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苏仰慢步走远,找了一个正在值班的护士谈话。
傅文叶问:林梓青又不会告诉我们,为什么还要去问她啊?
孟雪诚盯着苏仰颀长的身影,心中突然绽放出奇异的情绪,自言自语一般悠悠道:你不要小看苏仰。
傅文叶狐疑地看了看孟雪诚,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有些封尘已久的记忆在孟雪诚心里散发开,宛如一个被戳破的水球,一次性倾泻而出。
……
护士长冷淡地跟苏仰说:今天时间太晚了,最多给你们半小时,半小时后必须离开病房。
苏仰轻声道谢,医院有医院的规矩,合情合理。苏仰刚回头,孟雪诚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步跟了上去,傅文叶呆滞了数秒,才追上他们的脚步。三人在林梓青的病房门口停下,一个年轻的小护士站在边上等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孟雪诚说:等会儿麻烦你跟着我们进去。他看向苏仰:苏医生有没有别的安排?
没有,进去吧。苏仰抬手敲门,听到林梓青的回应便推门进去。
苏仰再次换上那副公式般的微笑:不好意思,又来打扰林小姐了。
林梓青说:没关系。
苏仰摊开手里的笔记本:中午我给林小姐讲了一个故事,林小姐是不是应该礼尚往来?
林梓青露出一个牵强的笑意:那你们想听什么故事?
苏仰目光如水,温柔地看着她,然而语气却有着截然相反的压迫力:关于你的故事。但是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件事,我们调查过你和你的母亲,所以请你不要撒谎。
林梓青困惑地问:既然你们已经调查过了,为什么还来问我?
孟雪诚的声音插了进来:请林小姐配合,早点结束你也可以早点休息。
林梓青靠在床上,慢慢敛去笑意,良久后她略带沙哑的声音慢慢传来。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她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从出生起就跟着妈妈生活。家里没有钱,妈妈没读过什么书,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小女孩只知道妈妈的脾气一直不好,情绪忽高忽低,经常把小女孩当出气筒,一不高兴就打她。小女孩只能一个人哭,没有人可以帮她。有时候妈妈还会带一些奇奇怪怪的男人回家,那时候小女孩不懂事,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眼神放空,没有丝毫的感情,像是在讲述一个普通的故事。
后来小女孩长大了,也知道了妈妈的真实职业……好听点,叫性工作者,难听点,叫妓|女。在小女孩十二岁的时候,妈妈再一次怀孕了。妈妈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因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好像是本地的商人,家里有点钱,她想着要是能嫁给这个商人,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林梓青忽然笑了笑:可见她是多么愚蠢,如果真的是个有身份的商人,怎么会去这种地方嫖|娼?妈妈怀孕这段时间,没有办法继续做生意,开销越来越多,钱越来越不够用,就连房租都拖了好几个月。某天早晨,小女孩起床的时候意外发现床上放着一条新的裙子,妈妈对她很是温柔,给她倒了一杯牛奶,还让她赶紧穿上试试合不合身。小女孩二话不说就把裙子给穿上了,只是她不知道,她的妈妈居然会亲手将她推进深渊……
林梓青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带颤抖继续说:妈妈让小女孩在家里乖乖等她,她到楼下买点菜很快就回来。小女孩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她的妈妈挺着肚子走在街上,不知不觉小女孩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个男人的眼神恐怖极了,他一步一步靠近小女孩,最后抓着小女孩的脚腕。小女孩开始哭着叫妈妈,妈妈明明就在不远的地方,可她根本没有理会小女孩,直接把门关上了。无论小女孩怎么挣扎,尖叫,求饶,妈妈始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她就在门外,她很清楚里面发生着什么。那是她的女儿,明明是她的女儿!林梓青眼里的恨意几乎都要冲破眼眶,她用力拉出一个讽刺的笑意,脆弱地挂在唇边:后来这个妈妈死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死了,可能这就是报应。
护士被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吓到了,一直往后退,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她。
苏仰没有多余的表情:邻居呢?没人帮忙吗?
林梓青:住在那个地方的全是一些低贱的人,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不会去关心,也没必要去关心。
苏仰抬眼问她:那黄康呢?黄康关心你吗?
林梓青的眼神开始飘忽,瞥见坐在角落的孟雪诚,但是对方并没有理会自己,她只得把目光转去别的地方。片刻后才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也不知道……
苏仰眼神微微闪动,将话题带回小女孩身上:小女孩有没有想过,自己或许不是无意间睡着的,而是妈妈在牛奶里加了安眠药呢?
林梓青眼神空洞,宛若没有灵魂的木偶,只有嘴巴缓缓活动着:谁知道呢?或许吧。
小女孩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林梓青陷入了一片虚妄:看见马路……看见车子……
病房内一片寂静,苏仰合上笔记本说:谢谢林小姐的故事了,我们先走了。
……
苏仰认真地看着手上的资料,孟雪诚靠了过去,问道:你这样直接问她坐在窗边看见了什么,目的也太明显了吧?
苏仰:我们可以来做一个实验。
嗯?孟雪诚问:什么实验?
苏仰一边在笔记本上写字一边说:等下我会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思考,直接撒谎就可以了。
孟雪诚了解:可以,你问吧。
苏仰写字的手忽然停下,站直看向孟雪诚。
孟雪诚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苏仰。对方的睫毛卷翘分明,灯光的照耀下,在眼睛下方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阴影。孟雪诚觉得苏仰的眼睛特别干净,像是澄澈见底的湖水一样,湖面倒影着碎光,什么时候都波澜不惊。
苏仰问他:就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你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人是谁?
孟雪诚咽了咽口水,随口胡诌:江玄青。
第27章
苏仰淡淡一笑:孟队长,这样你明白了吗?
这个笑容一闪即逝,孟雪诚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是觉得这个笑容挠得他浑身都不对劲,大概是两个人靠得太紧了,有点不适应。孟雪诚彆扭地抓了抓脖子,想起苏仰以前也总是用这样的语气给自己讲题,嗓音跟当年一模一样。
孟雪诚晃了晃神,耳边再次响起苏仰的声音:你注意到了吗,撒谎前是需要思考的,而你思考的表现为短暂的停顿。因为你不知道我会问你怎么样的问题,你只知道必须要撒谎。同理林梓青,我问她在窗边看见了什么,她知道我想套话,所以回答的内容要么是假的,要么带有误导性。
苏仰将录音笔交到孟雪诚手里:一个人的话语权从主动变成被动,是需要过渡阶段的,变化得太快林梓青适应不过来。我一问她,她立刻抛出了答案。她没有经过思考,而是诚实地将答案说了出来。林梓青很聪明,她知道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会相信一个嫌疑犯的话,所以她回答什么都不重要,即使是真话,说了真话我们也未必会相信,到头来纠结的是我们,不是她。何况林梓青两次提到的东西不一样,第一次说看见妈妈挺着肚子走在街上,下楼买菜,第二次说看见了马路跟车。听众会怀疑她在撒谎,前言不对后语,可事实上这两者并不冲突。能看见菜市场,不代表看不见马路。
孟雪诚跟苏仰对视了片刻:所以呢?
所以林梓青并没有撒谎,她以前住的地方既能看见菜市场也能看见马路。苏仰往后退一步,靠在雪白的墙壁上:林梓青恨她的母亲,所以对于黄康这种惨无人道的虐杀方式没有加以阻止,她很有可能是自愿参与其中的。而他们整个杀人的过程都充满了仪式感,一开始我们把注意力都放在黄康的背景上,忽略了林梓青。实际上这种仪式感是他们共同协商的,黄康求而不得的爱,林梓青不求而得的恨,哪怕林梓青再看不起里巷,可这就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她从前的住处变成了超市,那么她只能找个最为相似的地方,方便她将受害者代入母亲这个角色……他们租的地方能看见菜市场、马路,而且性工作者集中。
傅文叶收好手机,咋咋呼呼地跑过来:队长你怎么不接电话?害我被包副局训了一顿!大晚上的还吼那么大声!他揉了揉耳朵:遭不住啊!
孟雪诚摸了摸口袋,手机应该是落车上了:没带。经傅文叶已提醒,他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很晚了,他扫了苏仰一眼:送你回去?
不用。走廊上的白炽灯照着苏仰的脸庞,白得通透,将他轻蹙的眉头照得更加清晰。孟雪诚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在那几年里,苏仰到底经历了什么?以致于现在的他看上去总是那么累……
……
自从出了这个案子,SST全体上下都睡不踏实,孟雪诚一晚上没睡,他整理了一下资料,第二天早上喝了杯咖啡直接回市局。
傅文叶见他一副生人勿进的气派,那些调侃的话全部锁死在嗓子里,乖乖汇报工作情况:根据您的要求,能看见菜市场、马路、同时又是性工作集中的地方,只有这一栋楼。扫黄组半年前清理过一次,没多久又卷土重来,不过应该是换了一批人。看记录,这里面起码有七十个单位都是咳、提供那种服务的。
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很多,孟雪诚把地址发给苏仰,然后点名秦归跟张小文两个新丁,省得何军说他老是不带新人:你们跟我出去一趟。
徐小婧加入SST也有一年的时间了,基本上可以说是所有人里面最轻松的那个,脏活累活很少让她做,更别说危险的抓捕任务。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二个傅文叶,整天蹲在办公室。可傅文叶受限于职业,他也只能蹲在办公室。徐小婧不一样,她刚从警校毕业就进了SST,她的职位跟其他人一样,眼见孟雪诚宁愿带新人都不愿意带她,心中略有不甘:队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是玻璃心,你就直说吧,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孟雪诚停下脚步:怎么了?
徐小婧瞪了孟雪诚一眼,配上她那张甜美的脸,根本没有一点威慑力:我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我不比任何人差!为什么不让我去?
孟雪诚有着顷刻茫然,徐小婧是他们组里唯一一个女生,不止是他,即便是林修、傅文叶等人都会下意识地多让着她一点。他们一群大男人哪儿有那么细致的心思,自然不知道徐小婧在想什么,总觉得多让着点女孩子就是好事。
看来是他们顾虑太多了,徐小婧根本不需要。
他跟徐小婧说:那你也来吧。
四个人一下楼,就看见苏仰在门外等他们,孟雪诚将手里的钥匙玩得叮当作响,挥手跟他打招呼:早啊。
苏仰拉开车门:上车吧。
孟雪诚微笑:哪儿能啊,我们部门还没有穷到车都开不起的地步。
卧槽?Urus?秦归尖叫出声,两眼发光,作为一个热爱研究各类名车的穷鬼,秦归第一次见到图片以外的Urus。他激动地攀着张小文的肩膀,毫无仪态地挂在他身上:我是不是看见了Urus?我是在做梦吗?三百多万的Urus啊!
孟雪诚觉得自己的脸都被秦归丢光了,二话不说直接提起秦归的领子,将他从张小文背上撕下来:你能不能像个人?
不能。秦归眼巴巴地看着那辆顶级SUV,口水都快流出来了:Urus太帅了!
孟雪诚累了,心累了,他松开手,秦归撒着丫子欢快地冲向那辆车,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就差舔上一口了。孟雪诚无声地叹息:走吧走吧……
苏仰打开导航仪,坐在旁边的孟雪诚生无可恋,耳边全是秦归blablabla的声音,一会儿夸椅子舒服,一会儿夸性能好,给车里所有人科普了这辆车高贵的地方。
里巷位置偏僻,平常不怎么会路过那个地方,绕了好几个弯才找到这个隐秘的地方。苏仰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如同林梓青所说,里巷这个地方充斥着各种各样不见得光的交易,如同被毒泷恶雾笼罩着。孟雪诚开始担心苏仰的这辆车了:这个地方那么多流氓,你就不怕车被刮了?
苏仰解开安全带,看了孟雪诚一眼:这不是有警察在么?相信孟队长会还我的车一个公道的。
孟雪诚:……
路边坐着几个叼着烟的小混混,留着杀马特发型,露出的手臂上全是青龙白虎的纹身图案。小混混扔下手里的纸牌,上下打量着这几个不速之客。孟雪诚等人没什么感觉,他们经常跟各种人打交道,不缺这样的混子流氓。这种人的眼神表面上净是猖狂和凶狠,内里却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和惧怕。
小混混连忙把桌子摊收起来,警惕地看着这几个陌生的来客。毕竟能来里巷的都不外乎是那几个原因,但是穿得光鲜亮丽的还真没几个。他们小声交流了几句,搬起桌子摊拔腿就跑。
他们先是根据陈阳提供的地址,去了商场二楼的楼梯间,旧式商场别提监控了,就连个防盗门都没有。楼梯隔壁是一家药店。药店规模不大,灯光偏暗,招牌都歪到一边去了,柜子的木漆已经脱落,露出褐色的木材。孟雪诚走到前台收银的位置,一个中年矮个子女人嘴里叼着一根烟,烟尾含在嘴角,随着嘴巴的张合,点燃的烟头一摆一摆的。
要些什么快说。女人头也不回,盯着放在一边的小电视,心思都放在正在播放的狗血连续剧上。
孟雪诚把自己的证件放在桌上,然后并拢两指,将证件往前推,直到进入女人的目光可及之处他才停下。女人僵硬地回过头,她干笑着取下嘴里的烟,丢进一边的垃圾桶:大……大哥,您看有什么需要呢?
孟雪诚露出一个自以为很和善的笑容,他把黄康的照片放在柜台上: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女人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动着:没见过没见过。其实她根本没有细看这张照片,警察能到她们这里查案,八成都不是些什么好事,还是撇清关系要紧。
孟雪诚没那么容易被她糊弄,他压低了声音:是吗?窝藏罪犯也是要坐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