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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之外,羡云台上空,负责监考的戚夜心和云英俯视着满地四仰八叉,表情或挣扎、或沉醉的考生,彼此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悲天悯人的眼神。
可怜啊。
进入幻境之前,他们曾经对恐怖一无所知。
“这一次的幻境,也不知有多少人能够通过。”
云英沉默半晌,率先提起话头,“师兄,你怎么看?”
戚夜心一脸淡漠地回答:“这近百人里,若能有三十人左右通过,便已经算是不错了。师尊的幻境,你也是知道的。”
云英心领神会,无奈地缓缓摇头:“我知道。掌门灵力强大,若是心志不坚之人,只要一进入幻境就会迷失自我,忘却自己从何而来,一心一意将幻境视为真实。”
戚夜心没应声,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表示她说的没错。
“更可怕的是,即使一开始能够抵抗幻境、保持清醒,也只是暂时的。”
对于当年自己经历的考验,云英至今仍记忆犹新,“在幻境中停留的时间越长,记忆就越稀薄,还会逐渐丧失分辨幻境与现实的能力,最终沉湎其中。若要从中挣脱,就只能……”
“只能在丧失自我之前,抢先一步,主动‘放弃’自己在幻境中拥有的一切。”
戚夜心冷冰冰地接话,“不过,面对自己梦寐以求的景象,又有几人能够果断割舍?”
“……”
云英肃然敛容,回过头细细端详了一下戚夜心的脸色,字斟句酌地询问道:“我一直很好奇,当年你在幻境里,究竟看见了什么?掌门说过,因为你道心坚定,他才收你为弟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是师尊太抬举我了。”
对于这个堪称失礼的提问,戚夜心平静的容色上不见一丝涟漪,毫不避讳地回答道:
“我看见亲手将我卖到魔修黑市的父母,对我关怀备至,偏宠有加,就像全天下关爱孩儿的普通父母一样。我没有投水脱逃,我的父母也没有因此遭到黑市迁怒,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我的家族圆满,儿时幸福,父母一路送我上了九华宗——大抵便是如此。”
戚夜心的儿时经历,在长辈和相熟的弟子之中不是秘密,本人也无意隐瞒。
他出生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家族,祖辈经营不善,家道败落,父亲又因一念之差误入黑市赌场,最后落得个一文不名,不得不将独生子送去抵债的境地。
他就像所有红了眼的赌徒一样,一会儿老泪纵横地苦苦哀求:“夜心,你去吧。你的灵根好,把你给了他们,父亲就有救了!”
一会儿又凶神恶煞地威胁:“我生你养你,你身上每一滴血都是我的,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母亲也流泪道:“他纵有千般不是,毕竟是你的父亲啊!”
戚夜心一度落入虎口,但他天资出众,人又机警,九死一生从几个魔修喽啰手上逃了出来,恰好被秋掌门所救。
彼时他满腔悲愤,一心想找自己的父母要个说法,却发现他们遭到黑市报复,早已命丧黄泉。
少年沉默了整整一夜。当旭日再次升起时,他犹带稚气的面容已经沉静如冰,满头青丝尽成霜雪。
爱恨成灰,一夜白头。
“原来如此。”
云英似乎早有预料,神色凝重却不显惊诧,“然后呢?你是如何……”
戚夜心淡淡道:“我在幻境里又投了一次河,溺亡之后,便回来了。”
干净利落的回答。
就好像在说,所有粉饰太平的虚假幸福,所有自欺欺人的美好幻影,对他而言,都是不需要的。
九华宗首席大师兄,如青松、如利剑,可以粉身碎骨,却不可令其摧眉折腰。
“不愧是大师兄。”
云英波澜不惊的神色微微一动,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若换了我,也许会恨意难消,在幻境中杀了自己的父母。”
“没必要。”
戚夜心仍是一脸平平淡淡,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我的父母已经死了。我欠他们的,他们欠我的,在他们将我卖给黑市、因此付出代价的那一刻,便已尽数了结。我不需要弥补,也不需要报复。”
道心澄明,红尘已远。是非恩怨转头空,朝如青丝暮成雪。
在霜雪满头的戚夜心眼中,多少不甘与恨意,如今都已经化为烟云,只余一句无悲无喜的“不关心”。
对于他这副铁石心肠,云英也只能报以一声慨叹:“师兄心境,果然非同一般。只是这一次,不知又有几人,能像你一样通透明白,当断则断?”
……
与此同时,幻境中的舒凫——
“夫君,我们离婚……哦不是,和离吧。来,签一下我草拟的和离协议书。”
“……………………什么?”
没错,这就是她的解法。
面对毫无破绽的幻境,她决定放弃迂回,尝试一下传说中的正面突破。
事实上,这一招比她想象的更为有效——NPC显然没见过如此朴实无华的操作,一时词穷,直接手足无措地原地当机了。
看他那副呆滞的模样,说不定是被她玩出了bug。
一般的修士面对幻境,如戚夜心一般果断自尽者有之,杀夫/妻证道者有之,远走高飞、寻找世界尽头者亦有之。说是要“放弃幻境中拥有的一切”,修士们的方法往往很潇洒,很暴力,却很少有人正儿八经地想到离婚。
舒凫的理由也很简单——好好的,干嘛非要杀人呢?
只是要破坏幻境中的设定而已,离婚应该也可以吧?
作为一个有原则的大侠,她只想清理人渣,既不想杀NPC,也不想杀自己。
不等NPC小哥反应过来,舒凫已经将自己草草写就的“和离协议书”推到他面前,飞快地一条条念给他听:
“你看看,因为是我提出和离,你也没有过错,所以我愿意净身出户,房子、家产都留给你。我不知道有多少,不过应该足够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女儿的抚养权也给你,实不相瞒,我接下来打算浪迹天涯,恐怕没法好好照顾孩子。再说,这孩子是你生的,她肯定愿意跟着你。”
“哦对了,还有我姐姐,希望你帮忙照看她……”
“等等,等一下!”
那NPC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老半天才恢复运转,近乎仓皇地摇头道:“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不合你心意吗?”
“呃,这个嘛……”
貌若天仙,温文尔雅,对她千依百顺,还愿意替她生孩子。
如果这里不是幻境,这位NPC小哥不是顶着一张令人尴尬的雪哥脸,舒凫确实有种“夫复何求”的感觉。
不过很可惜,同样是美人,她还是觉得自己泡来的更有成就感。
同样是江雪声,她还是更喜欢那个……有点骚、有点浪,有点小欠揍的本人。
怀着如此清晰的念头,她将纸笔硬塞到NPC手里,无比真诚地告诉他:“对不起,我觉得你不够骚。”
NPC:“……”
他经营了这么多年幻境,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
但作为一个NPC,即使对方已经开始手撕戏台,他仍然要将戏一丝不苟地演到最后:“可是夫人,你抛下我和孩子,将万贯家财都留给我们,你又要去哪里呢?天大地大,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我实在放心不下……”
“我吗?”
舒凫粲然一笑,不带一丝阴翳的眼瞳亮若晨星,“我啊,想去九华宗拜师学艺。我觉得,那里应该有人在等我。”
“可是,夫人你已经天下无敌……”
“哦,那个啊。”
舒凫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忘了告诉你,刚刚回来的路上,我已经自废修为了。现在我一无所有,可以说是‘从零开始的异世界生活’。”
“………………”
NPC目光呆滞,再次无言以对地当机了。
“怎么了?你别难过,也不用觉得可惜。我知道,有个人会重新教我的。”
说到这里,舒凫只觉得心间一暖,第一次流露出些许动容之色。
她握住NPC温热的、与江雪声一般无二的双手,真心实意地晃了两晃,冲他绽开一个微笑:
“抱歉啊。其实我很喜欢你这个设定,不过我真正想见的人,还有我喜欢的自己,都不在这个世界里。”
“我想来想去,不是自己打下的江山,不是自己追到的美人,好像都没什么意思。人活着要是没意思,那不就完了?”
然后,她就这么笑嘻嘻地拉着NPC的手,在鲜红的印泥里蘸了一蘸,干脆地按到“和离协议书”上。
“很高兴见到你。拜拜,我走啦。”
……
……
与此同时,摇光峰清幽僻静的山谷一角。
江雪声就像他的人鱼徒弟一样,半身浸没在清凉的寒潭之中,一袭银白薄绡掩着身形,微微濡湿的墨发垂落两肩,如同发亮的锦缎一般包裹住纤长背脊,发梢上还挂着些晶莹水珠,似是正在沐浴。
忽然间,他半阖的眼帘轻轻一动。
而后,就像水面漾开涟漪一般,一点微小的、几不可察的笑意,从他眼尾和唇边慢慢扩散开来,逐渐弥漫至整张美玉一般的面容,犹如冰河初解,春光明净。
“呵。这样的解法,只怕世上再无第二个人……”
——你说有人在等你,大约只是随口一提。
——你不知这红尘多无趣,千年万年,陵谷沧桑,也未必能够遇见一个你。
“……欢迎回来。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舒凫说得对,他确实在等她。
不仅是在摇光峰等她通过试炼,在更久之前,在漫长、渺远到他自己都已经忘却的时光里,他一直在等待。
要说等什么,大概是等一点“意外”吧。
如今,他想他应该是等到了。
舒凫就是那个最大的意外,从来不按牌理出牌,几乎每一天都能给他整出点新花样。
尤其这一次,那可真是意外过头,直接奔着震撼祖宗三代的境界去了。
江雪声自以为遍览黄泉碧落,看透人间世情,但如此根骨清奇的幻境和解法,就连他也是第一次看见。
不管是光速结婚再离婚,还是有人坦坦荡荡说“我想见他”、“他在等我”,放弃理想中的美满人生回来找他,都是他一生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就算再活上千八百年,大概也遇不上第二次。
不过……
江雪声凝视着水面上自己风华绝代的倒影,抬手拢了拢濡湿的乌发,忽地冒出个无关紧要的念头。
他现在这番模样,应该比她想象的更好看些。
她还想了些什么来着?
哦,对了。孩子。
说来也巧,他们这一族确实与众不同,两性均可为后代赋生,繁衍原理就像琼枝玉兔一样抽象,只是受忌于天,子嗣艰难。
如果非要与天命争上一争,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舒凫虽然脑洞清奇,但还真是许了个现实的愿望。如果她得知这一点,大概会露出比幻境中更加精彩的表情。
可惜没法让她知道,这真是太遗憾了。
第五十一章我命由我
傻了吧,你爹还是你爹
“哎唷我艹!什么弱智幻境,吓死爹了!”
这是在场全部考生中,第一个从幻境中苏醒的舒凫,醒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戚夜心:“……”
云英:“……”
算了,假装没听见吧。
然而两人刚打定这个主意,就只见秋掌门一道分神从天而降,带着一身缥缈仙气落到地上,笑吟吟地面向舒凫俯身道:
“姜姑娘,请问‘弱智’是什么意思?还有,你一个小姑娘,为什么要自称‘爹’呢?”
舒凫:“……”
醒来后的世界,依然是个噩梦啊。
幸好,秋掌门没有追根究底,只是随口与这个清新脱俗、别具一格的小弟子开个玩笑。
他执掌幻境试炼多年,心如铁石的修士见过不少,其中翘楚便是戚夜心。但像舒凫这样精神饱满、中气十足,刚一醒来就开口骂娘的,却是几百年来独一份儿,一般人都干不出这种事情。
昙华这个小徒儿,还真是……天赋异禀啊。
——话说回来,她在幻境里究竟看见了什么?为什么要说“弱智”?
掌门很困惑。
……
“我的妈,这后劲真够大的……”
舒凫揉着针刺一般隐隐作痛的脑门,摇摇晃晃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只见两道人影一左一右飞扑而来,险些把她挤成一块夹心小饼干。
“师妹,还好吧?!”
“小师妹,头疼不疼?难不难受?吃牡蛎吗?或者章鱼?”
舒凫:“疼疼疼疼疼,轻点轻点!你们要把我捂死了!”
想不到她也有这一天,被两个男人前后包抄、动弹不得,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左右为男,进退两男。
左右为男之下,舒凫挣扎着探出半个脑袋、一条胳膊,哐哐敲打鲛人师兄的脊背:“三师兄,三师兄放开我!我不像章鱼一样肢体柔软,会被你捏爆的!”
司非连忙松手,小心翼翼退开两步,琉璃般的漂亮眼睛眨了一眨:“小师妹,你真的没事?”
“……”
舒凫仔细打量着他们的神色,心中不免有些狐疑,“你们觉得,我应该有事吗?”
虽说这幻境恐怖如斯,不过真正的恐怖也就只在于尴尬,应该不至于让他们这样如临大敌啊。
难道说……她的幻境之所以看上去如此弱智,不是因为幻境本身的设计,而是因为她自己?
正经人的幻境,其实不是这样的?
舒凫略一沉思,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要深究为好。世上总有些事情,不知道比较幸福。
但另外一个问题,她还是必须追根究底:“那个……幻境中发生了什么,你们都能看见吗?”
司非懵懂摇头:“没有啊。掌门的幻境试炼,一向不会对任何人公开。说是为了保护……阴私?”
“是隐私。”
柳如漪纠正道,又像个温柔大姐姐一样摸了摸舒凫和司非的头发,“不过依我看啊,你们这两个小家伙,脑子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愿望。就算被人看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舒凫:“……”
对不起师兄,在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竟然如此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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