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也没什么大事。”
舒凫自下而上仰望着她,咧嘴露出个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抬手一比大拇指,“我看你家里美男子这么多,担心你一个人睡不过来,所以决定帮你分担一些,不必谢我。”
凝露:“……”
神他妈不必谢我!
小小年纪就这么不要脸,果然是江昙一手养大的祸害!
凝露向来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玩腻一个丢一个,对于自己的后宫并不十分爱惜,但这不代表她可以容忍舒凫开着推土机碾平她的宫墙。
更何况,舒凫这么一闹,不光是那些原本就忍辱负重的“妃嫔”,其他主动献身的软弱男修也为她气势所迫,以为凝露在劫难逃,纷纷作鸟兽散,各寻生路去了。
也就是说,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舒凫就凭一己之力遣散了凝露万紫千红的后宫,让她成了个正儿八经的“孤家寡人”。
更有甚者,舒凫本人偏偏还满不在乎,态度异常恶劣,气焰极度嚣张,表情包一套接一套,看上去恨不得在凝露头顶蹦个迪。
是可忍孰不可忍,凝露当即唤出自己珍藏的灵宠——一只通身披着青蓝羽毛的大鸟,纵身一跃而上,朝向守在洞口断后的舒凫俯冲而来。
舒凫目光一凝,不避不闪,仗剑相迎。就在前一秒,她刚刚送走了最后一只逃离魔宫的小松鼠。
“咦?”江雪声忽然出声道,“是比翼鸟。这倒也是个稀罕物,除了在九华宗,我已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什么鸟?”舒凫一边提剑准备迎敌,一边随口向他问道,“吓我一跳,我看这么大一个蓝精灵,还以为是传说中的青鸾呢。”
“比翼鸟,向来都是雄鸟为红、雌鸟为青,一旦认定彼此,终生不会再改换伴侣。也正因如此,只要其中一方意外夭折,或是为人所捕获,比翼鸟就无法繁衍,如今已是濒临灭绝的异兽了。”
江雪声一边为舒凫讲解修真界百科,一边扬手招出古琴横在身前,泠泠几道琴音击退凝露攻势。
舒凫刚要出手,却只见凝露座下的青鸟骤然停在半空,引颈长鸣,双眼直勾勾地望向远处一抹流云,任凭凝露怎么驱赶也不肯挪动分毫。
就在那团云雾之中,远远传来了一声同样嘹亮悠远的清鸣。
而后,一道鲜艳抢眼的红影破云而出,如离弦之箭般急速降落,姿态与青鸟极其相似,分明是一只通体绯红的雄鸟!
“……”
舒凫猛地顿住脚步,手中长剑缓缓下垂,木然道,“先生,你说‘只在九华宗见过比翼鸟’,难道是……”
“不错。”
江雪声亦是停手不再抚琴,语带叹惋,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之色,“天权峰怀古真人,确实精心豢养着一只雄鸟,我还以为雌鸟早已死了。看来,他当年送的不仅是金银珠宝,还有奇珍异兽。”
他扶额长叹道:“早知如此,他还不如送给我。”
舒凫:“……”
这位大哥果然不是人,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
……
那雄鸟背上的修士如假包换,的确就是怀古真人本人。
他好不容易从熊熊大火中拯救了自己的仙府,又将方晚晴重重责罚一顿,百般气闷之下,便听从了秋掌门的建议,决定到中州花朝节上凑个热闹,转换一下低落的心情。
比翼鸟日行千里,却不料刚飞到中途,只见某处山头有火光冲天而起,其中隐约夹杂着令人心生烦恶的魔气。怀古真人最是厌恶魔修,当即驱鸟赶来,想看看是哪家的魔修被人烧了房子,准备亲自上阵添一把火,一解内心郁愤。
然后,他的雄鸟,以及他送给凝露——方白露小姐的雌鸟,就这样在两军阵前打了个照面。
“啾!啾啾!”
比翼鸟对于自己认定的伴侣最是敏感,如今久别重逢,便如同干柴遇到烈火,旱地遭逢雨露,迫不及待地就要扑到一块儿去,来个法式热吻。
他们俩不扑还好,这么一扑之下,自然就将毫无防备的凝露魔君与怀古真人带到一起,差点引发一场惨烈的空中车祸。
“……”
“……”
那一刻,同样“久别重逢”的两人近在咫尺,没有执手也没有相看泪眼,却在一瞬间令旁观者无语凝噎。
怀古真人:“你——你这妖女,突然凑上前来做什么!我一心向道,决不会被你这红粉骷髅迷惑,还不快快闪开!!”
凝露魔君:“……你谁?”
第八十章鸳鸯散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尴尬。
太尴尬了。
这一刻,怀古真人与凝露魔君在鸟背上相对而立,两鸟交颈相亲,两人面面相觑。
每一缕微风都尴尬得绕道而行,每一颗星子都尴尬得别开了眼睛。
而舒凫又开始脚趾抓地,她觉得这一幕绝对能在她一生中的尴尬榜上竞逐前三名,力压油腻老狐萧寒衣,仅次于她在江雪声枕边醒来的幻境。
就连一向冷淡刻薄的江雪声,见状也不由面带同情地叹了口气:“冤孽啊。怀古真人为了庇护方家无所不为,却不料有此劫数,可见天道自衡。”
舒凫:“……”
不,这事儿别说天道,就连天都想不到。
放过天吧。
与此同时,当事人双方一个急于突围,一个莫名其妙,半点也没感受到萦绕在围观群众之间的尴尬氛围。
怀古真人愣怔半晌,总算后知后觉地认出那只比翼鸟,当即翻脸怒道:“好你个妖女,还不速速交代,这灵宠你是从何处得来?我亲眼看着白露与它结契,莫非是你巧取豪夺,用妖法转移了契约?!”
凝露魔君原本就满心烦躁,冷不防被人兜头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再看看怀古真人掩藏不住的抬头纹和鱼尾纹,心中一阵嫌弃,越发地没个好脸色:“什么巧取豪夺,这灵宠本就是我的。旁人上赶着孝敬我,难道我还要往外推不成?”
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等一等,你说‘白露’?”
这个古板乏味,老态尽显,一看就毫无魅力可言的中年男人——在修真界已可说是个“糟老头子”,怎会知道她入魔之前的闺名???
而且,他还说“亲眼看见白露结契”……
凝露虽然早已忘了怀古真人的五官,但她不会忘记,数百年前她遇到过一台豪华自走ATM,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一般,连拍都不用拍,只要她一个眼神飞去,就会不知疲倦、喜气洋洋地向外吐钱。
无论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珠玉,还是可遇不可求的天材地宝,眨一眨眼就有人送上门来。在凝露魔君成名以前,这可以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彼时,凝露——方白露还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上有高堂,下有弟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闺秀人设,唯恐一不小心就坠了家族声名。这台ATM对她予取予求,打钱如流水,比一般男人打飞机还勤快,她自然没有拒绝之理。
送上门来的钱,不收白不收。
但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的。
再后来ATM催婚催得紧,方家父母也认为如此佳婿,修为高,油水足,实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绞尽脑汁地轮番上阵,要求方白露尽快与ATM完婚,为方家谋得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
方白露满口答应,转头就假借渡劫之机,带着丰厚的彩礼死遁跑路了。
开什么玩笑?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为君洗手作羹汤,那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在旁人看来,她是被阔绰大佬包养的小娇妻,金屋藏娇的笼中雀。只有方白露自己知道,她与人形ATM之间那一段因缘,充其量不过是她创业前的资本积累。
再后来,她改头换面,更名为“凝露”,辗转进入魔域,修行采.阳补阴之道,不到百年就成功地崭露头角,继而在魔道事业上蒸蒸日上,顺利结婴,跻身于“七魔君”之列。
怀古真人,可以说是她成魔生涯中宝贵的第一桶金。
——虽然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
要说她还记得些什么,可能就是ATM吐钱那一瞬间的喜悦,以及那一声百转千回的“大郎”吧。
大郎,打钱啦!
如今,她与她的“大郎”阔别重逢,隔着不足三尺的距离以及百年光阴,相顾无言……也没有无言,他们在相互骂街。
“……”
凝露魔君上下打量着怀古真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舒凫看在眼中,一边保持警惕,一边踌躇不决地打开储物袋,将那块西瓜大小的碧玺掏了出来。
方才大闹后宫之际,她顺手捞走了怀古真人的定情信物,准备当作来日说明真相的佐证。
但事到如今,她反而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将碧玺交给怀古真人。
——因为,看上去实在是太可怜了。
然而不等她拿定主意,江雪声便袍袖一展,从她手上顺走了那块碧玺,而后一扬手朝向空中抛去:
“怀古真人,接住了!”
“先生?!”
舒凫被他惊得虎躯一震,“等一下,你就这么给他了?”
“否则呢,又待如何?”
江雪声神清气定,恬淡容颜分毫不改,“他迟早要面对这一切,长痛不如短痛。”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巧劲,随手一抛便如同炮弹出膛,大块碧玺携着猎猎风声,飞一般地直奔怀古真人面门而去。
“什么?何人偷袭!”
怀古被他骇了一跳,还道是某种凶险暗器,连忙侧身避开,同时用灵力凝成一道屏障阻拦,将这流星锤一般的古怪物事接住。
直到“流星锤”落入手中,他眯着眼看清其中刻字,方才如遭雷击,双眼瞪大到几乎脱窗:“这、这不是……”
“……”
舒凫双手捂脸,不忍再看。
“……这不是我送给白露的宝玉吗?!大胆妖女,果然是你抢夺了白露之物!!!”
舒凫:“噗————”
“等一下,怀古真人。”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您就不觉得,这其中还有其他可能……?”
怀古真人这才发现她的存在,当即老脸一沉,双目圆睁道:“什么其他可能?这比翼鸟,还有这碧玺,都是我千辛万苦寻得的珍贵之物,天上地下,唯独百年前陨落的方仙子一人所有。如今却出现在这妖女手上,除了宝物为她所夺之外,怎会有第二种可能?”
舒凫:“……”
大爷,您这话让我怎么接呢。
您回头看一眼凝露魔君,她现在的表情非常微妙,仿佛在思考是要与您相认,承认自己就是“怀古真人的小娇妻”,还是接下这口谋财害命、“我杀我自己”的锅。
对她来说,可能两者都挺羞耻的。
舒凫从没见过这种修罗场,一时间无言以对,江雪声却不慌不忙,只是朝向怀古真人朗声道:“怀古真人,我记得你当年为了寻找方仙子转世,总是随身携带一盏引魂灯。你将引魂灯取出,在此一试便知。”
所谓“引魂灯”,乃是一种专门用于鉴定魂魄的奇妙道具。
生灵在世之时,以神识在灯上留下印记,持灯者便能凭借这盏灯来寻找他人转世,或者鉴别他人是否遭到夺舍。至于死者,若有些许残魂留下,也可以将其引入灯中。
对于情定三生的爱侣来说,引魂灯是个必不可少的道具,刚一定情就必须做好,以便来世相认。
怀古真人自然也有一盏引魂灯,这会儿他不明就里,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坦然将灯取出:“昙华,你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这百年来,除了妖魔领地之外,我几乎踏遍万水千山,遍寻白露转世而不得……”
“不得……”
“得……”
“……”
怀古真人的最后一句话,尚未成形便戛然而止,拖着虚弱的尾音,缓缓消散在骤然降临的寂静之中。
他看见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
他手中那盏引魂灯,材质洁白细腻,被精心镂刻成一朵冰清玉洁的莲花形状。如今,这朵已经黯然失色数百年的莲花,正如同一轮皎洁明月,在夜空中放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清辉。
那清光如此耀眼,照亮了凝露魔君姣美如花的容颜,也照亮了怀古真人惨白的脸。
“不,不对。这盏灯一定是坏了,白露的魂魄怎会在此……对了,是你!”
怀古真人的每一根胡须都在颤抖,猛然醒过神来,颤巍巍地伸出手直指凝露鼻尖,“你对白露做了什么?当年她渡劫失败,是不是你们魔修的阴谋?!没错,一定是你!!你夺取了她的灵宠和宝物,还用邪术拘禁了她的魂魄……”
“……”
不知为何,舒凫忽然觉得,怀古真人此刻自欺欺人的狼狈模样,与当年入门试炼中,他强词夺理为方晚晴撑腰那一幕十分相似。
严格来说,怀古真人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对九华宗后勤事业贡献颇多,培养过大批丹修器修,所以才换得众人对他的三分礼让。
然而,他一向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若非他无条件、无底线的包容,为了成全自己一腔深情,对方家有求必应,对方晚晴深信不疑,方晚晴又何至于如此猖狂,胆敢在入门试炼中下手杀人?
舒凫有理由相信,倘若她当真棋差一招,在试炼中遭到方晚晴杀害,又没有江雪声这般强大的后援,她的死便会如同沧海一粟,在怀古真人的盲目包庇下不了了之。
舒凫凭本事保全了自身,却不代表那些伤害从未存在。
怀古真人的爱情足够纯粹,却并不纯洁,因为倘若行差踏错一步,其中就会有无辜者的鲜血斑斑。
所以这一刻,舒凫虽然发自内心地为怀古真人感到可悲,但只是冷眼旁观,与江雪声交换了一个“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通透眼神。
舒凫没有落井下石,凝露却没耐心再玩狗血认亲游戏,扬手挥出一道凌厉掌气,将那盏精雕细琢的莲花灯砸了个粉碎,冷笑道:
gu903();“休要自作多情。我方白露一生潇洒,岂会看上你这样拖泥带水、古板无趣的男人?往日看在你身份的面子上,敷衍你一两句,没想到你还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