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下头看他,看他在黄绿相间的杏子中灵活腾挪,在树枝上像个猴一样。阳光照在他身上脸上,我甚至能闻得到他身上的汗水味。很有活力的感觉,让我从母亲去世的那种沉静哀伤中活过来了。
他有漏掉的杏子,我都捡起来,捧在手里。他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以为我要占为己有。
口袋装满了,他从树上溜下来,拍了拍屁股后的那块大补丁,又凶神恶煞对着我瞪了一眼:“看什么看?!”
我把衣兜上的杏子给他看:“帮你捡的。”
杏子太多,我只能用衣裳兜着,弄脏了也没有关系,我喜欢看他笑。他脸上很脏,但是我知道他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他用胳膊肘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抬高下巴,从腰间又拉出一个小袋子来,毫不客气地把我衣兜里的杏子塞进去。
我问他:“这么多杏子,你不累吗?”
“不累。”他把两袋杏子的袋口系在一起,一前一后搁在肩膀上,像个小大人。我在自己家的庄子上看到过,帮忙种田的下人像他这样。
弄完,他就走了,头也不回。一个衣衫朴素的妇人从院子另一边过来,神色似乎有些慌张,拍了拍他的头,拉着他快走。
我就站在原地看着他。
快出院门之前,他回头看我还站在原地,说:“你怎么傻兮兮的。”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我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愕然。
他回来,从胸前掏出来一颗杏子,递给我,神色有些不自然:“给你。”
我接过来,这颗杏子比我捡过的都要大:“谢谢。”
他昂着头走了。
也不知为何,静婉还没有看诊完毕,我就找了一处门槛,坐在阳光下,捧着杏子啃。
其实杏子再大,它也还没有熟。但是那颗杏子就是很甜很甜,我想,我会一辈子都记得那个味道。
之所以觉得那个杏子甜,还有一个原因。静婉看诊之后,叫她家的妈子找到我,关上房门,同我说了一件事,这是改变我一生的事,是让我从此惶恐不安的一件事。如果可以,我宁愿一开始并不知道。
静婉说,高僧给我看诊,确定是不孕,治不好。
我坐在禅房里,面前站着静婉和她带来的妈子,浑身麻木。后来静婉说,我那时候一直在发抖。
我也不知道,因为那时候我整个人已经懵了,只知道盯着那紧锁的窗户。外头有阳光但是它们照不进来。整个禅房灰蒙蒙的,显得有些阴凉。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临死之前对我说,她这一辈子好像被生儿子这个事给锁住了。
是的,锁住了。我觉得我好像是被永远锁在了那间禅房里,再也出不去了。
当时静婉坐在我身边,将我冰凉的手捧在掌心,似乎想要安慰我。事实上,她的手比我的手还要凉,根本无法温暖我。
静婉和她的妈子说:“幸好是在这禅房里单独看诊,你的事情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也和那高僧说了,女儿家的名声很重要,此事万万不可对他人言。所以,宓姿你也要记住,此事,尤其是今天发生的事情,永远都不要告诉别人。”
我看着静婉,她也看着我。
她的脸上蒙着纱窗的阴影,看着坚定又有些可怕。
我点头,不孕的后果有多严重我怎会不知道?我母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死后,父亲也只是红了眼,不久便开心地过日子,仿佛我母亲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人死如灯灭,我的灯灭了,还会有谁记得我?
有时候,我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捡好看的叶子,撞上了父亲回来。父亲看着我,会轻轻摸我的头。他不说话,但我知道,那是他为数不多想念我母亲的时候。我不是想要捡叶子,我是在等他。
我和我母亲长得很像,命运也是。
从法华寺之后,我便背负着那个噩梦生活,用沉默寡言来掩饰内心的张皇。总是害怕什么时候崩溃了,一不小心没有守住口;生了病也不敢告诉别人,只能硬扛着。
我再也没有去捡叶子,掉下来的叶子,没有一片是好看的。我早就知道了。
再后来,到了十五岁及笄,我便该说人家了。我长得还很不错,父亲的官职也摆在那里,提亲的人不少。
我都拒绝了,毫无理由,还把鲜艳的衣裳扔掉,每日素面朝天。
父亲为此对我发了很大脾气,让我去跪祠堂。
我老实去跪了祠堂,但仍旧没有给理由。我不想祸害别人,但也不想揭开自己悲惨的命运任人嘲笑,只想忍到十七八岁还没嫁出去,就剃头做姑子。
我知道自己三根未净,但是这是我唯一的路,只能踽踽独行的路。
直到我十七岁的一天,张侍郎的女儿上吊自杀了。消息传来时,我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一整晚上。
张侍郎的长女是糟糠妻所生,据说长得极丑,不仅没有人说媒,反倒还有诬蔑她的。后来,她也受够了,便去了尼姑庵与青灯古佛作伴。
没想到有些人就是不放过她,吃饱了路过尼姑庵,见到她在外头种白菜,也要捡起石子追着她打,说她没有男人要,不配活在世上。
尼姑庵所在的山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来来回回,她总是落荒而逃,而那些拿着石子的人哈哈大笑。或许,她就是受不了这种耻辱的生活,所以选择自行了断罢。她在自己的禅房里上吊了。
我不认识她,但我还是怕得浑身发颤。从此,我的噩梦换了。
有时候行至山谷间,路越来越窄,只剩下一些锋利的石头将我困在湿冷的山缝中,不得动弹。来来去去,只有风的声音,很寂寥。抬头看天空,有一线光亮,更像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有时候是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坐在那个灰暗的禅房里,一抬头,横梁上挂着白绫布,布上挂着一个人,是个青衣尼姑。风一吹,挂在横梁上的尼姑翻过来对着我,我看清她的脸便会被吓醒。
那挂在横梁上的脸,分明就是我,紧闭双眼,舌头伸得老长,面色青灰又扭曲。一点也不体面。
我终于明白,我要守好自己的秘密,找个人嫁了。要嫁给谁,自然还是要嫁给喜欢我的人。
我虽不能生子,但我不会介意夫君纳妾抬姨娘,我不会争风吃醋,夫君的孩子我会一视同仁,我会好好教导,我会做一个贤妻良母,只要他能护我到终老。
我记得英国公夫人便是如此,一生待英国公尽心,打理后院,英国公也待她十分尊重,她老人家是寿终正寝,我羡慕了很久。
我在中秋宴上遇到了赵陵,他几乎是我的完美选择。人品文采都不错,家世稍差,但我十七岁,也没什么好挑,父亲便答应了。
我想,只要好好过日子,一切便都会水到渠成的吧。
不过,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般发展,赵陵他待我不好,待我很不好。
从来不正眼瞧我,更加没有与我同房过,婚前婚后像是变了个人。我问过他什么原因,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他不说。
后来,赵陵抬了一房小妾柳玫,我对这个没意见。
赵陵见我没意见,他第一次主动找我,竟也只为了讽刺我两句,说我可真是宽怀大度,一点不像别家的主母小心眼,怕小妾抢在前头生了儿子,一心一意只为夫君着想。
我气得一整天脑仁疼,想着自己也没资格计较,这件事便罢了。
到了晚上,赵陵更过分,似乎是想要报复我,他和那柳玫使劲地弄出声响来。出嫁之前,张氏没有教我什么,但给了我册子,还有个妈子给我说了一些,所以对男女房里的事,我多少清楚。
但赵陵和柳玫那声响实在太夸张,什么夫君真是威猛,她都受不了了,一夜两三回地叫。隔壁屋檐上寻·春的夜猫子都被吓得掉地上好几回。
将近大半年,晚上赵陵去柳玫那里,白日便到我房里来作威作福。平日里都不愿意同我吃一顿饭,这时候倒过来,是想见我伤心难过跪地求饶吧。
我再怎么没有筹码,也不能任人这么欺负,自然理都没理他。
后来我把小妾赶到其他院子,和赵陵说,我不介意他宠着小妾,只想要清静点。
赵陵没有答应,他把柳玫又叫回了我隔壁的院子。
我说,若是不按我说的来,那便和离。
我嫁给他这两年,他早已在朝廷扎稳根基,升了好几级,不再需要我父亲的帮助,自然也就不再需要我这个踏脚石。再者,柳玫在我面前炫耀怀孕时,那般挑衅和鄙薄,让我忍无可忍。
树欲静而风不止,万般皆是如此。
我以为赵陵会答应和离的要求,没想到他拒绝了,还嘲笑我:“你是不是就等着我答应和离,再嫁给别的男人?”
他说话那样子,好像我已经红杏出墙一般,好像我才是伤害他的那个人。
当时我觉得莫名其妙,但想到他让柳玫默默搬到了西南院子里,总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便不再多说。
这下日子该清静了吧。当日晚上,赵陵又把柳玫提溜到我一墙之隔的地方热闹……
从此,好多下人都知道,我被打了脸,我在这个家里是毫无话语权的。也有好多下人偷偷笑话我,说我可能过于正经,没有让夫君爽快。
我为此生了一场病,缠绵病榻好几日。
好得差不多时,赵陵来哄我。成婚两年多,他头一次和我同床共枕,不过我觉得恶心,一脚踢他下去,也放了狠话。
后来,赵陵再也没有来过我院子,夫妻两人如同最陌生的人,见面不过点头而已。多数时候,赵陵甚至懒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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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赵陵呆在同一个院子都让我窒息,我便躲去法华寺里上香。以往得空我会去那个禅房里坐一坐,和赵陵闹掰之后,我日日煎熬,仿佛蚱蜢被叉了在火上烤,几乎隔两天就要去禅房坐坐。
很奇怪,明明是在那个房间里得知最可怕的噩耗。可是,当我被关在那间房里,被笼罩在灰暗中时,我透过窗纸看外头明晃晃的高大杏树,树叶在风里招摇,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声,我内心最平静。
我感觉很安全,好像自己呆在了原本就该呆着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小说的引子是不孕导致的婚姻悲剧,写这个有两个主要缘由:
1小时候看电视新闻报道,医生下乡帮忙检查健康,查出几个青春期的小姑娘不孕不育,幸好及早干预。大概是因为年纪相仿,让我对这件事想了很多——如果医生没有检查出来呢?如果医生检查出来还是治不好呢?她们会有怎样的人生呢?【至今我也没想清楚为啥医生会给小姑娘检查这方面问题,所以……也很可能是个人记忆出错。】【古代神医能把脉看出女子不孕不育,姑且算本文私设吧,毕竟我小时候看的电视剧,神医还可以隔空通过空气波把脉……哼唧】
2听说过女性不孕的婚姻故事,极缠绵又极现实。真的是说者悲伤听者流泪,平常再七嘴八舌的人都不好多说,只是空嗟叹。后来在某乎查看了一些话题,关于女人不孕男人不育这种情况下,婚姻与人生是怎样的,只能说,同样的套路,同款的悲伤。身为女性,感慨颇多。
本来这只是个女主小传,但,把我自己给写哭了……扒拉一下琼鼻,想着不能让我一个人哭~哈哈哈,发出来。
不过,个人笔力有限,没能力上价值,更何况——————————————-(重点强调.jpg)
咱们这是言情小说,只是以此为背景讲故事啦。生活还在继续,心中还是要长存希望,感恩生活。生活不在此处开花,便在那处结果,总有无限种可能。说不定,我们每个人就是自己小宇宙的女主,注定得到幸福呢,系不系?
所以抹掉眼泪,下一章开始搞尬甜的恋爱叭,哈哈哈哈
另外,今天我上榜啦啦啦啦啦,疯狂敲桌子,感谢各位小可爱的倾情支持,祝你们端午快乐,大鱼大肉~
第13章早点把他弄到手
为了攻略年沛山,之前的苏宓姿很主动,但她真的担心年沛山会把那些说出去,并语气委婉地和他沟通,没想到,年沛山的脸那么臭。
他说她是故意勾引,是,她是。但也不至于把她说得那么小人吧?
苏宓姿是生气的,但看了看他的铁拳,说出来的话带了几分怨气,尤其是那句“难不成年公子你有想过娶我?”,竟隐隐约约有些委屈和不甘心的意味。
年沛山听到这里,便知道她误会了,打横把她一抱,进了禅房,关门落栓,将她抵在门上,一气呵成。
苏宓姿没料到他这样莽,若是让人看到他们这般不合礼数,她的名声就彻底黄了。再看一看禅房里空荡荡的草席床,她咽了一口口水,她有些怕。
怕得满面通红,死死盯住年沛山的脸,后背绷紧,他的手捏着她的后腰,用劲十分狠,恨不得将她捏碎一般。
苏宓姿瑟瑟发抖,伸手指抵住他硬邦邦的胸膛,和他讲道理:“我昨晚上打你……真不是故意的,地上太滑了——唔”
年沛山突然凑过去,吻住她的喋喋不休。那一张小嘴,撅起来可爱,咬起来更香。
打一巴掌,要用一个绵长的吻来还?苏宓姿有些头晕,她想不通这个逻辑,倒是手指不由自主捏住了年沛山的领子,轻轻揉着。
年沛山捧着她的后脑勺,咬着她柔软的唇瓣,许久,后退一些,看她迷蒙呆傻的眼睛,是未经人事的天真。
她不擅长亲吻。
年沛山嘴角上翘,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腮帮子。
苏宓姿瞪大了眼睛,她忽然想起昨晚上巷子里,年沛山就是这样伸手过来……所以,当时他不是想要打她一巴掌,是想要捏一捏她,就像是肆无忌惮捏狗子的脸那样么?
她咬了咬红唇,上面有些微水光,粉嫩小舌舔了舔:“你不是要和静婉订婚了……”
外人都以为她和上官静婉是好朋友。订婚之前,年沛山要和未婚妻的好朋友厮混,莫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爱好吧。
苏宓姿皱起了眉。她想要膈应上官静婉,但并不想做年沛山见不得光的女人。
年沛山见她舔唇,忽然口干舌燥,低着嗓子说:“那是上官家和皇帝的想法。”
这话说得很微妙,苏宓姿眼珠子一转,嘴角翘起了笑,大眼睛扑闪扑闪:“那山哥哥你的想法呢?”
年沛山握住她纤腰的手一紧,盯着面前的小女人看。
突然的安静,让苏宓姿也有些慌,她说错了什么?难道年沛山讨厌“山哥哥”这个昵称?上次叫他,他听着挺欢的呀。
苏宓姿扯出灿烂的笑容,尴尬而不失礼貌。
“我会娶你。”年沛山突然凑过来,抬起她的下巴,又咬一口。
年沛山的眼睫毛突然颤动,一向冰冷的眼神起了波澜。
苏宓姿看在眼里,笑容分外得意,她双手勾上他的脖子,贴近他的胸膛,回亲他。他给了她承诺,她便给他奖励。
终于,两人分开,苏宓姿两眼亮晶晶,又问他:“皇帝要给你指婚,你也要娶我?”
年沛山低头,和她的眼睛对上,两人鼻尖相对,他笑着说:“嗯,娶你。”
gu903();他的婚事,他自己做主,天王老子都没得插手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