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挲着纸张上一个又一个名字,他突然又想作画。
这段时日以来,他作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且从前甚少画肖像,如今画的都是肖像。顾斐无法克制住澎湃的心情,还是提笔做了一幅画。
他画得十分用心,比以往无论哪一次都要用心。桌案上上等的宣纸铺开,紫金香炉袅袅地冒着青烟。顾斐扶袖立于桌案后,不必细想,画中人自然而然地成形。顾斐在换了细笔勾勒出女子一双浅淡妖异的凤眸后,整个人忍不住痴痴了。
慕强是所有人的天性,越是高傲难驯的人,越发慕强。顾斐垂眸一寸一寸打量画中提笔一笑的女子,手指忍不住点在了画中人的眼睛上。
何时这双眼睛里能全都是他的影子?怕是很难吧,普天之下没人配得到陛下的心。
正当顾斐正在小心地吹干画作上的墨,就听到门被轻轻扣了两下。而后是门外小斯压低了嗓音来报:“公子,四公主来了。”
顾斐眉头一蹙,拿起画便挂进了内室。
正当他从帷幕内走出来,凤轻语已经推门而入。顾斐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抬腿走过来,开口的语气便透露出几分不高兴:“四公主怎会来?”
“顾斐,”凤轻语的眼睛是红的,看着顾斐的神情也有几分受伤。两人僵持快半年了,顾斐好似当真要断了他们的情分,竟然一点去哄她的迹象都没有。凤轻语绷着脸问他:“是不是我不来找你,你也不会去找我?”
顾斐一愣。避而不谈,反而问起其他:“四公主今日来寻我,是有何事?”
“你不要回避问题,回答我。”凤轻语厉声道。
顾斐喉咙滑动了一下,垂下眼帘。
不得不说,顾斐当真是生得出尘无双。哪怕凤轻语心中恨死了他冷酷无情,却还是忍不住为他越发俊美的容颜发痴。
不过她这一露出痴态,顾斐的脸色就更冷淡。
从前顾斐就很反感她时不时对他发痴。或许是自小相貌太盛,以至于旁人都因此忽略他的才华,顾斐打心底厌烦旁人对他发痴。但凤轻语似乎从未将他的反感放在心上。顾斐眉心越皱越紧,倏地起身背过身去:“是。”
凤轻语被这一声‘是’给惊醒。意识到他说了什么,顿时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斐:“顾斐!就为了那点诗作的事儿,你还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我已经大半年不曾再作诗,你还要我怎样!向全天下承认以往的诗都是我抄的吗?!”
“你若是有胆气做这样的事,我也会敬佩于你。”顾斐冷声道。
凤轻语却觉得他荒谬:“你想让我名声扫地?”
顾斐觉得她这话说的奇怪:“如何就是我让你名声扫地?做错了事就得认。你偷窃了别人的大作,还原诗人一个公道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我看你根本是被凤九天给迷了眼,故意踩着我以稳固她的帝位!”
凤轻语在宫中并非没有眼线。她既然有本事让林义忠于她,自然手中也是握有一定势力的。况且顾斐在宫中所做之事,丸子从未让人隐瞒,自然就顺理成章传入凤轻语的耳中。她本就疑心,此时顾斐对她冷淡,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顾斐,你骄傲什么?天底下青年才俊数不胜数,我对你另眼相待,你莫不是以为我凤轻语就非你不可了!”
顾斐没注意她后面说什么,只注意到凤轻语话中有话。
事实上,从前他便多次疑心过凤轻语有问鼎帝位的野心,但她没亲口承认,他便一直当自己多心。如今凤轻语被丸子撕掉淡泊的假面,里头的野心与不甘通通暴露出来,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凤轻语单纯。
“你竟也觊觎帝位?”顾斐盯着凤轻语,目光一瞬间锐利起来。
“怎么?不可吗?”凤轻语激愤涌上脑子,都顾不上此时的话不能宣之于口。她无辜的表情被狰狞替代,甚至还有些猖狂,“我也是天之骄女,血统高贵。与愚昧残暴的凤九天相比,我拥有不世之才,拥有卓绝的远见。为何要屈居人下?”
“慎言!”顾斐胆战心惊,看着露出自负面目的凤轻语,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凤轻语你疯了!”
“凭什么我有问鼎帝位的决心就是疯了?”凤轻语怒极。
她倏地站起身,抓住顾斐的胳膊。一双圆杏眼布满血丝,不忿和嫉妒让她看起来格外扭曲丑陋。她是真的不服,她自诩眼见超时代,学习过上下五千年的文化精髓,比一个封建暴.君更会创造一个开明繁盛的时代。
“你觉得我不配么?还是你觉得我不如凤九天?”
顾斐心烦气躁,突然觉得凤轻语不可理喻。
他忆起丸子与他玩笑时问他的一句‘你猜母皇为何放弃她’,他于是将这句话完整地还给凤轻语:“听曾听闻四公主年幼时颇得先皇喜爱,忽然有一日,先皇突然就对殿下失了这份喜爱。公主以为这是为何?”
凤轻语脸骤然一僵,须臾,涨得通红。
她倏地甩开顾斐的胳膊,手指着他的鼻尖恼羞成怒:“怎么,连你也觉得我资质鲁钝?!”
顾斐刚想说他还是说她资质鲁钝。但一想,这恐怕就是先皇给她的原话,于是抿着嘴没辩解。凤轻语却因为他这份沉默,暴怒异常。
她怒从心起,一挥手便将桌案上的杯盏全都打倒在地。瓷器哗啦碎了一地,凤轻语犹不解气,转头又像个被激怒的狮子,目光所到之处她都挥到地上:“你们懂什么?你们目光短浅能懂什么?你们什么都不懂!”
凤轻语在顾斐面前从来都温婉大方,甚少发过火。如今眼睁睁她这一通脾气发下来,自己书房心爱的器物碎了一地,只觉得震惊不已。
刚想拦住她,就看到凤轻语一扭身进了内室。
顾斐心口猛地一跳,立即起身追上去。他人才进内室,就看到凤轻语站在他今日刚作好的画前,两只眼睛都赤红了。
顾斐的脸色渐渐苍白,有些惊慌,更多的是无法解释的窘迫。
“我猜的没错,你果然就是变心了!”
凤轻语自从换了一副皮囊,就再也没在男子身上吃过瘪。如今顾斐的所作所为,又让她回想起现世之时因相貌不好总被男人贬低的不堪回忆。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她不管这里是顾家,这是顾斐的书房,揪下那幅画撕的稀巴烂,冲过来就给了顾斐一巴掌。
“顾斐,我们之间完了!以后你跪着求我,我也不会回头!”
丢下这一句话,凤轻语哭着跑了出去。
顾斐怔怔地站在原地。瞥了眼地上的随便,又看了眼跑远的身影,表情茫然。
且不管顾斐为了凤轻语之事一宿未眠。次日早朝之后再见到一身龙袍从门外走进来的女皇陛下,他忽然就不敢抬头看。
丸子如今忙着改制,修改律法,废除旧的土地制度,重整朝堂等等,忙得一天只睡两个时辰。实在没心思去管今日为何情绪异常。
吩咐他们梳理的官员职权章程,曹承衍和顾斐都交了一份。
丸子接过来便放到一边,头也不抬地处理手中的事务。她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这一个多月以来顾斐与曹承衍咋舌于她过人的能力,更清醒地了解这所谓不理朝政的女皇如何日理万机,打心底敬慕和衷心起为凰临殚精竭虑的女皇。
这般转眼又过了一个月,朝堂之事并未有过清闲。顾斐亲眼目睹丸子为凰临付出多少,心中那点事情沉甸甸的,越来越压得他喘不过气。
耗费了三个半个月,通过曹承衍和顾斐两人共同整理律法各细则和自古以来各朝各代税法改制的卷宗。丸子终于草拟出适合凰临的内阁制度。
这日早朝之后,她招来朝臣,直接商议起凰临内阁的初定之事。
女皇素来雷厉风行,在公事的这两年里,所有人心中对此都达成共识。
顾战如今对丸子是打心底推崇。以虎符和自身为帝王手中之刃,丸子需要他打哪里,他必然毫不怀疑地就出手。对于内阁的设立,他很早就听丸子说过蓝图。如今招重臣商议具体事宜,他自然全程是追随女皇的意思,身先士卒。
“臣等觉得‘内阁’设立并非必要。”有人赞同,自然就有人反对,“三省六部乃前朝实践得出来最便于上传下达的制度,内阁设置只会让人员冗余,并不会便于操作。”
“既然设置内阁,官员职权上自然会重新分化。”顾战立即道。
“职权分化,岂不是大大降低了做事效率?顾将军身为武将怕是不知,耽搁国事是会出现多大纰漏吧?一件事明明一人便可以抉择,偏要多人商讨之后再作判断,你可知会耽搁多少时日?对于天下百姓,你可是晚了一天,会造成什么结果?”
“那一人便可作抉择,岂不是大大方便了贪污受贿?”凌志楠这方便十分赞同,立即帮腔道,“张大人可知去岁因贪污斩首多少人?”
“贪污之事大可通过增加官员品信考核来遏制,没必要多增设一人。”
“如何就没有必要?这非常有必要!只有分权,才会彼此互相监督。稍有风吹草动,立即能觉察。官员的品信考核乃必考项,你可见贪污受贿之事得到遏制?莫不是张大人有什么不能被人觉察的,才如此反对吧?”
“你信口雌黄污蔑于我,信不信老夫撕烂你的嘴!”
每回商议到中间,这群老头儿一言不合便要开始上演全武行。丸子靠在扶手上冷眼看着下首之人争论不休,忽然点了林义的名字:“林将军怎么看?”
林义嗓音响如洪钟,大步走上前,双说一抱拳朗声道:“老夫是武将,只知行兵打仗,不懂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不过陛下既然由此打算,自然有陛下的用意在。老臣只管陛下如何吩咐,我等便如何遵从便是。”
他这一开口表态,意外之喜。
顾战立即也站出来:“自然,陛下如何吩咐,我等遵从便是。”
两位执掌凰临十万精兵的大将军都如此说,那群吵翻天的文臣立即就闭嘴了。丸子看着林义,淡漠的脸上露出明显愉悦的笑意:“两位将军,深得朕心啊。”
这句话一出,不亚于内阁之事板上钉钉。
方才争执着不同意的官员,脸涨红的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两个,在面面相觑之后低下头去。丸子目光在林义的身上落了落,林义右手执笏,眼观鼻鼻观心,又退回到人群中。看不出什么苗头。
丸子于是抽出桌案上一个卷宗,交给沧月送下去。
沧月双手捧着卷宗呈下去,众臣疑惑地围上来。沧月当着他们的面缓缓展开,众臣在看清楚上面新三省六部和内阁职权清晰的划分之后,立即明白他们争执了半天,女皇根本就没打算动摇,只是在观察他们的态度。
有几个确实存有死心的官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默不作声地混在人群中,厚着脸皮当方才自己大声否认此举的话是在放屁。
丸子前倾靠着桌案,淡淡道:“都看看,集思广益,有任何不妥之处大可直言不讳。”
这都细分到每一个官职的副手,还如何直言不讳?
朝臣们憋屈的厉害,可两位大将军显然都是向着女皇的,他们敢怒不敢言。于是凑在卷宗旁仔仔细细地看丸子草拟的新官员职权划分章程,企图从中找到空子。
然而找了半天,觉察出任何不妥,都被眼尖心思缜密的顾战一嘴给捅出去。
丸子从旁听着,吩咐顾斐从旁记录。
顾斐在一旁奋笔疾书,时不时与众人交流意见。这一议事便议了一整日。天边的日头沉下去,晚霞布满西天。丸子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吩咐众人都散了,明日再意。
朝臣们枯站了一天,早已又累又饿。行礼之后便立即散了。
顾战与林义前后脚出了太和殿,只剩顾斐一人跪坐在丸子身边整理记录卷宗。
丸子缓缓站起身,僵硬的骨头发出咔咔的声音。沧月立即跪下,替丸子揉捏起了肩膀。顾斐在一旁端坐许久,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眉心拧得打结。时不时就要瞥丸子一眼,偏又不开口,就这般欲言又止的惹人注意。
丸子闭着眼睛,浓密的眼睫下有着淡淡青黑的影子。忙着:“有话便说。”
顾斐一愣,抿了抿嘴角,忽地起身行至丸子跟前跪下来:“陛下,臣有本请奏。”说着,他从袖笼里掏出一本奏折,恭敬地呈到丸子面前。
丸子缓缓睁开了眼睛,浅淡的眸子注视着他。
顾斐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丸子挑了下眉头,将奏折接过来翻开看。奏折不过几页,一眼便扫完了。丸子有些诧异,他竟然会提出这件事。
顾斐跪在地上:“臣以为,虽说凰临并未有过公主王爷不能拥有私兵。但陛下既然设立了内阁,以达成中央集权的目的。那不若做得更全面些,同时严令禁止分封出府的公主王爷和各大世家圈养超过千位以上的私兵。”
丸子本以为会是什么事,此时却止不住对他大感惊喜。
她坐直了身体,倾身靠近了顾斐。
顾斐的心中正一团乱麻,为凤轻语那日的伤心而难受一场。就在此时,他忽然就嗅到了那股撩人的幽香。呼吸不受控制地一窒,头垂得更低了:“陛下,以为呢?”
丸子伸出两只手指,突兀地捏住了顾斐的下巴。冰凉的触感透过那略带薄茧的指腹传递过来,让顾斐耳廓发麻。丸子却没注意到他的僵硬,或者注意了也不在乎。只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笑起来:“朕以为甚好。”
猝不及防的对视让顾斐心慌意乱,他眼神没出息地躲闪起来。
丸子却好似被他的反应逗乐。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开,仿佛最美的罂粟当着顾斐的面缓缓地绽开。那一瞬间直面浓烈的美丽,他心跳忽然就失了序。
须臾,丸子才松开了他的下巴问道:“顾斐,是不是凤轻语做了什么让你发觉了?”
顾斐脸上的热意一瞬间褪尽。
他趴伏下去:“陛下多虑了,四殿下并未有做什么。”
丸子眼睑微动,不知信还是不信地‘哦’了一声。
gu903();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明天捉虫,作者君的胳膊好啦!感谢在2020-04-2700:52:38~2020-04-2801:2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