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被烧了,火势冲天,连最东边的城门上都隐约能看到被烧红的天际,在乌云遮顶的天空下格外刺眼,那火自大牢内烧起,顶着倾盆大雨的压力,隐隐扫到西跨院的风火檐前,这才停了下来。
左右翊府麾下专业灭火的武候铺率了一百多人,直到第二天丑时才把火扑灭。而那时,牢内众多囚犯及看守囚犯的两队羽林军已全部身亡。
整个刑部静得吓人,参与救火的人看着大牢内烧焦的尸体,面露悲怆,今日死去的全是左右金吾麾下羽林军,他们竟然是被人一刀毙命后烧死在大牢内,大牢大门被反锁,桐油浇门,这才导致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想当初他们还在军事校场上打过招呼,如今竟是天人两隔。
刑部的人更是不敢说话,匆匆而来的盛潜老态龙钟的脸上布满阴霾,那双褶子下的眼睛扫过刑部一干人等,他们有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的躲在远处,不敢上前,衣冠楚楚之模样,在破败荒凉的刑部大牢前尤为显眼,他视线所及之处,人人避开视线。
时于归带着郑莱从宫内匆匆而来,她还是穿着那身来不及换下的圆领袍,头发带着水汽,娇艳的眉目如今一片冰冷。
“武候铺厢使何在。”郑莱浑身布满杀气,有人敢在十六卫军头上动刀子,欺人太甚,他右手握刀,大喝一声。
一个面色黝黑的壮汉出列,恭敬行礼,应道:“属下在。”
“情况如何。”
那壮汉面露悲怆之色,磕头拜道:“属下无能,大火自牢内升起封路,昨日下午便起了大风,风助火势,越演越烈,直到碰到刑部西跨院风火檐前才被扑灭。我厢折损三人,重伤六人,轻伤三十三人,已送医就诊,刑部大牢内,除报信一人,左右金吾麾下羽林军……无人生还。”
被烧出黑焦色痕迹的土地上,在场的十六卫将士闻言皆半压手中利器,低下头来,这是军中士兵哀悼的方式。人群后的顾明朝深吸一口气,看向烧得不成模样的刑部大牢大门,眼底愤怒涌动。
时于归俏脸含霜,目光冷冷地扫过在场所有人,直到和人群后的顾明朝对上后,看到他脸上的一道血痕,在斑驳的脸上露出可笑的痕迹。她才压抑下满心怒火,狠狠闭上眼后,再一次睁开,目光如炬地盯着盛潜,语气冰冷。
“如今本就是防火之季,按律其一,刑部每三百米应配备巡防员,发现灾情后层层上报。其二,刑部大牢为牢狱重地,本应戒备森严,为防水火之患,应建立防水带和隔火墙。其三,每遇火发扑救,须臾便灭,不劳百姓但服官吏,并力扑灭者,支给犒赏,不竭力者,玩忽职守,不听命令,贪生怕死者,定依军法治罪。”
人群中发出嗡嗡声,时于归视线凌厉,所达之处人静声停,她面容冷冽,眼带寒冰,每说一句众人的头便低下一分。盛潜面色羞愧,早已跪倒在地,八位侍郎随后跪下,不一会儿,空旷的地面上只有公主一人站着。
“如今堂堂刑部,圣人脚下,皇城之中,竟然三行齐缺,不配人,不配物,不配合,视大英律为无物,从此以后,刑部打算如何面对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传出去让天下人笑话。”
“臣罪该万死。”盛潜磕头拜下。往日里盛潜是三朝元老,圣人都敬爱有加,时于归侧身受之半礼。
如今她满心愤怒,也不叫人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场的大英官吏,冷笑连连,今日不过是一场大火,为官者尚怯懦不前,他日举国大事,定然裹足不前,临阵逃脱。这些人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仁义之书倒背如流,一步步从底下做起,如今却是这般毫无担当,他日如何担负重任,只会沦为看门走狗,令人齿寒。
“此事你确实该死,只是刑部之事为盛尚书职责之事,本宫不便参与,但今日之事在场的诸位都必须给本宫一个交代,我大英羽林军不能白死,刑部今日奇耻大辱不能白受,那些还不知在何处的被拐卖之人不能平白淹没在这场大火中。”
时于归深吸一口气,把心里愤怒、失望、难过的想法一一按下,琉璃色的大眼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阴沉,她眯着眼看了一眼刑部大牢黑漆漆的大门,甩袖离开。
“罪臣必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盛潜沉痛恭送道。今日之事确实是刑部之过失,公主雷霆之怒毫不为过,他平日里治下宽宥,没想到如今竟然是犯下如此大祸。
十六卫军和武候铺随着公主的离开依次离开,空荡荡的刑部大牢门口便只剩下刑部之人,公主说到做到,说不参与便当真连个人都没留下。
盛潜被人扶起,垂垂老矣的眼皮掀了掀,低声说道:“今日刑部之事你我皆逃不了干系,诸位随我去大堂在明镜高悬牌下静跪反思,为人臣者,为人官者,为人民者,该如何自处。”
一众官吏惴惴不安地跟在缓慢行走的盛潜背后,盛潜已经年逾古稀,他自二十岁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历经三圣而不倒。高位时遥领全国三十六州兵权,落魄时,连吃饭的米都拿不出来,致仕之年被圣人挽留,如今在这个刑部尚书上一当便是十年。
这样老谋深算的人今天竟然栽在一把火上面,难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会如此动怒。
身后的人心思惶恐,他们有的奋力扑火,有的当时只是意思意思地救了火,有的甚至躲得远远的。巨大的火势带着摧拉枯朽的力量,在眨眼间就淹没了那些武候铺的士兵,如何不让他们心惊胆战,他们有家有子,若是失了顶梁柱,这个家就算彻底毁了。
盛潜带头在空旷的大殿内跪下,今日的天色也阴沉地吓人,昨夜的暴雨似乎只是凤毛麟角,一场更大的风暴在云城中酝酿。刑部司门司陈侍郎伸出手来似乎想劝解盛潜,盛潜避开他的手,看了他一眼说道:“且不可,我是刑部之首,刑部的丁点错误按理都是我之过错,陈侍郎年纪为八大侍郎之首,按理也当如此。”
陈侍郎便是抱手躲在远处的人,他原本以为只是小火,春季向来干燥,这些往年都发生过,却不曾想此事如此严重。他闻言面红耳赤,收回手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羞愧说道:“是下官过失,还请尚书责罚。”
盛潜和陈侍郎跪下后,众人面面相觑,顾明朝敛眉跪下,自我谴责道:“下官为此案办案人,翻看旧案时察觉有异,未曾即使通知羽林军,属于大过,还请尚书责罚。”
“下官援来迟,还请尚书责罚。”谢书华一身华贵的官袍早就被烧得破破烂烂,脸上也灰扑扑的,与往日的矜贵模样全然不同。他和顾明朝是八位侍郎中救火最为负责的,带人砍了不少树,做了隔离带才防止火势从西北处蔓延开来。
八位侍郎跪了三位,下面懂眼色的人也纷纷跪下,不一会儿,刑部正殿大堂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盛潜跪在最前方,八位侍郎依次跪下,所有人面色肃穆,空旷的大堂上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婴儿手臂粗短的烛火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每次都在将要熄灭的时候顽强地挺过来,空气中湿气越来越重,青石地板上的寒气透了上来,冷的人膝盖刺疼。
“今日没有救火的人,都脱下这身官袍回吏部待命,大英律法若是容得下你们,便当吸取教训,往后各自珍重。”良久,一直沉默的盛潜开口说道,短短几个时辰,精气神都苍老了一些,他垂下布满层层叠加的眼皮,语气平静地说着。
只是底下的人却没有这般平静。人是具有跟风性的,只要有人不往前冲,便会有人跟着他束手而立,就像滚雪球一样,这些人越来越多。这次大火便是这样,有人畏惧却步不前,只会带动会别人学着这般模样,不愿上前,久而久之,人数竟然超过半数,其中还有两位侍郎。
“刑部会空的。”有人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不敢置信盛潜竟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刑部如何会空,圣人三年大选揽天下英才,光是进士便有两百人,吏部每年参加宏词、拔萃两科进士更是浩瀚如烟海。翰林院舍人人才济济,多年打磨便是等待一个机会,这个机会他们求而不得,你们却弃之如履。”
谁也没想到一向温和有礼的顾明朝言辞犀利起来如此让人招架不住,一时间,人人面色各异。
有人不服气,脸色涨红,只是还未说话,便听谢书华补充道:“吏部选官标准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书法道美;四曰制,文理优长。你们只学皮毛未学其精华,当真是辜负吏部一片苦心。”
“敢问谢侍郎,何为皮毛,何为精华?”有人质问道。
谢书华冷冷一笑不再说话,哪怕衣衫褴褛,依旧保持平日里高傲模样,不再说话。
顾明朝垂下眼解释道:“仁义律法,所有选官校考前都会分发两册黄皮书,一为论语,一为大英官律,想必各位因为不考核都不会细细研读。”
“那又如何?”
“选官标准皆出于此,为官准则更是如此。为官之意在于明法,本理德义四字皆沾,黄色本为警醒之意,却被你们抛之脑后,今日竟敢大言不惭询问为何。”
顾明朝苍白的脸上,浓密乌黑的睫毛在烛火下拉出浅淡的阴影,他唇色惨白,扑火早就耗费了他大量体力,只是他脑海中绷着一根弦,那根弦上是卫队长赵源的脸。
那张脸年轻端正,带着无畏的勇气。他明知道事情有异,却没有提醒一句,导致羽林军三十人葬身火海,这件事像一根针,一直磨研着他的神经,让他在疼痛中清醒。
他愤怒不甘,又带着隐隐的无力。他脑海中时不时想起十三年前祖父临走前的场景,祖父明知此去尸骨覆边疆,依旧一如既往不曾回头的勇气,而他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那点盔甲消失在光晕中。
“罢了,自行去吧。”盛潜打断底下的抽泣声。陈侍郎双眼通红,双唇不停颤抖,最终只是重重对着大殿的牌位磕了一个响头,随即起身第一个离去。
不停有人离开,原本密密麻麻的刑部大殿空了一半,风一吹,穿过缝隙的空格,擦着众人的衣角堂而皇之地穿堂而过,跪在地上众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未奋力救火者,停薪一年,去羽林军军营受罚,一切按军律。”盛潜一夜之间似乎老了许多,他平日里精气神十足,今日在烛火下却是显出暮气沉沉的老相。
刚才事情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多话,毕竟与被发还吏部的人相比而言,他们至少还保留着最后一丝体面,十年苦读,为的不就是一官半职,如今官身犹在,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大堂上的人更加少了,只剩下三十几人,侍郎只剩下四位,竟然去其一半,剩下之人皆衣着破破烂烂,神情凝重。
“立官先立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人皆应有之。望余下同僚皆知。”盛潜对着大殿的牌子,磕了一个头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顾明朝伸手扶住他,盛潜拍了拍他的手,笑了笑:“是个好孩子,你祖父说得对,明朝之光,自清晨而起,知兴万物,晓辩是非。此事不必自责,后续还请顾侍郎多多担待了。”
这把火不仅烧伤了刑部大大小小的官吏,甚至蔓延到整个大英朝堂。圣人大怒,光天化日,刑部大牢竟有人放火,刑部毫无措施导致如今民心惶惶。责令盛尚书闭门思过,八位侍郎全部停职,千秋公主入住刑部亲自办案,太子监督,大理寺核查,务必要把歹人抓到以平民怨。
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尹逼人为妾的案子,牵扯出无数人,无数人纷纷落马,关入死牢。长安城全城戒备,左右金吾卫日夜巡视长安城,左右威卫彻底搜查各大场所,务必要找出消失的被拐卖人口。
时于归浩浩荡荡地带着太子左右卫率入住刑部,长乐寺一案与此案并案,源源不断的资料被送到她案桌上,她喝着茶时不时抬头看向门口。
直到拱门拐角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才眯了眯眼。
“你可终于来了,也不枉费盛尚书演了这么一出戏。”
作者有话要说:留留言,唠唠嗑……话痨太太(大大?),在线陪聊,说起来,我今天被妈妈拉去体验民生,去种地了,腰酸背痛,把我打算爆更的心思都晒奄了。
第57章公主逼问
来人正是顾明朝,他似乎一夜没睡,哪怕收拾得干干净净,眼底依旧有浓重的黑眼圈,一向含笑的眉眼也都敛着,嘴角微抿。
时于归皱眉,仔细打量着顾明朝,见他确实神情萎靡,对着立春吩咐道:“端杯浓茶来。”
立春领命退下,她见顾明朝衣着单薄,倒春寒的天气,乍暖还凉,这点衣裳很容易着凉,便示意侍女半阖上窗户,送个手炉过来。
“你怎么了,昨夜担心得没睡好,盛尚书所作所为你都没有察觉吗?必定会把你干干净净摘出去。断骨疗伤总是需要阵痛的。”
时于归难得安慰着,见他在下方坐好,只是勉强地笑应着,鼻头皱了皱,不高兴地说着:“不高兴笑给谁看,不愿笑不笑便好了。”
顾明朝闻言,抹了一把脸,收敛住脸上的情绪。
“昨夜狂风大作,暴雨滂沱,睡得不踏实而已。盛尚书这事是微臣昨日才琢磨出来的,没想到公主早已洞穿。”
时于归撇了撇嘴,对他这个借口嗤之以鼻,摸了颗蜜饯丢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盛尚书把刀递到我手上,把人送到我眼前,叫我杀鸡儆猴之味如此明显,本宫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不过想来你们内部早有矛盾,老狐狸不过是借刀杀人,也罢,我也看不惯那些人,这把刀做得也算不冤枉。”
原来,在当初长安县无名尸案的时候,盛潜便觉得刑部内部有异,只是当时仵作失踪,配上高丽句公主在消失,圣人大怒,便主动把案件了结,只是之后刑部再无异样,盛潜一向是个有耐心的人,他蛰伏着等待时机,直到昨日的大火出现在他眼前。
盛潜年轻时可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派,秉持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反正都是碌碌无为之辈,不如就此斩去,换进新鲜血液,既免去了刑部有内贼的后顾之忧也断臂自保平了圣人怒气,即便那个隐患潜伏得如此之深,一时半会也不敢动弹,倒有可能因为人员变化巨大,从而露出马脚。
时于归毫不夸张地说,盛潜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必有其后意,他精于算计,惯会揣测,不然也不会平平安安坐到这个位置。
倒是眼前的人,能得盛潜特殊照顾也算是头一份,如今看来怎么被霜打过一样。
“盛潜做事大魄力,顾侍郎你可得多学学。”时于归嚼着干果,哼哼几声。
顾明朝点头。
“盛尚书深谋远虑,微臣学习的地方自然非常多。”昨日之事,他回府后也未发觉出异样,直到深夜黄门传旨,责令盛尚书闭门思过,八位侍郎全部停职,由千秋公主负责此案,他才逐渐琢磨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上午刑部大殿门口,盛潜还拍着他的手说‘以后的事情要他多多负责’,下午盛尚书独自一人入宫请罪,到了晚上便发出圣人诏令。
盛潜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绝不说没有根据的话,幼年时承蒙盛潜教导关照,顾明朝对他的心思也能摸出几分,这般自相矛盾的话绝不是他会说出口的,果然黄门刚走,便看到长丰捧着太子教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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