。可这饭菜若是分盘装,他目不能视只靠嗅觉辨位,吃起来实在麻烦,再失手个几次脾气上来索性又要辟谷。府中人看不过去他这样作践自己身体,从那之后便叮嘱厨房大娘将好饭好菜都烩在一起让他吃得痛快。
鹧鸪哨看着那一桌好酒好菜,又转头看看陈玉楼。手中不由分说先给他碗中夹了好大一筷子。
陈玉楼将鹧鸪哨手下动静听了个真真切切,若是平日里卸岭的人这么干定会被他大声呵斥,可今日鹧鸪哨如此这般他反倒被搞没了脾气,到头来只得无奈地干笑两声:“怎么着?你我一个眼瞎一个断臂,今后便如此互相照拂过日子?”
鹧鸪哨也不愿意接他这明里插科打诨暗地妄自菲薄的茬,闷头又送一大筷子入了自己口中,咀嚼片刻,又突然捉来一只酒壶,粗声道:“喝酒吗?”
“内个——咳——”陈玉楼听鹧鸪哨主动要喝酒,心下暗道声不好,口中便踌躇了一句。
这位搬山魁首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两点。一是说什么都要去寻那雮尘珠,就算粉身碎骨亲友尽失也要去。二是沾酒就醉,醉了就跟失了神似的成一条稀里糊涂的小尾巴,逮谁蹭谁逮哪儿睡那儿,喝起酒来最是没劲。
“喝不喝?”鹧鸪哨在黑水城受了大挫,一路颠沛踯躅又无处排解,现下回转卸岭,思及二人已是同生共死的拜把子兄弟故而心头警觉放下不少,再加上又是回转旧地,这才熬不过心间苦楚主动说要喝一碗酒。
“喝啊!那必须喝!你我今日相见,哪有不喝的道理!”陈玉楼一边满口应承一边找敬酒的说辞,心下只道这哪儿是喝酒啊,这情况他一杯接一杯喝下去那就是照死了喝。
“如你所见,我卸岭经云南一败已式微,承蒙鹧鸪哨兄弟不弃,我陈玉楼先——”陈玉楼并未料到鹧鸪哨前来,此时也只随口而出一套临时准备的说辞,还明里暗里都是一蹶不振的。
鹧鸪哨虽说亦有同感,可想起湘阴城门前那番光景自是不爱陈玉楼这自暴自弃的架势,也不去管他尽说些有的没的场面话,转眼已经倒好满满两碗酒。他把一碗塞去陈玉楼手中,自己端起另一碗与之碰出叮咣脆响,一仰脖,整盏酒就顺喉而下全数进了肚。
“嘿呦您这酒不能只顾自己啊——”陈玉楼光听声都心头一惊忙不迭去喝自己这碗,心下暗道怪不得当初苗寨寻鸡之行红姑偏偏对鹧鸪哨暗生情愫,这好家伙,就看这放开了喝酒的架势是真配套啊。
“现如今只你我二人,亦不是什么拜山头的大场面,陈兄有什么事不如直说。”鹧鸪哨将空酒盏墩在案头,不明陈玉楼为何要跟他玩这些官话,直言道。
陈玉楼自知他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可好好的山珍海味前,他心下所想却只是那些个从湘西到云南为他亡命的弟兄,还有枉死在湘阴的红姑,这些又怎么让他一个卸岭总把头在席间举着酒碗张口。
陈玉楼静默了。
鹧鸪哨又为二人满上一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