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没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原本他右手所在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片光滑的横截面,鲜血像喷泉一样蹿起三尺高,在半空中开出一朵绚烂的红花。
过了很久,他才惊恐地意识到,方才投落的那道日光之中,混入了一道剑光。
剑光冰冷,却完美无瑕地融入了温暖的朝阳之中,仿佛于冰天雪地间看见曙光。
“什么人——”
魔修用仅存的左手握上武器,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人一巴掌重重扇飞出去,后背狠狠地撞上墙壁。
……不对,这是人吗?
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巴掌,这么强的力道???
“你……是……”
他半张脸不成人形,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抬头望去。
铁塔一般矗立在他面前,一巴掌将他拍成飞饼的,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大熊猫。
大熊猫。
熊猫。
猫。
魔修:“??????”
就在此时,他耳边响起一道清澄通透的女声,含着点悠闲自得的笑意,如环佩交响,如风中铃铎。
“小魔修,你是否有许多问号?”
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纤细高挑的人影,侧身斜坐在另一团庞大的黑影上,逆着光缓缓行来。
近身后他才发现,那团黑影是另外一只熊猫,人影却是个身量苗条的女修,通身红白二色,腰悬长剑,手中一柄红纸伞,一袭白衣外罩着一领大红斗篷,斗篷边缘滚着一圈细密雪白的绒毛,有几分像是仕女图里《昭君出塞》的模样。
那女修容颜也堪比昭君,琪花瑶草一般,远山眉、剪水目,妍姿艳质,霞裙月帔,灼灼地撞入人眼中,好似一树迎着朔风冷雪怒放的山茶。
如今正是春寒料峭时节,冰雪尚未融化,花已零星开了一些。女修一路行来,手中的伞面上便堆着些红红白白的落花,仿佛别具一格的织锦,花光映着容光,越发明丽不可逼视。
“我第一次画隐身符,效果比想象中更好。”
她盈盈笑道,“直到断手之前,你都没发现我,是不是?”
“你……你是……”
魔修看不透对方修为,心中惊悸。姚简和其他同伙见状,当即一拥而上,将那胆大包天、孤身深入的女修团团包围。
“阁下独自一人来此,胆子倒是不小。大人,就由我来打头阵——”
姚简这些年投奔魔修,做走狗做得业务纯熟,套话张口就来。但他随即意识到,眼前女修的容貌似乎有些眼熟。
“等一下,你是……”
然而,他记得这个女修,对方却不记得他。
毕竟,他只挨过一次打,但她打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她丝毫没将他看在眼中,手中纸伞一转,带起伞面上如雪的落花飞扬,然后——
每一片花瓣都化为利刃,在随风飘零之前,先一步嵌入了魔修的咽喉。
直到姚简倒地咽气,女修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存在,指尖在唇边轻轻点了一点,若有所思道:
“我好像见过这个人,是谁来着……”
“……算了,不想啦。既然想不起来,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出场最多三行字吧。”
她收起那柄杀人不见血的纸伞,唇角抿开一点活泼亲和的笑意,又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枝桃花,递向惊愕失声的季小北:
“你还好吗?路上摘的,拿着玩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又一春
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还好吗?路上摘的,拿着玩吧。”
“……”
季小北跌坐在地上,嘴巴微张,哑口无言,直愣愣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修。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想起伸手接过那枝桃花,舌头却像生锈似的转不过弯来,良久才生硬地吐出一句“谢谢”,却又因为口齿不清,差点说成了“射射”,连忙惊慌失措地改口:
“多、多谢仙子救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她活了这些年,也见过不少女性长辈,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美得如此惊心动魄的女人。
就在片刻前,季小北还深陷绝望之中,仿佛在阴冷黑暗的深海里挣扎。
下一刻,天上便有个熊熊燃烧的太阳砸入海中,将海水蒸腾成一片白雾,烘得她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如果世上真有“天降正义”,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季小北感动不已,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又把每个字眼都托在舌尖上反复回味几遍,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仙子,请问你是……”
“嗯?”
那女修正为其他女子解开被锁的经脉,闻声扭头,勾起唇角向她轻轻一笑,“我吗?叫我舒凫吧。你被人掳到了魔域,我这就带你们出去。”
“啊!”
季小北下意识地喊出声来,“舒凫!你就是舒凫?我听兄长说过,你是他的朋友……”
一提及兄长季韶光,她猛然回想起自己为何落难,心中羞赧,不由讷讷地低下头去:
“我错了,我不该与兄长赌气。舒凫……姐姐,你骂我吧。”
舒凫被她逗笑了:“我又不是你娘,为什么要骂你?跑来魔域这旮旯作死的,每年都有七八百号人,我哪儿骂得过来。”
“话说回来,我朋友还挺多的,你兄长是……”
……
“蠢货!”
半刻钟后,季小北被一双厚实的熊掌揉搓着脸颊,沐浴在舒凫疾风骤雨般的痛斥之中。
“你是不是傻?说什么‘魔域有珍稀素材’,那都是贺修文编出来的谣言,就为了骗傻子以身犯险、自投罗网!我猜,你应该向韶光打听过,他也是这么回答你的吧?”
季小北支支吾吾:“是,是的……”
“然后你不信他,以为他是害怕你超过自己,对吧?”
“是……”
“蠢!”
舒凫恨铁不成钢地在她脑门上拍了一掌,直震得她耳鼓嗡嗡作响,“季韶光是什么样的人,你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怎会不如我这个外人清楚?”
“你不是不信他,只是盼着他有点瑕疵,这样你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不至于太过自卑。”
她这话说得一针见血,直击要害,半点没给小女孩留面子。
“对不起,对不起……”
季小北从小到大极少挨骂,又是羞耻,又是后怕,嗓音里隐隐带上了哭腔,“我不该闹脾气,不该总想着超过兄长……”
“好胜、进取、争锋,这本没有错。”
舒凫放缓语气,手掌在她头顶上重重按了一把,“只是,你要记住。无论你有多想赢,有两件事决不能做,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第一,是伤害别人。第二,是伤害自己。”
“……”
季小北听得一知半解,却莫名从舒凫话中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当然,舒凫本人没想这么多。
她只是觉得,在虐文世界里,如果因为偏执而伤害他人,很可能成为恶毒女配;如果伤害自己,就会成为虐文女主。
……不过,这世界现在也不太像虐文就是了。
……
舒凫这次出关,距离她第一次闭关,已有将近二十年的光阴。
当然,她的“闭关”不是一次性完成,而是断断续续,进进出出,前后分为好几个阶段。
起初是独自梳理内息,钻研功法剑谱,将新入手的武器和龙凤灵力融会贯通;
然后是跟随明潇闭关,一心一意看她使剑,听她谈剑,感受她无处不在的剑意,尝试融入自己的剑法之中;
待舒凫有所感悟,明潇便开始手把手地指导,又花了数年时间,她终于能将剑意收放自如,手中无剑而处处有剑;
最后,她又回到摇光峰,看见了与当年相遇时一般无二的江雪声,以及气色大好的谢芳年。
“刚换的躯壳,还不能太乱来。”
对于她的关心,谢·白猫·凤凰花精·芳年不置可否,一如既往冷冷淡淡地回答道,“不过,要指导你也够了。为了让你师尊松口,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
江·布偶猫·昙花精·雪声纠正道:“远渡,休要胡言。我几时阻止过你?我盼着凫儿好,只要有助于她修行,我不会拘泥于这等小节。”
谢芳年愠道:“你放——你才胡说。你明明向我说过,要我将剑道心得刻入留影石,由你带着舒凫一起参悟……”
江雪声:(不想理他并且开始弹琴)
谢芳年:(非常生气并向他投掷了一只熊猫)
“…………”
这熟悉而温馨的景象,让舒凫忍不住慨叹一声“我站在你面前,你看我有几分像从前”。
然后,她便抄起两把重剑,朝向这两个“像从前”的千岁少年冲了过去:
“好好说话,放开熊猫!!!”
论剑道造诣,谢芳年与明潇各有千秋,分别代表了三千年前与三千年后的当世高峰。
相较之下,明潇对舒凫的指导更倾向于“术”,而谢芳年更接近于“道”。
这并不是因为谢芳年境界更高,而是因为,明潇的剑是“出世之剑”,谢芳年则是从当年的“出世之剑”,转变为了如今的“入世之剑”。
所有人一致认为,后者与舒凫的剑道更为相合。
其中原因,自不待言。
就这样,舒凫来回辗转于三座课堂,历时近二十年,终于圆满毕业。
从今以后,再往上的道路,便没有人能带着她走了。
她这次出关,正值江雪声和柳如漪一同探查魔域,据说刚摸索到一个黑市窝点,机会难得,不方便回家给她开欢迎会。
舒凫自然不会矫情,简单收拾行装,软磨硬泡拉上邬尧,便大摇大摆地自个儿往魔域去了。
没想到这一进门,就救了(原著温柔男二)季韶光的妹妹。
对于熟人的亲戚,舒凫训归训,态度还是很友好:“韶光叫我一声‘大哥’,既然你是他妹妹,不如也管我叫‘大哥’吧。”
“啊,不过,他已经追了我师姐二十年,听说最近刚有些起色,未来可能是我师姐夫……”
季小北:“……”
妈呀,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混乱的关系?
很快她就发现,这声“妈呀”说早了。
舒凫将她们带出魔修据点后,季小北震惊地发现,门口有一条小山那么高的青蛟正在等候。
在他身边,整齐有序地环绕着一圈熊猫。
一圈熊猫。
因为很重要,所以要说两遍。
“没受伤的,有些修为在身的,坐到这条老蛇……云蛟身上,走空路离开魔域。身体不佳的,就挑一只食铁兽骑吧。”
舒凫泰然自若地指挥着,仿佛眼前这些不是熊猫,而是普通的驿站马匹。
“………………”
绝处逢生的姑娘们面面相觑,有好几个人抬手揉眼睛,怀疑自己犹在梦中。
——毕竟,有哪个少女会畅想,当自己落难之际,盖世英雄骑着熊猫来救她呢?
不管怎么说,“英熊”还是来了。
而且有很多。
此地位于魔域边境,将这些落难女子送回安全地带,并没有花费舒凫多少时间。
但邬尧仍有怨言:“你和江昙一样,就喜欢多管闲事。那些女人自己不当心,又关你我什么事?”
舒凫头也不回地挤兑他:“巫妖王,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找不到女朋友啊。”
邬尧怒道:“谁说我没有!我告诉你,我现在——”
舒凫蓦地一惊,霍然回过头去:“你说什么?不对,等一下……”
如今她的修为远胜从前,面对巫妖王,虽然依旧看不透他的深浅,但至少可以看出,他相较于当年恢复许多。
原本她以为,这是因为伤势逐渐痊愈……
“……难道说,其实你已经找到了新女友,是靠双修恢复的?”
“………………”
邬尧高高仰起蛟头,眼神空洞地眺望天空。
舒凫:“……老青啊,现在开始装傻,不觉得有些迟吗?”
遗憾的是,无论她如何刨根问底、旁敲侧击,邬尧都守口如瓶,不肯再透露半个字。
直到这一刻,舒凫才真正意识到,在她潜心修炼这些年,外界究竟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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