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愿,江岸看到了他,并没有声张。白散提起来的心稍微落下去一点点。
江岸迎面走了过来,在一条走廊里,很正常,白散大口呼吸着安慰自己,却见江岸越走越近。
不是左侧,不是右侧,正正好好不偏不倚地走向他。
白散感觉呼吸都要停了,左前方,右侧,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还有他身后刚出来的两个青训生,江岸没有察觉的吗!
他向后退了一步,直到贴到墙上退无可退,他一动不动,全身僵硬,埋在衣领里仅露出的半张脸渐渐发烫。
然而江岸只是扯了扯唇角,径直到他面前,手臂也伸了过来。
白散睁大眼睛,愣愣地仰头望着江岸,缩在袖口里的手心渗出一层薄汗,又湿又热,他眨了下眼,发出一声小小的鼻音询问着,软软乎乎。
江岸轻笑,从套在白散身上的队服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抬手时,俯视着他柔软的头发,手掌停在空中,顿了顿,把名片装进裤兜,侧身离开。
呆呆站在原地的白散,腾的一下,脸颊全红了。
第51章
合宿训练这件事,时间赶得有些急。
看着易天发来的新消息,焦教练迟迟没回复。五个半小时前,训练室里发生的事,他略有耳闻。
嘴炮大师易小天不是白叫的,几乎每场落败的选手都被会被嘲上一波,很正常,电竞重实力,其他都没用。
焦教练也存了份心思,想激一激那群小崽子的斗志,索性没管,听得乐呵。
哪里想到,易天刚打完嘴炮,说着‘不是很想和1E的选手浪费时间’,转眼主动联系他,一通美话把1E吹到了天上。
紧接着,抛出合宿的邀请。
仿佛kik和1E有十几年交情,关系好的不得了。先前在训练赛结束后大放厥词的人不是易天,而是他失散多年同父异母的兄弟一样。
以及被他从头虐到尾、一口一个‘小菜鸡’称呼的白散,也不知他是酒醒了,还是哪根筋错了,突然变成很看好的一位冠军后备役选手。还说如果白散试训不通过,或者无关紧要,他愿意接手,让白散从1E转到kik,转会费好商量。
这个人没有原则的吗?
焦教练蹙起眉毛,如果他在五个半小时前、不,哪怕是一两天前,和手下败将互喷了一嘴,短时间里绝对做不到易天这番举动。
一是太打脸,二是脸皮太厚。
见焦教练一字未回,易天接连催了五六条,言辞真挚,愿景美好。
似乎两家是兄弟战队,本该在一起同吃同住。通过这一次合宿,1E和kik便获得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神通。管他什么aij、vve、471战队等等等等,都是一个屁。
焦教练轻嘶了一声,身体靠进椅背里,手指停在键盘上,半晌,还是没动。
这事儿怎么看都透着诡异,没准有阴谋悄悄埋在了合宿的一周里……
事情拿捏不定,焦教练吸了半支烟,直接掏出手机打给江岸,交给能担得起后果的人决定。
听焦教练讲明缘由,江岸稍一沉吟,很快给出答案,不经思考。
“去吧。”
“可是,”焦教练依旧不放心,“那易天万一没安好心,趁着这个机会搞点事……”
江岸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毫不在意,转而问起,“谁带队?”
焦教练吐出一团灰白烟雾,摁灭烟蒂,“得看看时间安排,主队没回来,小常这几天倒是不忙,我这就问问他应该能去,正好家乡在青城,熟悉……”
话音一顿,焦教练按了按额角,有些犹豫,最终叹口气,“算了,还是我去吧,小常就留在基地,抓一抓二队成绩。”
江岸全然交付,不插手。
伴随着接连不断的笔墨滑动声响,话筒里传来最后一句,“我到青城办事,后天,和你们同路。”
电话挂断,忧心忡忡的焦教练,跟易天再次确定下时间、食宿和训练方面的事,在能否推迟三天后合宿的问题上,易天坚决不退步。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猴急,黑着脸,在青训生群里发布一条通知。
后天全体青训生前往青城与kik队友合宿训练。
关了电脑,他出教练室,回到楼上抓紧时间休息,已是半夜十二点。
为选手身体的着想,1E始终稳定保持着健康作息,规定最晚十一点,队员必须上交手机,离开训练室。
当机器人这种游戏瘾极大、并能躲过一切检查,深夜潜入训练室,来两局《战场》促进睡意的选手出现后,也懂得符合每一位队员的习性,灵活调整。
每晚十一点前,最后一名青训生离开时,要把训练室的门锁上。钥匙只有一枚,在焦教练手里,他会赶在第二天所有青训生起来前,打开训练室的门。
从那以后,全体青训生的黑眼圈都变轻了,皮肤也越来越好,这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半夜十二点一刻,走廊静悄悄,白散站在紧锁的训练室门前时,依旧是这样想的。
傍晚他在走廊上遇到江岸后,绷着脸坐到树下哼哧哼哧吃完一袋栗米条,跟老树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运气不好,中途越想越羞耻。
他脸颊红红的,把江岸的队服外套脱下来,团成一团抱着,在树下待了半晌生自己的闷气,因此吹了冷风,头晕脑胀,怕晚上感冒,会影响第二天训练,他去队医那里测过体温,喝了药,再次回到训练室。
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一扇牢牢锁住的玻璃门。
白散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吸了吸通红的鼻子,抱着队服,额头抵着玻璃门,蹲在地上扁扁嘴,欲哭无泪。
玻璃门后,有他的小月亮抱枕,有他的手机,还有他房间的钥匙。
前两者都好说,一晚没有就没有,但钥匙至关重要。
1E安排给青训生的卧室是个小单间,有床,有书桌,角落里有个很小的洗漱室,每人一间,既维护了隐私又方便。
如果配的是电子锁,不需要钥匙,输入密码或指纹可以进去,便更好了。
夜色越发得深,白散蹲在地上伸长胳膊,有气无力地推了推玻璃门。
纹丝不动。
他的心态逐渐崩溃,在绝望中,缓缓意识到今晚也许只能蹲在训练室门前凑合一夜了,直到六个小时后,焦教练起了床,神清气爽地拿着钥匙来开门。
在正式训练开始前,他别着手指数了数,大概能趴在桌子上睡一个小时二十七分钟。
白散脸埋进队服里,紧紧咬着下唇,努力忍住想要发出一声声悲伤的呜咽。焦教练的卧室在二楼,他完全可以上去敲门,说着抱歉话拿到训练室钥匙,下楼取出自己房间的钥匙,再给焦教练送回去,也可以等到天亮,他直接来开门。
总之,他完全可以躺在软绵绵的床上满足地睡一觉。
这个想法生出的刹那,白散眼前一亮,在脑海中预先模拟五六遍过程,包括焦教练可能会说的话,他应该怎样答复,一一考虑清楚,也尽可能地回忆起了房间里那张小木床,是有多么柔软,多么令人难以抗拒。
但也仅仅是想想而已了,他努力尝试过,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梯,穿过一排房间,在距离焦教练卧室不足半米时却停下脚步,猛地回身,下了楼。
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夜深人静,倦人酣睡,这种时候扰人清梦,吵醒焦教练,他觉得无异于一块小蛋糕,吧唧,掉在地上。
简直比青椒都可恶。
以及……焦教练有起床气么?
从小到大最怕老师教导主任校长一类,看上去一点都不可爱柔软的人的白散这样想到,他无助地靠在训练室对面的墙壁上。
黑夜里,训练室里的灯带在漫开深蓝色光河,照亮缓缓浮动的空气。
他隐约能看到自己电脑前,放着解罢上午给他的一盒巧克力派,光线最明亮处,是机器人摆在桌前精心照料的一盆小多肉,绿色的,圆嘟嘟。
机器人跟他讲过多肉的学名,只记得是四个字,白散长叹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老头子了,是真正的老头子。
身体虚弱,记忆减退,还会在深夜里不睡觉,感慨人生。
刚才下楼的时候,白散犹豫过要不要先和解罢或者机器人挤一晚,打个地铺也行。
不过两秒,他消了念头,步伐沉重走下楼。
解罢睡眠很深,不容易叫醒,还会打呼噜,难度直接翻了一番。这大半夜,白散不敢大声喊他,只能轻轻敲门。
三分之一的概率。
他怕没叫醒解罢,先把其他睡眠浅的人吵醒。
比如机器人。
到时候也算没白费力气,他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而不是睁着眼干等天亮。
关键在于,机器人是个完美主义者,有强迫症。
除了偶尔失眠,允许自己打打《战场》外,他十年如一日,规定好几点睡就几点睡,不允许意料之外的事发生。早一分,迟一分,都会影响状态,仿佛天塌地陷,摆出扑克脸,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会在自省与自责中度过。
白散真切感受到了绝望。
仅依着月光照亮的走廊里,窗外树影摇晃,不断拥来的夜风带起玻璃响声,抑制,汹涌。
暗色中,伸手依稀可见五指,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微弱心跳,跃上指端的冷,和江岸的队服外套间逐渐消融在无明空气里的,他的气息。
他脑袋埋在队服里,微热的脸颊蹭了蹭衣领。
念起去年冬末,午后雪静,他跟小奶狗撒开欢儿跑了两圈,风吹得脸颊通红。
回到家,桌上有一杯水,还温着。
在孤立无援的时刻可以翻起柔软的回忆,像找到一颗草莓奶糖。白散靠墙边坐下,脑袋枕着膝盖,侧过的脸颊上有一个小酒窝。
但现实远比回忆更加复杂。
白散缩成一坨,小蘑菇似的长在墙边,已经安慰过自己蹲一晚就蹲一晚,六个小时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此时,前门传来一声轻微响动,大厅里落下脚步,一声比一声近。
白散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在一个普通夜晚,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他仰起脑袋,过大的队服还蒙在头上,露出来一双睁圆的眼睛眨了又眨,张口无言,懵懵地望着合上门,渐渐走近的江岸。
江岸一手覆在耳边,正接电话,他另一边手臂垂下,提着一个很大的公文包,看起来装满了东西,很沉。
楼里不算暗,白散知道江岸一定能看到他,虽然缩在墙边,只露出来了半个脑袋。在这一刻,他真正理解到了‘死灰复燃’的意思。
江岸有着能使他一瞬悬空坠落,一瞬所向披靡的神奇魔法。
蹲得时间久了,白散小腿发麻,站不起来,他往下拉了拉队服,抿了抿使劲儿往上翘的嘴角,眼巴巴瞅着江岸。
看我看我看我……
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
江岸微抬起手臂,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应了电话另一边的人一声,目光直视前面,从白散面前走过。
熟悉的脚步声从隐约响起,清晰落在耳边,到缓缓消失,不过一分钟,秒针无声无息转动一圈。
凌晨一点的夜色,依旧树摇,风不止。
白散歪着脖子,脸颊贴住右肩,大脑一片空白盯着地面。
瓷砖的线条锋利干脆,一边微亮,映着薄薄的月光,一边暗淡,渐隐入混沌黑暗里。
过了几秒,白散回过神,夏季过去将半,如今才发现夏夜原来是凉的。
他慢吞吞地揪了揪队服,把它重新拉上去,一点点蒙住脑袋,遮挡视线,创造出了一个自己的小小的空间。
离去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落在耳边时,他正在数小绵羊,同时羡慕马可以站着睡觉,羡慕鱼可以睁着眼睛睡觉。
他也好困,好想睡觉,五个小时一眨眼便过去了。
忽然他蒙在脑袋上的队服被一只手掀了起来,他发着呆仰头望去。
江岸回来了,提在手上的公文包消失不见,放在了训练室前半米,休息区的长桌上,他问他为什么不睡觉。
白散扭过脑袋,一声不吭,转念间明白江岸刚才是去放东西,还是不想说话。他磨磨蹭蹭地动了动,原地转半圈,面朝墙壁,后背对着江岸。
“困吗?”江岸低声问。
白散沉默地摇了摇头,不到两秒,小脑袋点了一下,撞在膝盖上,他闷闷地揉了揉下巴。
有点疼,都怪膝盖。
江岸没再问第二遍,陪他在训练室门前待了一会儿,很快猜出大概。
“弄丢了房间钥匙?”
白散脑袋往胳膊里缩缩。
“不对吗,”江岸倾下身,陪他蹲在墙边,若有所思,“那就是钥匙落在了训练室?”
白散抿抿唇,又磨磨蹭蹭挪了挪,面向走廊,依旧背朝江岸。
“看来猜对了。”
白散脑袋埋在胳膊里,软乎乎的脸颊鼓了鼓。他很奇怪,他又没有说一个字,表情都没有露出给江岸看,江岸是怎样猜到的。
难道江岸是块冷漠无情、硬梆梆、黑乎乎、丑不拉几、会未卜先知的预言石头吗。
丑不拉几的江·石头·岸并没有预言到他的困惑。
“先来我房间睡一晚?”
未经思虑的,白散下意识点了点头,刚抬起,一怔,他猛地摇头,缩起来的一小坨从内而外散发着拒绝。
过了十几秒,江岸起身,“在房间门口等着,我去找焦立安拿钥匙。”
话音刚落,白散倏的转过身,揪住他衣摆,手指微微蜷起,张了张口,半晌,他才说出话来,声音干涩,很小。
“……别找焦教练,我再等一会。”
凌晨两点十一分,焦教练起得早,再等四个小时就可以了,打五局“战场”,两节课的时间。
江岸没开口,垂下眼,平静地注视他,侧身,抬眼看向训练室。
“钥匙放在哪了?”
白散垂着脑袋有点懊悔,他不想说话的,但是刚才已经开口,现在再坚持也没有意思了。他皱起眉,想了一会儿,努力绷着脸,回答江岸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小月亮抱枕,它后面有个别着纽扣的小口袋,钥匙就装在里面。”
即使知道钥匙在哪,门锁着,一样拿不出来的,白散不抱希望地想。
江岸“嗯”了声,留下一句“在这等我”,随后离开。
他出了楼,身影消失在门边,白散垂下脑袋望着打在地面上的浅影,不明白江岸要去做什么,其实一晚不睡也没事,挂个黑眼圈而已,好好睡一觉就消失了。
风声,呼吸声,秒针走动声,白散听得快睡着了,同时也清楚地知道,在这种环境下,再困都不可能睡着,只是闭眼假寐,熬时间。
在这样的声音中,多了一串窸窣响动,有脚步落下,在身后。
gu903();白散慢吞吞地转过身,看清发生了时候瞬间站起身,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