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声有点好笑地看着她:“我几时说过,我一定会躲?”眼看舒凫的脊背又要撞上床榻,他连忙一伸手环住她腰,将她整个人揽到近前,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刚才不也没躲,现在紧张什么?”
“那不一样。”
舒凫一手抚着胸口平复心情,一本正经地分辩道,“我不躲你,那是因为我乐意,真有什么我也不吃亏。现在你不躲我,难道你也……”
她突然噎住。
然后,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向他望去。
“呃……先生……难道你……”
“我什么?”
江雪声此刻既知她有心,句尾都轻飘飘地飞起来,眉梢眼角泛着清亮笑意,眼底灿然有光,越发像个鲜衣怒马、逸兴遄飞的少年郎,“你说。只要你问,我便会答。”
“问个屁啊!”
舒凫在他肩头用力捶了一拳,对方若不是江雪声,只怕已经被这一拳捣出一个嗖嗖漏风的透明窟窿,“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搁这儿逗小孩?有意思吗?”
江雪声目光闪了闪:“怎么,真嫌我老?”
“那倒没有。”
舒凫干脆地回答道,“只是你活了这么久,必然已经阅尽千帆,看透世情,什么姹紫嫣红都入不了眼,没必要拿我寻开心。”
她一边故作哀叹,一边偷眼窥视他神情:“万一我当真,你这就是平白惹我伤心,罪过啊。”
“……”
江雪声低垂着眉睫沉思了一会儿,也不知是无奈还是释然,忽而绽出个近乎安详的笑,轻声道:“凫儿,这你就误会我了。”
“我确实‘活’了很久,见过许多人、事、物,看透了不少东西。但我真正‘体验’过的,其实并不很多。尤其是你,于我而言,更是新鲜得很。”
“我不是故意戏弄你,只是……”
——只是第一次,还不习惯。
第一次想亲近谁,也是第一次,产生想要主动做些什么的念头。
同样是第一次,江雪声心有顾虑,故而反复斟酌。
他不想连累她,却也不想再瞒着她。
或许,在坦承心境之前,他应该先将关于自己的实情和盘托出,好好为这些年的隐瞒道个歉,说一声“以后改进”。
如果,她在知晓一切后,仍然愿意有“以后”的话。
该从何处说起呢……
——大概,得追溯到三千年以前吧。
“什么?”
舒凫隐约猜到他这话意味深长,又察觉胸口鳞片微微发烫,急切地开口追问道,“你说你‘体验’的不多,那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过的?闭关修炼吗?还是说……”
啪啪啪!
“师父!小师妹!我进来了!”
就在这一刻,房门突然被人一叠声地急促拍响,紧接着吱呀一声打开。
“师妹,你说得对。”
司非双手推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踏入其中,“关于花童,我还没出魏城,就打听到了一些古怪的传闻…………咦?”
“师父、师妹,你们在做什么?”
舒凫:“……”
江雪声:“……”
是啊,他们在做什么来着。
舒凫不动声色地从江雪声臂弯里挣出来,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胡扯道:
“刚才我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做到最后一个起不来了,先生刚把我拽起来。唉,我这腹肌,以后还是要多多锻炼啊。”
第七十二章龙思故渊
你这龙不太对劲啊
“……事情就是这样。师父、师妹,我觉得我们应该过去看看,找那户人家问一问。”
“师父?师妹?你们在听吗?”
“……”
“……”
舒凫犹自沉浸在仰卧起坐的余韵之中,整个人都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在!我在!”
其实她很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但正事在前,她根深蒂固的事业心不允许自己分神。
正事,先说正事。
江雪声的念头本就飘忽不定,想一出是一出,眼下还是不要放在心……艹,果然还是很在意!
不行,先说正事!
“我也在听。”
江雪声倒是真的处之泰然,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舒凫确实只是在做仰卧起坐,“你方才说,在城南郊外有一户人家,性情孤僻古怪,不敬花童,而且时常危言耸听,声称‘花童从未成仙,只是被人推上神坛’。在魏城,的确算得上一桩奇闻。”
说着他扭头望了舒凫一眼:“我记得,凫儿也对‘花童’一说嗤之以鼻。这户人家,倒可说是你知音。”
“啊?”
舒凫突然被他点名,心头没来由地打了个突,强自镇静道,“是啊。我想,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
“……”
司非总觉得一夜之间,师父和师妹都变得有些不对劲。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天真无邪的鲛人宝宝不明就里,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觉得如坠漩涡。虽然他反应灵敏,拥有一副感知水流方向的鱼鳍,却捕捉不了室内流淌的微妙空气。
为了打破僵硬的氛围,舒凫率先起身:“既然如此,我们就往城南看看吧。柳师兄还在追踪萧寒衣,获得消息之后,他自然会联络我们。”
江雪声点头:“如漪行事稳妥,不必担心。司非,你和邬尧一起留在城中,帮魏城主清理鬼面魔君的眼线。”
“是,师父。”
司非乖巧应声,同时又有些迷茫。
——此时本来就应该分头行动,师父的安排明明十分合理,毫无问题,为什么他会有一种被疏远的寂寞感呢?
……
按照司非提供的消息,舒凫一路打听,顺藤摸瓜,很快便找到了那户传闻中的古怪人家。
这家人姓栾,三代同堂,一家五口,上有花甲之年的老太太,下有蹒跚学步的小孙女。因为姓氏罕见,而且屡屡对“花童”出言不逊,坚持供奉古老的龙神,在城南一带可谓家喻户晓。
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好在魏城风气开放,居民平均素质高,虽然人人都觉得栾家偏执、荒谬、不合群,但也只是揣在心中,偶尔当怪事议论一两句,不至于因此而排挤欺凌。相较于传说明得多。
栾家远居郊外,独自守着一亩三分薄田过活,家境并不阔绰,家门口却盖着小小一间庙宇,据说其中就供奉着他们信仰的龙神。
这座小庙年代古老,久经风霜,墙角斑驳的青苔叠了一层又一层,但看得出一直有人精心修缮,就连瓦片上都没有一个豁口,被一场春雨洗涤得闪闪发亮。
舒凫摸到门口的时候,正好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捧着一束鲜花,半篮瓜果,一手牵着个梳冲天辫的小姑娘,正要向那小庙里走。两人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大约是一对兄妹。
仔细看去,兄妹俩都生得白净秀气,雪团一般亮眼,如果不是衣着朴素,说不定会被误解为哪个高门大户的小姐和公子哥儿。
“你是……”
大约是因为少见外人,少年看见舒凫上前,便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她,“这位姐姐,你找我们有事吗?看你的打扮,不像是魏城本地人。”
“你好啊。我叫舒凫,是来魏城参加花朝节的。”
舒凫一边自报身份,一边不着痕迹地抬头扫了一眼庙门。
从她的角度看去,无法辨认庙中景象,只见庙门口悬挂着一幅匾额,上书“龙神庙”三字,字体遒劲有力,似乎刚刷过一遍金灿灿的新漆。因为被人反复擦拭的缘故,这三个字看上去格外鲜亮,半点也不见凄风苦雨的悲凉。
舒凫心中会意,刚要转向那少年继续询问,忽然听见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仙子?你是,昨天晚上的仙子吗?”
“咦?”
舒凫闻声扭头,只听一阵颤巍巍的脚步声响,一道弯腰驼背、华发苍颜的瘦小身影映入眼帘。
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夜市上遇见的老妪。
当时舒凫买了她一套面人儿,回头插在客栈里,人人都忍不住问一句——这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莫非是某种最新型的巫蛊道具?
如今,这老妪站在明亮的日光底下,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矮小干瘪,像是一把枯黄的蓬草,被岁月反复碾磨,挤干了每一点鲜活的绿意,风一吹便会纷纷扬扬地四散飞去。
但是,当她抬头望向舒凫的时候,脸上却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就连死气沉沉的双眼中也有了光亮:“仙子,莫非你是……为了参拜龙神,才找到这里来的?”
那倒不是,舒凫想。
来此之前我还没想过,“栾家”就是指您,而且您老人家门口真开着个龙神庙。
这样说来,您老人家上街卖面人儿,那就是在传教啊。
但她面色如常,只是礼貌客气地笑了一笑:“不错。大娘,这庙……是您家里盖的?”
老妪连忙摆手:“不敢,不敢。这庙可是个古迹,咱们栾家祖祖辈辈啊,一直都在这里守着。”
“只是……除了我们,已经有好多年,都没见外人来参拜龙神了。我想,捏造出‘花童’这个神仙之后,人们都已经把龙神忘了吧。”
老妪将腰背压得更低,深深地叹了口气。
“忘了龙神,不好吗?”
舒凫刚要询问花童之事,江雪声忽然从她袖中探头,毫无预兆地开口道,“龙神消失多年,早已无法庇护百姓。既然如此,抛弃这等无用的神明,追求新的信仰,岂非皆大欢喜之事?”
“那可不行啊。”
老妪极缓慢、极庄重地摇了摇头,满脸皱纹挤在一处,露出个疲倦而了然的微笑,“花童是假的,龙神却是真的。龙族确实存在过,从魔祸中拯救过这片土地。我相信,龙神之所以消失,也一定是为了世间的芸芸众生。”
“即使所有人都忘记了,我们也不能忘记这份恩情。”
说罢,她转向自己的孙子孙女,和颜悦色地嘱咐道:“阿黛,阿清。这位仙子是贵客,你们带她去庙里看看。”
“好的,奶奶。”
那少年利落地答应着,一手牵紧自己的小妹,“外面风大,您先回屋里休息吧。”说完又转向舒凫,一板一眼地欠了欠身,“这位姐姐……呃,仙子,请随我来。”
舒凫答了声“不必客气”,便举步跨过门槛,跟随这位名叫“栾黛”的少年,一道踏入那座小小的庙宇中去。
庙中布置简朴,与外表一般乏善可陈,却打扫得整洁干净,处处可见用心。
香案上摆放着一尊青瓷花瓶,其中满满当当揣着色彩缤纷的花束,灿烂得几乎有些拥挤。少年放下果篮,手脚麻利地换上鲜花,他那小妹则用一双羊脂玉般的小手捧起瓜果,挨个儿放在盘子里,小圆脸上堆满一派认真的虔诚。
两人的动作有条不紊,就像是重复过无数次一般熟练。
至于庙中供奉的神像,既不是清秀可爱的仙童,也不是寻常庙宇中的佛陀、菩萨之类,而是一条货真价实的——
“……龙?”
说是龙,好像也有些不对。
那雕像分明是一条皓如霜雪的白龙,背后却生有一对鲜红如玛瑙的翅膀,颇有点西方神话中“Dragon”的意思。
“是啊,仙子不知道吗?”
栾黛回过头道,“书中说,‘天有九龙,应龙有翼’,母神女娲‘服驾应龙’,又说‘应龙生凤凰’。上古时代,最初的龙神便是应龙下凡,凡间的龙族、凤族皆出于其后。三千年前,最后一任龙族帝君同样生有双翼,因为肖似应龙,也被称为‘应龙君’。”
他挺起胸膛,不无自豪地介绍道:“这尊雕像,就是我们祖先仿照‘应龙君’的形象打造。虽然小了些,但绝无分毫差错。”
舒凫谦虚地一点头:“受教了。”
修仙界关于龙凤记载极少,她穿越前在这方面涉猎不深,知识储备有限,只知道“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但听栾黛的口吻,在这个世界,“应龙”似乎是神龙中的一种分类,而且是凡间龙族和五凤的祖先,与她的认知有所不同。
随后她注意到,庙宇四壁色彩斑驳,就像花童庙中一样,绘有一系列复杂精美的壁画。
花童庙中描绘的,自然是“天降花童,恩赐福祉”的景象,那么龙神庙的壁画呢?
答案是——
……太特么抽象了,看不懂。
“先生?”
舒凫低头朝手腕上瞄了一眼,“醒一醒,帮帮忙。”
不知为何,自从进入龙神庙以来,江雪声便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变成了一条灵智未开的普通白蛇。
直到舒凫唤他,他才稍许恢复一点活气,语调不带起伏地回了一句:“何事?”
“没什么。”舒凫摇头道,“先生,你活得久些,可知道这庙中的传说?”
江雪声也摇了摇头,语气越发沉着如古井深潭:“没什么,无非就是龙神率众抵抗魔祸,拯救黎民的故事罢了。信众之说,多有夸张附会,不可尽信。”
栾黛听在耳中,不由地有些愠怒:“这些都是真的!我祖上代代相传,岂能有假?”
江雪声淡淡道:“从你祖上至今,已有漫漫三千年岁月。口耳相传,或有错漏,也未可知。”
栾黛抬高嗓门:“不可能!虽说年月久远,但我族一向寿数绵长……虽然,虽然到奶奶这一代短了些,不过一百二十余岁,但奶奶的奶奶,可是活了好几百岁的!”
他这话没镇住江雪声,倒把舒凫唬了一跳:“几百岁?”
——那还是人吗???
不对,按照这个世界的尿性,“不是人”才是司空见惯的常规操作。
舒凫过去常说“姐姐可以,妹妹也可以”,但自从穿越以来,她遇到的往往是“姐姐不是人,妹妹也不是人”,或者“师兄不是人,师父也不是人”。
栾家看上去只是默默无闻的小老百姓,说不准把皮一揭,也是一窝铜皮铁骨的猛兽呢?
舒凫正兀自胡思乱想,却只见江雪声沉默片刻,缓缓从她衣袖中游出,朝向栾黛昂起玉石一般的小巧蛇头:
“你过来,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