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扶着她,小黑则举着伞:“姑娘,日头渐渐起了,咱们看完快回去吧。”
十六看了半天,嘀咕问:“它埋在地下,不会因为地上的部分太重而碎掉吗?”
两条从濮阳城出来的管子,直径两尺(45厘米)左右,而汇集一处的大管,直径足足大了一倍!
这么大的管子,将地下掏出一个空洞,上面的土、车、行人经过,承重就全在管子上。
时月心说不愧是墨门弟子,已经开始有‘荷载’这个概念了。
“有解法的。”时月指着在黄土下露头的三截管子。
它们四周用青砖砌高,管子就躺在青砖砌成的沟里,隙缝用小石子填实后,又填入黄土,进一步夯实。
“这是景先生想出来的法子。”时月道:“青砖砌成小墙,能为管子抵住大部分的压力。”
“对。”景庄点头,接着介绍道:“另外,所有管线都是沿农田而过,极少数建在官道上。”
除了城内部分避无可避,城外的管子全埋在人、车很少经过的地方,这就能大幅度减少来自地面的压力。
“第三,当然多亏了巧手的工匠师傅,这些管壁全是两寸厚,很坚固的。”
大的那部分管子,管壁厚达三寸,是砖窑的工匠们反复试了十几窑,煅烧了七天七夜才成的。
十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抹泥的工匠笑着说:“啷个有那么难,烧出来了俺家也高兴!”
众人不解,景庄介绍道:“这位师傅姓罗,烧出三寸厚管子的,正是罗师傅的儿子。”
罗师傅一家原本是住在西围里的流民,因为时月的招工政策,现在他的两个儿子在砖窑干活,而他则跟着景庄埋管。
“俺家祖上,是给曹公铸造祭器的。”罗师傅用指腹仔细地将白泥抹在缝隙间。
“后来宋军打来了,全家就逃到了卫国。”
曹为宋灭,大批百姓、手工匠人逃往各国,其中不少就到了相邻的卫国。
西围里那些流民,有七成是从曹国逃难来的。
“真的?”时月有些惊讶:“那罗师傅的手艺定是很好了?”
景庄点头:“不过罗师傅最精通的,还是铸造青铜礼器。”
罗师傅抹完了内壁,又在仔细处理外面:“嗨呀,铸铜都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
“俺家现在全靠这一手泥瓦手艺,也能吃饭糊口。”
祭祀被公室视作和上天交流的媒介,礼器和祭器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
所以每个国家铸造的青铜都有一批专业人士,他们一般世袭,曹国灭了以后,罗师傅一家就无法进入那个圈子了。
“景先生,你来瞧瞧老儿手艺?”管子已经接好了,景罗师傅让景庄来看。
刚抹好的白泥要晾一天才能干透,景庄用丈量的工具检验厚度,又洒了点水上去,抹干净。
浮泥被洗掉后,填充在缝里的白泥更加贴合了。
“好,好!”景庄肯定地点头:“罗师傅的手艺就是好!”
时月听得一喜:“这就成了?”
景庄大松了一口气:“是啊!修了快四个月,终于好了!”
“只等明日白泥干了以后,将土回填,就完全造好了!”
从时月提出要造排污系统开始,从简单的小管烧造,到化粪池的设计施工,他们尝试了一切从未尝试过的东西。
最终,造出一整套排污系统!
濮阳城约有四百多户,第一批收集点设了三百个,平均两到三户共用一个化粪池,还在十条主要街道上建了不少公共厕所。
罗师傅搓着手问:“那……那老儿家是不是能领十等工的牌子了?”
墨子期轻声问:“什么是十等工?”
景庄答:“哦,时先生将西围里流民招做工匠,然后规定了十个等级,第十等工匠就准入卫籍。”
十六不解:“入卫籍有什么稀罕的?”
景庄已经检验完质量,罗师傅开始收拾抹泥工具:“嗨呀,小郎君不懂呀!”
“入了卫籍好处多多哩,不仅可以按人头分地,儿子们还能上战场打仗!”
分地还可以理解,十六皱眉:“打仗有什么好的?老人家盼着打仗吗?”
“谁盼着打仗啊?”罗师傅把瓦刀往腰后一插:“但是打仗有军功啊!”
他抱起糊泥的稻草:“三十等军功,挣个末等就行!家里分到的地越多,说媳妇也好说多了哩!”
“哪有盼着打仗的?真真是愚民!”
十六太无法理解了,摇头叹息说:“当今天下动荡,究其根源就是君、臣、民之间人人自爱,而不能相爱,若能多一些自身有余,兼爱他人之百姓,则不会再有战苦。”
罗师傅愣了愣,差点没懂他的意思。
“可……那是贵人们要想的事,小老儿只看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地种。”
“别的管那么多干嘛呀?”罗师傅捆好所有工具,又穿上草鞋。
“你……你现在没地种了么,没饭吃了吗?”十六说不通他,有些气急。
“自身有余而广济他人,这没错啊!”
这也是墨门弟子的守律,他们有出官入仕的都会将俸禄交回组织,供大家使用。
罗师傅点头:“对啊,那俺家要入了卫籍才能得土地啊,现今吃的口粮米,都是起早贪黑做工换来的哩!”
“按小郎君这么说,俺还得将口粮分给村里不做工的二癞子?”
“凭什么啊!”
“十六。”墨子期出声:“你太无礼了,向老人家赔礼。”
“不用不用。”罗师傅摇摇头,只觉得小郎君读书读傻了,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呢。
景庄将今天的口粮牌子发给其余工匠,又给罗师傅发了一块:“领黄糜去吧,等砖窑算出你家大郎三郎的产出,便会将新的工牌送去。”
十等工是需要累积的,罗师傅一家八.九口努力了三四个月,才堪堪做到九等。
景庄拍拍他的肩:“在家等着,不要急!”。
“好好,小老儿就在家等着!”罗师傅收了领口粮的竹牌子,粗粝的指头摩挲上面珍贵的字——这块牌子能换三十斤黄糜子,是他近一个月的工钱哩!
罗师傅喜不自胜地邀请时月:“时先生,小老儿刚领了三十斤口粮,请先生去家里吃黄馍馍吧!”
时月刚想拒绝,罗师傅热情地说:“俺家老妻说,有机会一定要请时先生来家吃饭!”
“先生就允了吧!”罗师傅恳求着,风吹日晒的脸上满是诚恳。
银杏轻轻朝时月摇头,她们姑娘现在吃东西都是宫里专门做的,哪能去农家吃不明不白的吃食呢。
“时先生,你就去吧!”罗师傅求着,其余工匠也七嘴八舌地说:“先生就去西围里看看吧,现在俺们那大不一样了嘞!”
连景庄也热情地说:“时先生要是不好意思,就去我那吧,我那粮食多!”
时月看了一眼墨子期等人,终于点头:“那……现在日头大了,就去罗师傅家讨碗水喝!”
“哦——先生答应了!太好了!”大家一阵欢呼。
有那年轻的,已经背上做活的工具:“俺们先回去,立刻让婆娘们造饭!”
罗师傅点头:“对对对!三钺去俺家,让英子把老母鸡杀了,给时先生补补身子!”
“哎,俺这就回去!”三钺高兴地跑回村了。
“别别!喝口水就行,杀鸡真不用了!”时月急忙阻拦:“小黑,去跟三钺说,不要杀鸡。”
鸡是很珍贵的家庭财产,家里可能就养着一两只留着下蛋,她怎么好意思吃掉?
“一只鸡而已,先生不要推辞了,快走吧!”
“走咯!”罗师傅一号召,所有工匠背着东西离开了。
时月苦笑不得,转头看向墨子期:“墨先生和大家也一起去吧。”
十六摇头:“他家看起来很穷的样子,我们这些人去了,那三十斤黄糜子不得一顿就吃完了啊,不去不去。”
他虽然刚和罗师傅吵了两句嘴,但心是不坏的,只觉得卫国百姓的日子过得艰难。
“什么啊。”小黑铁不同意他的说法:“姑娘事后会将粮食补给他们的,又不是真白吃白喝!”
银杏点头:“是啊,哪能让老人家把口粮给我们吃,肯定会补给他们呀。”
时月并不是想去吃罗家这顿饭,而是想让墨子期这些人去看看西围里百姓的生活方式。
在她看来,墨家的很多主张都很先进,哪怕以几千年后的目光看,都是十分超前的。
但是,太不接地气了。
好比十六说的相爱与共济,要求这些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农民有这种觉悟,简直是太讽刺了。
明明是从人民中来的思想,却没有真正做到「到人民中去」。
也难怪它们在漫漫历史长河中,逐渐找不到了。
“墨先生,还是一同去看看吧。”
第58章058
夕阳下,西围里炊烟袅袅。
流民聚集的村落,茅草屋搭得也不规整,路上常坑坑洼洼的,东家的篱笆倒了,西家的门坏了是常有的事。
这里号称夜不闭户,那也是实在太穷,家徒四壁,屋里还不如屋外齐整,有什么好闭的呢。
这是时月第一次来西围里时的印象。
短短半年的时间,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坑坑洼洼的泥路被碎石路填平,道路两旁是树枝搭成的木篱笆,虽然简陋,但是整整齐齐,小孩们在篱笆里左右追逐。
家家户户都在烧锅做饭,菜刀的“哒哒哒”声,烧火的味道,还有母亲喊孩子吃饭的声音不绝于耳。
罗师傅边走,边向时月他们介绍∶“有条件谁不想过好一点儿呢,以前是没条件,日子没奔头,干多干少都一样,就挣口吃的罢了。”
“但是老儿自去砖窑做工以后啊,才知道,嘿,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好的地方!”
“吃得好,住得好,工钱按做了多少活计多少钱。”
“要是肯卖把子力气啊,一个月能挣六十斤口粮呢!”
除了按劳给钱,砖窑还鼓励全勤,一个月做满二十六日就有全勤,想要钱的可以领钱,不想要钱的可以折合成粮食。
像流民不事耕作,他们愿意要粮。
而家里有地的卫国百姓,他们就愿意领钱,钱能买别的东西,无形中也刺激了卫国的市场经济。
这些墨门弟子还是头回听说这样的用工制度,他们一路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哇……呜哇……”
一群人走着走着,忽然迎面跑来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爷,阿爷!”
“哎哟,守福儿!”罗师傅弯下腰,一把抱住了孙子∶“上哪去滚泥了,看你这一身臭泥!”
四五岁的男孩,头上沾满了泥巴,身上也全都是,他抹着眼泪,哭得直打嗝∶“他们欺负俺!”
“把俺推到泥塘里,要不是姐姐路过把他们骂跑了,呜……阿爷打他们!”
“谁欺负你?”罗师傅教训道∶“不许哭了,跟别人打架还打输了,你孬得不行!”
守福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她打满补丁的裙子上全是泥巴。
“阿爷,你得管管他们,这个月都第三次把守福扔进去了!”女孩委屈地说。
罗师傅把孙子交给孙女,凶巴巴道∶“家去,都回家帮恁姑烧火去!
“今儿家里有客,不说这些扫兴的事!”
女孩这才看到爷爷身后乌泱泱的一帮人,顿时怂了∶“哦……”
守福抹着脏兮兮的小脸,在姐姐怀里,好奇地看着这帮陌生人。
罗师傅家里有八口人,住三间茅草屋。
土灶是露天的,搭了个木棚防止下雨,篱笆圈得比较大,院里有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槐树。
说起这个地方,罗师傅还有点得意∶“俺家来得早,特意挑了这块地,他们都嫌乎槐树不好,俺家都住了好几年了,也没见不好哇。”
“姑!”俩小孩隔着老远,就奔向篱笆里正在忙碌的姑娘。
“那是俺闺女,叫英子。”罗师傅笑眯眯地,高声喊∶“让你把鸡杀了炖,炖了没?”
英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在切罗菔(萝卜),那把刀不太锋利,她切得很艰难。
“炖了!”英子应道,抹着裙子站起来,忽然看到了一大帮人。
“这……”
“怕什么,孬相!”罗师傅打开柴门∶“这就是时先生,快来见过大恩人时先生!”
英子乖乖朝时月行了个礼,圆圆的脸蛋上满是崇拜。
“景庄先生你知道,还有这个是……”他介绍到人群中高高瘦瘦的那个男人。
墨子期轻声∶“鄙人姓墨。”
英子忽然涨红了脸,立马转过身∶“我……我立刻搬凳子来!”
院子角落摆着几条长凳,英子跑去拉,俩小孩也跟了过去。
十六追上去∶“我帮你吧!”
说着,十三和他一起跑到英子旁边,把堆在上面的杂物弄开。
英子的耳朵都快熟了∶“多谢贵人……”
十六笑着说∶“我们不是什么贵人,就一过路的!”
“你多大了啊?”
英子小声说∶“我十五了。”
“我十八,大你几岁,师兄弟们都叫我十六,你也这么叫吧!”
“我叫十三!”个子比较小的十三出声道,憨厚地笑∶“你叫英子吗,真好听……”
“有你什么事啊!”十六踹了他一脚。
两师兄弟打打闹闹,英子的脸更红了。
她用湿布把凳子擦干净,递到了那个公子身边。
“公子,请坐。”
墨子期低头看了一眼,对英子说∶“多谢。”
英子低着头退开了,偷偷望了一眼,心说那人真好看。
银杏捡了把最结实的竹椅,擦干净给时月说∶“您坐这个。”
时月坐下后,朝邻座的墨子期笑了笑∶“墨先生是第一次在农家吃饭吗?”
墨子期看着她,良久低头∶“不是。”
“以前,经常。”
墨门有生活作风必须简朴的规定,墨家弟子外出,坐车的都是极少数。
时月笑眯眯地转头∶“这样啊。”
罗师傅的两个儿子上工去了,家里只有女儿和儿媳妇在。
听到外面有动静,其中一间茅草屋的门打开,走出来一个挽妇人髻的女子。
“公爹……”女子轻声呼唤,碍于太多人了又轻轻闭上嘴。
守福和小女孩拽着长凳,又朝她喊∶“阿娘!”
罗师傅将擦干净的长凳拉过来,招呼大家坐下∶“坐,都坐!”
“英子,你娘呢?”
英子把切到一半的罗菔推开,给众人空开地方∶“阿娘帮人捡麦穗去了!”
“嗨呀,这贪小便宜的婆娘。”罗师傅摇摇头。
“公爹……”
儿媳妇一直小声叫他,他不得不走过去∶“咋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