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媛没敢看程素绢,更不敢看温颜,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声细如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啊?嗯,是吧。”
圆脸提议:“然姐,要不你先按一下?不是前两天身体不舒服?”
程芳然点头:“也行。”
一旁就是按摩区,程芳然趾高气扬地命令程素绢,“107号,你先给我按吧,下手用力点,我不喜欢太没劲儿的。”
程素绢勉强一笑,“好嘞。”
她跟着程芳然,堪堪迈开脚步,前头突然多了个纤细的影子。
程素绢愣了一瞬,抬头看向阻碍自己去路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了件深色印花浴衣,长发松松垮垮地扎了个丸子头,漂亮的小脸冷冷清清,乌黑水润的眼睛却氤氲了层水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底写满震惊。
撞见自己女儿都没见到温颜来得震撼,程素绢的双脚像是被定住般,直直地僵在原地。
许久不见,小姑娘变了不少。
个头高了,皮肤比以前更加细腻白润。
以前没少吃苦,尤其是鱼塘赔本,被追债,跟着他们受了不少委屈。
这么一看,回到温家后,豪门果然养人,才不到一年,小姑娘周身的气质都变了不少。
程素绢说不出心底什么滋味儿,当初那笔钱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刻意忽略小姑娘的黯然神伤,偶尔回想起来,心里挺难过。
但再选择一次。
结果兴许也如出一辙。
程素绢嗓子堵得很,半晌,她才听到自己从嗓子眼里透出来的声音,“颜颜颜……”
温颜声音没什么起伏,眼底却氤氲了些许雾气,“为什么会在这里?”
程素绢结结巴巴,“就那个闲着无聊……”
“闲着无聊?”温颜默念出声,微微哂笑,“七百万,钱不够花么?”
程素绢哑口无言。
当初的七百万入账,缓解了窘迫的困境,紧接着被温家要求断了关联。
也是。
本来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温家要彻头彻尾改造小姑娘,不希望他们联系也属正常。
更何况刚跟人做了交易,于情于理都没有理由再跟温颜联系。
虽然小姑娘不是亲生,打小就在自个儿身边长大,人不爱说话,看似冷清,内心却柔软无比。
懂得心疼人,甚至比自个儿亲生女儿要体贴的多。
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然而比起利益,比起诱惑,建立的那些个母女亲情又算的了什么。
程素绢替自己找了千般借口,试图说服自己,这会儿见到温颜,听她云淡风轻挖开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面。
程素绢心里依旧难过得不行。
“颜颜……我……”
温颜没搭腔,人多,不管怎样,也不想在这里让程素绢难堪。
视线落在程素绢绞紧的手指,时常在温泉湿润的环境工作,手掌蜕皮是常有的事儿。
温颜想起程素绢腿脚不好,半月板磨损,小岛气候湿润,常年在鱼塘,双腿浸泡在水里落下的毛病,到了阴雨天都受不了。
现在居然在温泉酒店做了按摩师,忙起来一天都不带休息。
温颜心头百味杂陈。
爱过,气过,伤过,释然。
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长久的不联系,繁忙的学业,一直以为自己早就不记得过往的事情,或者说在刻意遗忘。
真正见了,远远没自己想象的潇洒。
叫了十几年的妈妈,真真切切地爱过疼过,以前宁可自己吃点苦受点累,也舍不得景家老两口受一丁点儿委屈,现在瞧见自个儿曾经捧在心头的人做这种工作,完全放平心态根本做不到。
可是……
钱呢?
七百万不是个小数目。
短短一年时间,做了什么才挥霍一空?
一旁的女生窃窃私语,“不是,这怎么还聊上了?”
“还按不按摩?付了款也不是让你们搁这儿聊天的呀。”
程芳然看向景媛,讥诮地笑,“景媛,你家保姆还挺热络,交际面够广的啊。”
景媛脸色越发惨白,心里跟揣了一只兔子一样,怦怦直跳。
“107阿姨,甭聊了,赶紧给我按吧,我们一会儿还有事呢!”
“对呀对呀,不是说一会儿景大美女请客去夜店么?”
“我想去新开的那个。”
“零度么?”
“对对对。那家听说超带感,挺多明星都会去。说不定运气好还能遇到我追的哥哥。”
“零度挺贵的吧?还是会员制。”
女生娇笑:“这有什么,你是看不起咱们景校花么?”
景媛听她们越说越高调,每说一句,她的心就跟着沉一分,巨大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
景媛已经连强装欢笑都做不到。
“你们先泡,我胸口有点闷,出去透透气。”
程芳然不满:“又出去?行,那你别忘了结账。”
景媛嗯了声,掀开竹帘,才迈开脚步,冷不丁就听到温颜冷淡地叫住她,“站住。”
景媛不理,反而加快脚步。
程素绢上前拦了下,“颜颜你别这样——”
温颜躲开她,冷然地盯着景媛,“我让你站住。”
景媛头也不回,脚步紊乱地出了女汤。
程素绢怕两人闹事,小时候两个孩子也时常有摩擦,大都是做妹妹的聊□□。
千断万断,家务事难断。
大人都偏爱小的那个,更别说一个是自个儿身上掉下的肉,另一个毫无血缘。
每次让姐姐让这点妹妹,妹妹脸上露出的得意不是没瞧见,当时心想,不过是小朋友之间的打闹,偏向一点没什么。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默契,或者说是习惯。
习惯性地就护着小的。
程素绢虽然气女儿,伤心也不是第一次,这会儿瞧见温颜冷漠的样子,仍不免担心景媛。
孩子再怎么不像话,总归是自个儿唯一的念想。
也不能真的让孩子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程素绢不知道自己在温颜心里还有多少情分,这孩子打小重情重义,嘴上不说,完全的行动派。
即便做了伤她心的事儿。
以这孩子的性子,只要她肯主动开口,会听她的吧。
程素绢恍惚想着,生怕景媛吃亏,忙不迭追了出去。
景媛出了女汤。
大厅里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声声明显。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景媛慌得不行。
手臂蓦地被扯住,景媛被迫停下。
她扯了扯自己的手臂,尖叫道:“你松开我!你凭什么拦我?”
用足了劲,也没能挣开。
“温颜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又不是我亲——”
“啪”
脸上蓦地一疼,紧接着火辣辣的,景媛被突如其来的耳光甩懵了。
景媛摸着疼得发麻的脸,嘴唇颤抖,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你打我?”
从小到大,父母都没舍得动她一个手指头,温颜这人虽然冷淡,但内心挺宠她护她,每次她被欺负,不管面对多么可怕的局面,这个姐姐永远都像是最强大的后盾,义无反顾地挡在她面前。
而现在,她当着外人的面儿,甩了自己一个耳光,甚至还有可能拆穿她这么久建立起来的完美富家千金人设。
景媛情绪激动,几近失控,“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什么——”
“凭什么?”温颜表情淡漠,眉目哂笑,“就凭你拿卖我的七百万带着一些不入流的人肆意挥霍。”
“我就有资格再给你几巴掌。”
陆染白拿了台球杆,压低身子,刚开局没几分钟,他已经撞进了大半的球。
苏□□了口哨,嗤笑道:“行啊你,技术不赖。”
陆染白挑眉轻笑,没作声,目光专注。
作为忠实的陆吹,温时挺傲娇地回他,“那必须的,这种我哥初中就玩的贼6,记得有一次跟人赌球,对方输一辆车,输了不服气还要跟我们撒酒疯,简直有病。”
“后来呢?”
“那必须不能由着他们,打架我们就没在怕的。那时第一次进局子,双方家长来局子里捞人。”
“好巧不巧的是,那人的老子是朝阳科技集团下属一子公司的负责人,见了陆董,那个脸色简直五彩纷呈,好玩极了。”
苏潮:“……”
那你这么傲娇做什么?
这一会儿工夫,一盘打完,苏潮连下场的机会都没得。
大厅忽地乱糟糟的,好事者纷纷围观,温时喜欢看热闹,踮起脚尖往那头探了探,诧异出声,“咦?我姐跟人在那儿干嘛呢?”
陆染白微怔,直起身子。
苏潮也瞥了眼,“跟小朋友起争执的女的有点眼熟啊。”
温时:“不是你家的小花吗?你们酒店还搞这种特殊服务啊?”
苏潮:“?”
温时翻了个白眼,“刚才那女的闯进男汤,小白兔似的跟染白哥问路来着,心机婊么这是?浴衣不好好穿,勾引谁呢?”
苏潮忍不住坏笑,“靠,这么刺激?娇花弟弟没上钩啊?”
陆染白漫不经心睨他一眼,压低身子,球杆撞了白球,白球碰撞到紫球,从桌面弹跳起来,直愣愣地砸像苏潮的后背。
猝不及防被砸中,苏潮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来不及发火,陆染白慢条斯理把玩着球杆,盯着他,玩味轻笑,“反派死于话多。”
苏潮:“…………”
温时的注意力还在那头,实时直播,“我去,那个女人不是我姐的养母吗?她怎么在这里?又特么缺钱了么?”
苏潮跟陆染白齐齐看向温时。
苏潮不明所以:“养母?”
温时手握成拳,面色微冷,气哼哼地解释,“收养我姐那家人呗,我姐一开始根本不愿意回我们家,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答应了。我是有一次不小心听我爸妈谈起,那家人狮子大开口跟我们家要了七百万,可能跟我姐说了什么。我姐听见我爸妈说完,脸都白了。”
“我从没见她那样过,想哭又强忍着。”温时提及这个,还揪心的很,“那时候我姐刚到温家,第二天就不见了,把我爸妈急的满城找。”
“最后在一人工湖的桥上找着人了,大冷天,我姐就穿了件毛衣,蹲在桥边,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可怜死了。”
温时说完,不经意间抬头,就见陆染白乌黑深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玩味的表情散了些,整个人的气质莫名冷漠。
瞧见他这么个表情,温时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操了。
他姐的性子那么傲娇,最怕别人提这一出。
他是气糊涂了吧,怎么把这事儿给抖了出来!!!
温时这会儿心跳都不规律了,忙添了句,“你们千万别跟她提这个,她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这事儿她谁都没说过。”
“可能觉得丢人吧。”温时的声音低了几度,“毕竟,就像是被最在意的人抛弃了一样。”
苏潮神经大条,最怕处理这种,一时间除了心疼,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弄。
陆染白静静注视着温时。
空气沉默一瞬。
陆染白手指一松,丢了球杆,迈开长腿朝温颜的方向走去。
第52章052甜啊...
最初回到温家,封闭了自己的心。
温颜一直觉得自己早早就知道了不是景家夫妇亲生,提前做了心理建设,将来真被送走,可能也没那么难受。
然而真的离开了生活十几年的家,心里没由来就空洞洞的。
不管是不是亲生,一起生活的日子,她还有个姑且算是温暖的家。
等到了温家,生活习惯,观念,接受的教育,陌生的亲戚。
旁人对她的关怀。
真的,假的,分不清楚。
不太敢接近。
生怕放任了自己去接纳,得到了又失去,最后徒留伤心。
慢慢地跟温舒和夫妇相处,跟温时这个堂弟更是不打不相识,信任感和亲近感一点点找回。
屏蔽了以往的记忆,一切就好像步入正轨。
这会儿重逢,又是这么个戏剧化的场面,温颜心里被缝合的伤口,像是地震后留下的斑驳,稍稍地裂开。
“颜颜,你别这样。”
程素绢追过来,牢牢抱住温颜的手臂,苦苦哀求,“这里人多,媛媛的同学还在,你别跟媛媛闹,成么?”
温颜慢悠悠看过来。
程素绢咬咬牙,“钱是我拿的,也是我给她的。我们不缺钱,我只是闲不住,就随便找了份工作——”
温颜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岂止好笑,简直就是个傻子神经病。
显而易见的答案。
吃了多少次亏,怎么就不长记性?
淡淡地瞥向景媛,景媛像个急了眼的小白兔似的,双眼通红狠狠地瞪着她。
周围陆陆续续有人围观,指指点点,众说纷纭,不明揣测。
温颜觉得自己这事儿简直蠢爆。
“这怎么回事啊?”
程芳然几个从女汤出来。
“不知道啊,东分那个美女怎么就跟景媛杠上了?”
“可能有矛盾?”
“什么矛盾要甩人耳光?这么狠?景媛竟然都不敢回过去?”
“……不会是抢了人男朋友吧?”
“???”
……
“颜颜,求你。”眼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程素绢双目蓄泪,扯着她手腕,“别在这里置气,我们我们一会儿好好谈谈好不好?”
温颜沉默地盯着她,一秒,两秒,温颜倏尔笑了。
葱白的手指掰开程素绢的手指,温颜声音淡漠如霜,“谈什么呢?好像没什么必要。”
程素绢惊了惊,“颜颜?”
温颜低垂眼眸,平复了下心情,她答:“程女士,是我多事管你的家务事。”
想起上次程素绢给自己发的信息,温颜越发觉得好笑。
好笑里,又莫名悲凉。
“既然拿了东西,做了约定,以后就没联系的必要了。”温颜听到自己的声音,很遥远却又很近,以为会很难开口,真正说出来了,发现也不是特别困难,“一次性买断的情分,没必要再搞这些假惺惺。”
“一直这么搞,讲真,我觉得挺恶心的。”
人群里,温颜停了脚步,陆染白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这人平时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好看的眉眼似是带笑,却又很朦胧,少有泄露情绪。
这会儿隔着人群,少年就安静地站在那里,没过来,只是沉静地望着自个儿。
应该是看到了什么吧?
狼狈,还是心酸?
温颜讲不明自己心里的滋味,太复杂让她自个儿都无所适从。
这种事儿丢人的很,她一万个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更别说让陆染白瞧见。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
或者说女孩子的自尊心使然。
希望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持最优秀,最阳光的一面,生怕被喜欢的人瞧出一丝丝端倪儿。
尔后。
就会无限脑补。
知道自个儿没想象那么优秀。
会不会就不再喜欢了?
或者,没那么喜欢了?
温颜不知道在这个关头,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大脑一片空白,只想逃离。
几乎本能地,就迈开步子,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场馆外是露天的花园,夏季初至,花园栽满了灌木,夏虫唧唧,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两旁,间或摆放着八角地灯。
光线朦胧。
温颜走到水池边,双腿跟灌了铅一样,裹步不前。
她找了个长凳坐下。
双手环膝,下巴抵在膝盖处,脸颊埋进臂弯。
脚步声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