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诚一眯眼:「知道了。」他看着那扇紧闭着的大门,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汪海洋一心将所有的罪状揽到自己的身上,甚至把凶器放在自己的住处,为的就是替凶手顶罪。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在保护凶手,而且他是自愿的。
不过汪海洋终究是一个没什么见识文化的人,他不知道凶手用来杀人的工具是消防专用的斧子,他这么一做,相当于间接暴露了凶手的职业。
「有内部的人在帮安若水,所以她才能离开宏悦中学。」孟雪诚说。
这个内部指的是什么,孟雪诚相信苏仰会明白的。
孟雪诚按下耳机,嗓音冷得可怕:「文叶,把安若水的自杀档案调出来。」他刚安排下去,耳机就响起傅文叶自豪骄傲的声音:「半分钟,马上发到你的手机上!」
孟雪诚看着手表,秒针走了四分之一,他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他点开文件,快速扫了一遍,低声道:「十一点半接到报警电话。」当他的视线扫过某一行时,瞳孔猛然放大,脸色清寒:「毁容,无法辨别死者的容貌……在死者身上搜到了属于安若水的学生证跟身份证。」
他扭头看向苏仰,复杂地说:「贺妍她……」她一早就计划好了要自杀?
那安若水又是怎么离开的?一直在帮安若水复仇的人会是什么人?
知道事情内幕、消防斧、绑架、杀人、分尸、反侦察能力……这个指向越来越明确,孟雪诚几乎已经有了答案。
苏仰从孟雪诚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他盯着孟雪诚冷凝的双眼,问:「如果有一个人死在你面前,你没能救下她,她是那么无辜,那么值得同情,你会有什么感受?」
「内疚、愧疚。」孟雪诚将这两个词语说得很快,因为在他张嘴的一瞬,恨不得将这两个千斤重的词语吐之而后快。他曾经去过酒驾车祸的现场,一位母亲抱着自己孩子穿过的鞋,跪在倾盆大雨中,那种哀怨、痛苦、又充满了恨意的目光,让他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忘记。
有些事就是这样,一旦经历了,往后余生都无法忘记。那些所谓的心灵鸡汤,劝你早日放下过去,走出阴霾,全是狗屁。
「皮肉伤跟心理创伤不一样,PTSD可以跟着一个人一辈子。在受到某些刺激后,内心深处的压抑与矛盾有可能转化为攻击性行为,包括自杀跟杀人。」苏仰垂着头,惨淡地勾了勾嘴角:「负责上楼营救的消防员……眼睁睁地看见贺妍死在他的面前,每晚做梦都是贺妍坠楼的画面,他没有办法继续参与前线的救援工作。内心的愧疚越来越多,直到压过他的理智……」
听完苏仰的话,孟雪诚又一次按下耳机:「找一份当天参与了营救的消防名单,注意一下有没有在事后接受过心理辅导或者直接辞职的。」
苏仰觉得有什么堵在他的喉咙里,闷得快喘不过气。太阳穴宛如被千根针刺进,反反复复碾磨着,直到空气中溢满了鲜血的气味。
令人作呕。
再这种痛苦中,苏仰的大脑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他是安若水,他会有多恨那些人?
如果他是凶手,他会用什么方法折磨那些人?让他们生不如死……
如果有一天自己抓到笑面,他能冷静吗?
他真的可以控制住自己……想要杀了他的欲|望吗?
第122章
几句话的时间,傅文叶把文件传到孟雪诚的手机上。在这半页的名单中,有一个名字被标红,一个被标橙。被标红的人在事发后一周曾经接受过心理治疗,直到一个月后心里评估数值正常才复职。
剩下一个被标橙的,在事发后八个月辞职了。
孟雪诚点着这个橙色的名字,发了条消息给傅文叶,让他尽快查到这个人的所有资料。
真相已经摆在不远的地方,只要再花点时间,他们就可以揭开这一切。
关于安若水,关于贺妍,关于这个叫做柳韩的消防员。
他回过头,发现苏仰目光有点涣散,眼里像是蒙着一层雾,看不真切。苏仰刚才说的那段话,不止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如果真相如他们所料,那么苏仰一定会想起从前,想起那些没有来得及救下的人。事实上,他很想去劝苏仰放下过去,老套得像是网上随便一搜的疗愈句子,唯有放下过去才能走向更好的未来。
可孟雪诚说不出口,一个是他多年的搭档,一个是他的亲妹妹,苏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怎么可能放下?
又怎么能够放下?
如果一句话就能治愈一个伤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出现那么多走到穷途末路的可怜人。
孟雪诚走到苏仰身边,一手扶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专注道:「苏仰,哥,不管你在想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可以告诉我。咱俩现在在一起了,有什么事一起担着可以吗?相信我。」
要是以前,苏仰一定会想,这种口头承诺的有效性到底有多长?这句话本身的可行度又有多高?可他现在整个人都杂乱无章,尤其是乔烟的话,让他所有的骨头都冻住了,细密的寒意游离在他的神经周围。所以当孟雪诚靠近他时,那股炽热的温度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人类的身体本能是最诚实的,当那些横七竖八的念头涌现之前,他的双手已经自然而然地环过了孟雪诚的腰。
这样恰到好处的温度,他只在孟雪诚身上感受过。
他跟孟雪诚不一样,他从未主动爱过一个人,都说大学是人生最潇洒的时光,最适合用来谈一场恋爱。他大学四年,不是闷在图书馆就是在打工,孟寻还问过他,这样的生活不无聊吗?苏仰还记得当时他跟孟寻说,他有两个有趣的室友,一点都不无聊。
孟寻笑着摇头,他知道苏仰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故意装傻。
所以爱情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在书上见过,他在齐笙跟苏若蓝的身上见过,自己却从未体会过……
他只知道自己在孟雪诚身上找到一种值得依赖的信任感,足以让他心甘情愿脱下盔甲,将自己的过去袒|露出来,即便那些卑微跟脆弱,全是他的致命死穴。
他知道这个人不会伤害他,还能能填满他千疮百孔的心。
要不是被手机铃声打断了,苏仰还想多在孟雪诚的怀里靠一会儿,他接起电话,问:「玄青?」
苏仰有点意外,如果是跟案子有关的,江玄青基本都是联系孟雪诚或者林修,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他。
江玄青先是顿了顿,像是在犹豫,片刻后沉声道:「笔迹鉴定出来了,是伪造的。」
苏仰的大脑立刻重新运作,之前他让江玄青把秦悦跟阮晓彤的遗书带去做笔迹鉴定,江玄青动了点关系,找了两家不同的机构,前后折腾差不多两个月,终于拿到了三分一模一样的报告。
两封遗书都不是出自本人的手笔,也就是说,秦悦跟阮晓彤很有可能不是自杀的。
虽然苏仰没有回应,但江玄青知道他在听,于是继续说:「我知道你现在没时间,所以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陆铭了,秦悦跟阮晓彤的事他们会跟进。」
苏仰缓过一口气来:「嗯,谢了。」他确实挤不出多余的时间跟心思去处理这件事,手上的案子还没结束,他不可能跑去调查秦悦她们的死。
在江玄青挂掉电话的瞬间,孟雪诚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傅文叶,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两人也够有默契的,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心有灵犀。
他接起:「喂?」
「队长!我们可算找到影片里的第七个人了!」傅文叶的话里全是喜悦,藏都藏不住,他说:「我跟秦归是真的牛逼!靠着拍摄者右手手背上的两颗痣和大约身高,从班级合照里挨个挨个对比,看得眼睛都要瞎了……」傅文叶觉得话题有点跑偏了,立刻一个回旋镖杀回正题:「拍摄者的名字叫唐歆,三年前出国读书,前天刚回来。我们联系上她的姐姐,姐姐说唐歆昨晚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哦对了,柳韩的资料也发到你手机上了。」
「知道了。」孟雪诚挂掉电话,见苏仰恢复了情绪,直接说对他说:「走吧,去找柳韩,他就在这附近。」
孟雪诚带着一队人上了警车,他坐在副驾,把傅文叶传来的资料念给其他人听:「柳韩,三十六岁,无犯罪记录,无精神疾病记录,五年前自己开了一家拳击馆,兼职当教练,没有接到过任何举报或者投诉的消息。简单点说就是家世清白,背景干净。」
柳韩开的拳击馆就在市中心,网上对这家拳击馆的评价很高,无论是场所的清洁装修还是教练,就连更衣室的吊灯都被夸充满品味跟情调,这拳击馆上上下下能被夸的全都夸了一遍,让孟雪诚一度怀疑柳韩是不是雇了水军刷好评。
当他抵达现场的时候,那些看起来略微浮夸的评论全都化为实体,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面前。
孟雪诚把小队分成两个小组,一组在车里盯大厦的监控,一组守在这层,以防柳韩逃出去。他准备跟苏仰两人进去见见柳韩,拳击馆正在营业,他们不想把排场铺开,免得打草惊蛇,何况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柳韩就是凶手。
这家拳击馆位于大厦顶层,入眼就是一大片落地窗,可以看见临栖市最美的海景。两位穿着短裙的长发美女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甜美的笑意,娇声软语地开口:「欢迎光临。」
孟雪诚朝她们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然后拿出自己的证件放在前台,不苟言笑地说:「麻烦找一下柳韩先生。」
其中一个美女的笑容立刻挂不住了,惊呼一声:「警……警察?」她用手肘撞了撞隔壁的女生,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询问同伴:「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说着,她甚至扯了扯自己的裙子,假装自己的穿着没那么暴露。
女生瞪了她一眼:「嘘,闭嘴。」她转过头,挤出一个温婉动人的笑容对孟雪诚说:「您好警察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
孟雪诚板着脸,把刚才的话短而精炼地重复了一遍:「找、柳、韩。」
两个女生被孟雪诚的低气压给镇住了,只好唯唯诺诺地点头,颤着手拿起座机,拨了个电话。
从接通电话到沟通完毕,花了不到十秒钟。
孟雪诚在心中冷冷一笑,这意味着柳韩并没有询问警察来的原因,他很清楚他们来的目的是什么。
与此同时,苏仰生出一阵无由来的心烦意乱,他从不相信第六感,这种烦躁没有任何科学理论,可它就是存在。如果非要解释的话,这种不安的情绪大概率是出自柳韩过于平淡的反应。
他知道警察为什么来找他,但他一点都不担心,更不害怕。
无论是安若水、汪海洋还是柳韩,他们一点都不在乎结果……因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没有遗憾,没有后悔。
女生放下电话,努力挺着后背,皮笑肉不笑地说:「柳老板在2号间等你们,进门左转第2间房。」
他们按着指示牌往前走,很快他们走到一个十字口,往前训练的地方,放着很多健身器材,左右则是两条长长的走廊,左边印着房间号一到十,右边印着十一到二十。
两人找到了二号间,敲了敲门。
「进。」
孟雪诚推开门,房里散发着清香迷人的薰衣草香。
一个穿着运动服,剃着圆寸的男人坐在办公椅上,脸上似乎还带着淡淡的微笑,尽管这样,还是没能遮住他身上生人勿进的冷酷气质,他的眉眼像是刀锋雕刻过的,充满锐利感。
这间房四面都是灰色的墙壁,没有窗户,没有外来的光线,分不清白天黑夜,全靠天花板上的光管照明。好在这里装了排气扇跟风扇,空气不会太过闷热。
除了面前的办公桌跟办公椅,旁边放着一张单人木板床,床上放着整齐折叠好的被子。
柳韩看着他们,指了指前面的椅子说:「请坐。」
第123章
孟雪诚没时间跟柳韩客气,他直接拉开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
柳韩一脸坦然地捧起茶杯,缓慢地递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气,小品一口问:「两位找我有事?」
孟雪诚看见柳韩镇静沉着的样子,语气顿时冷了几分:「九年前,宏悦中学女学生坠楼事件,你记得多少?」
柳韩放下杯子,往椅背上一靠,笑得恬适:「我都记得。」
孟雪诚将心中的疑惑困在眼底,柳韩比他想象中还要诚实,还要冷静,根据他的经验,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柳韩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孟雪诚说:「那就把你记得的都说一遍。」
柳韩十指交叉扣在一起,双手优雅地放在自己的右腿上,他阖上眼,一幕幕的往事不住地在他眼前飘着,那些人,那些事,所有最细微的感觉都重现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嗅到了那天混杂着草木跟泥土味的空气。
「大概是五六月吧,那天天气很热,当时我们刚跑完步,接到消息后马上出发前往宏悦中学。到了现场,一大群的学生跟老师站在操场,还有人拿着手机在拍照,有说有笑的。要不是看见天台边有个影子,我都要怀疑这是不是有人在报假警。队长立刻让人去铺救生气垫,安排我跟另外一个人上楼,看看能不能把那个学生救下来。我们两个跑到八楼的天台,看见那个女孩站在围栏外。」柳韩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他静静抬眼注视着孟雪诚,眼中的痛苦变得清晰,他说:「那个女孩整张脸都是血,皮肤溃烂见骨。」
孟雪诚愣了一下,他原以为尸体无法辨认容貌是由坠楼导致的,没想到在坠楼前贺妍就被毁容了。他放在桌下的手捏成了拳头,那些学生所作的恶,远超出他们的计算范围,他总算是明白安若水的同班同学为什么都没有选择主动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大概,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我往前走一步,她就往后退一点。没有办法,我只能停在了原地,劝她下来,我告诉她我们可以带她去看医生,去最好的医院……我告诉她,别害怕,总有办法可以解决的。」柳韩忽然笑了笑,这短暂的笑声将房间的气氛转化成一阵诡异:「我看见她笑了,也看见她哭了。最后,她对我说了句谢谢,在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跳了下去,地下是一片种满了植物的花园。」柳韩维持着那奇怪的笑意,视线突然投在苏仰身上,他问:「警察先生,你说,那么温柔的一个女孩,为什么会被逼得走上绝路?她好好的一辈子,就折在这些人的手里。」
苏仰看着他,神色如常地说:「可你把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你们是一样的人。」
柳韩笑了两声:「一样的人哈哈哈哈……那你说说,我们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