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月被李锦乐夸得头皮发麻,干笑说:“二哥说的太夸张了。”
“不夸张不夸张!”李锦乐支着下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除了新年祭祖时分胙肉,家里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一顿饭了!”
林氏一瞪眼:“我可是饿着你不成?”
李锦乐连躲着说不敢不敢,众人一阵哄笑。
李燕玉若有所思,问:“岂不是用了许多油?”
不知是她声音太小还是什么,李锦乐没接这话,转头兴致勃勃和诗兰说那石磨多好玩。
时月看过去时,李燕玉已经低下头,仿佛从未问过。
“好了,一家人好容易坐在一起用饭,多使些粮食就多使些。”林氏开口,和身旁的老仆妇商量要不要再添两个菜。
一家子人都高高兴兴,就等李丞相回来。
李丞相的心情却不怎么美好,今天/朝上群臣舌枪唇剑,讨论的是和鲁国一战胜算几何。
哪来的几何,卫国如今是苟延残喘之辈,几代君主昏庸,又有两次战乱,致使卫国从三百乘大国沦落为诸侯小国,到处受欺负。
如今臣民不过四五万,军队也才万把人。
和兵强马壮的鲁国打,上赶着找死么?
李丞相下了牛车,走进院子。
主屋灯火通明,妻子儿女,一大家子都在等他。
李丞相收拾心情,扬了朵笑容:“夫人,我回来了。”
“老爷回来了。”林氏率先迎出来。
“阿爹!”两儿三女纷纷行礼。
李丞相是个儒雅的中年人,有深深的眼袋,肤色有些黑,穿一身袖子很宽很大的灰袍,一副操劳样。
他和林氏相携进屋,一眼看到桌上格外丰盛的一餐。
林氏邀功似的:“都是月儿做的,老爷快尝尝!”
李丞相看向角落里的二女儿,时月不得已低头:“阿爹。”
印象中,李时月和亲爹的关系,好像不怎么样。
李丞相没说什么,倒是李燕玉得了他一句问,笑盈盈地答话,欣喜从眉梢流出来。
李丞相不太管孩子的教育,只有李燕玉能得他一点青睐,皆是因为这个庶女从襁褓到五岁都在他身边,有些别样的感情。
林氏看了一眼自己的几个孩子,招呼大家落座。
李锦乐已经挟了一块豆渣饼,放进李丞相碗里:“阿爹,尝尝妹妹的手艺!”
李丞相问:“这是何物?”
李锦乐答:“这是豆渣饼,乃是用菽豆制豆腐后留下的豆渣做的,和以白面鸡蛋,香油煎成。”
他把韭菜炒豆腐推到父亲面前:“这就是豆腐,月儿做的。”
李锦乐本是好意,但李丞相执箸的手悬了半晌,一下拍在桌上!
“砰”一声,一桌子人噤若寒蝉。
“白面?鸡蛋?”李丞相瞪眼,转头看向林氏。
林氏心一慌,李燕玉轻声说:“不知二姐折腾这些用了多少菽豆?”
“油用得好像不少,实在有些浪费了。”
时月茫然,后知后觉明白李丞相的怒火从哪里来,刚想解释,李绰已经站了起来:
“前方军士,每日只糜团果腹,定邦你身在军中,最是清楚不过!”
李定邦低下头。
李丞相指着一桌好菜说:“我们能有五谷饱腹,该感念农人勤耕,该感念将士拼命!而我们在做什么?糟蹋粮食?暴殄天物?”
“你这些东西,用掉多少麦?用掉多少菽?你可知这些能养活多少军士?”
他终于把矛头指向时月,胡子一抽一抽:“那日宴上,宁王世子说你骄奢淫逸,为父还颇为你不平,如今一看,他倒也没有说错!”
“老爷!”林氏拉他袖子:“白面是妾身允的,油也是妾拿的,与月儿何干?女儿也是好心……”
“夫人!慈母多败儿!”李丞相甩开林氏的手:“她就是这么叫你宠坏的!”
“卫国如今内忧外患,农人四季勤耕却不能温饱,你我却在高门大屋里穷奢极侈!”
时月莫名其妙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顿,不太懂吃个豆腐怎么就穷奢极侈了?
豆腐知道自己这么值钱吗?
李丞相骂完,心疼地看着一桌子样式精美的菜,只觉得头疼。
李锦乐碗里半块豆渣饼已经凉了,他想吃,但是他不敢。
林氏想缓和气氛,张了几次嘴:“做都做了,吃吧,大不了从今往后……月儿!”
时月突然站起来,把一大盆豆渣饼端走。
“您若不想吃,就别吃了!”
她将豆渣饼分了一圈,独独跳过李丞相和李燕玉,往众人碗里各分了三个。
“我做这些,一共用菽豆半斗,清水一盆,加上棉布、薪柴、盐卤各少许。”
时月边分饼,怼回去的话也没停:“制得油豆皮五张,豆腐五斤半,豆渣三斤,和两碗白面四个鸡蛋,一勺油。”
“做三个菜,二十几个饼子,供一家五口人吃!”
堂上明明有七个人,时月把李丞相和李燕玉直接忽略了。
李绰陷在一堆数字里,愣住了。
时月又往自己碗里夹很多菜,说:“女儿听闻阿爹食菽,常会肠胃不和,特意改了食菽办法,原是为阿爹身子着想,不想被阿爹当做仇人一般痛骂。”
林氏大惊失色:“月儿快别说了!”
“阿爹既然不吃,现在别吃,以后月儿做饭,你也别吃了!”说着,时月抱着一大碗菜,气呼呼跑了。
“妹妹!”李锦乐起身要追。
“不许去!”李丞相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喘得胡子一飘一飘。
“这……这逆女!”他看着乱七八糟的桌子,脑子里还盘旋着刚才那堆数字。
李锦乐只好坐下来,他不敢忤逆父亲,闷头吃饭。
李诗兰平白得了三个饼子,主位上,父亲和嫡母的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而身旁的庶妹碗里空空的,害她也不敢动筷。
李绰拉不下老脸,只好和往常一样吃糜子饭,煮菽豆,就一些水煮青菜和酱。
李燕玉脸色一白,只好跟着父亲吃粗茶淡饭,突然有些后悔刚才帮腔了。
六个人围坐一桌,吃的却天差地别。
李锦乐虽然生气,但吃着吃着就忘了,拌豆皮喷香,炒韭菜滋味很好,豆渣饼油滋滋的,再来一口小葱豆腐汤,这日子真是神仙也不换啊!
他吃得高兴,李丞相心塞极了,觉得今天的糜子饭格外刮嗓子。
沉默地吃了一会,李定邦突然说:“半斗菽豆,若煮成菽饭,也不过供二三人吃。”
意思是替妹妹辩驳,她没有浪费。
李定邦平日少言寡语,但犟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林氏连连阻止:“定邦!快别说了,厨房还余下几个饼子,娘一会给你装起来,你带回去吃,好不好?”
李定邦点头,咬了一口豆渣饼,就一口鲜美的豆腐汤。
李丞相:“……”
这一日,李丞相破天荒没吃饱,半夜饿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当然这是后话了。
李家其他人坐一起尴尬吃饭的时候,时月在自己屋里美滋滋地吃独食。
果然还是自己吃饭爽啊!
“嘤……好吃!”一筷黄澄澄的油豆皮入口,葱丝带来清香,豆皮吸收了豆酱的味道,齿颊生香!
时月边大快朵颐,边暗骂李绰这老古板,难怪原主跟他处不好父女关系!
吃着吃着,一股怎么都忽略不了的苦味从舌根升起,时月不得已停了筷子。
做饭时她就发现了,那罐红褐色的盐卤,味道有些奇怪。
——这不是有毒的意思,时月只是怀疑这些盐卤连简单提纯都没有,原浆里掺杂氯化镁、硫酸钙之类的杂质,所以发苦。
具体形容嘛……就是死咸,还贼苦!
以前是厨娘做饭时从不敢多放,所以尝不出异味,今日她掌勺多放了一些,菜立马变得咸苦咸苦的。
真是太影响美食体验了。
她托腮坐在桌前,回忆食盐提纯的法子。
“叩叩。”门被敲响。
“月儿,是娘。”林氏柔声问:“娘可以进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氯化镁、硫酸钙之类的虽然有毒,但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哈。
与其说吃盐卤会被毒死,不如说是超量摄入,细胞内水分反渗透。
换言之,齁死的。
第4章004
从家里出来后,李定邦夤夜回了卫军。
马刚进军营,小卒告诉他,太子野等他许久了。
李定邦来不及放东西,背着包袱去了主帐。
里面人很多,十余个将领正围着一副羊皮地图,争得面红耳赤。
图上,小小的卫国被夹在五个国家中间,好不可怜。
“好了。”有人出声,制止了众人。
“夜已深,诸位先回罢。”说话的年轻男人往后一倚,长腿架在木桌上,风流随意。
“殿下……”众人还想争取。
“回罢。”慕容野的指节抵着眉心,很是疲惫的样子。
“诺。”
十余个战将三三两两出去,拥挤的王帐顿时空了下来。
“定邦来了?”慕容野看到门口的李定邦,随口问:“今日休沐,回家去了?”
李定邦沉默地行了一礼,被太子虚扶起来。
他总是温和有礼,礼贤下士。
“不必多礼。”慕容野让他坐,将乱七八糟的桌面拂开一块干净地方。
李定邦坐下,包袱放在桌上,他想了想,问:“殿下在烦恼鲁公的话?”
宁大人出使鲁国回来,带回了鲁公的口谕,意思是希望卫国成为他们的附庸,称臣纳贡。
慕容野没有否认:“四年前越灭吴,越王挥师北上,当时四国归附,越王称霸。”
“仅过去四年,当时一起归附越王的鲁公,居然要我们尊他为长,也太欺负人了。”
慕容野的口气平淡,却难掩失落。
今日,所有将士向悼公请战,几千士兵在校场誓师出战,一副要给大言不惭的鲁公一点颜色瞧瞧的样子。
可是卫国现在粮草不丰,战马不盛,大部分甲衣还是从战死的亡兵身上扒下来的,文臣气坏了,几乎当场和武将打起来。
悼公只好先和稀泥,搁置。
“这仗不能打。”李定邦说。
他说不出大道理,但临来前,李丞相对他说了国库里粮草物资的存量,是绝对绝对不够的。
慕容野点头:“孤知道。”
卫国制度腐烂陈朽,去年悼公登基后,他一直在制定变革的法令。
如今第一批法令刚下达到王室封地,只等入春开耕就执行。若此举可行,卫国国力将在十年内翻几倍,届时才有家底同鲁国开战。
可现在芽都没长,居然就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
“罢了,不提这些烦心事。”慕容野换了个轻松的口气,把地图收起来。
李定邦在心里怨自己嘴笨,若是二弟在,至少能说些俏皮话宽慰殿下。
他沉默着,看到了桌上的包袱。
——里面有林氏给他装的饼子。
“殿下……用膳了吗?”李定邦突然开口。
慕容野诧异:“嗯?”
君臣两个坐在炭笼前,分着吃豆渣饼。
李定邦提起母亲妹妹,话多了一些,对太子提了妹妹改良石磨、然后全家一起做豆腐的事。
他没有李锦乐能说会道,只是简单讲述了一遍。
慕容野听完笑了:“孤倒是有些羡慕定邦了。”
李定邦笑笑,低头烤饼子,有活泼的弟妹、勤劳温和的母亲,确实很幸福。
慕容野笑容忽然一滞:“定邦说,若是这法子,食菽豆就不会胀气难受?”
菽豆是五谷里产量最高的,但吃多了会肠胃不和,所以贵族间都是做配食吃,只有吃不起黍、麦的平民将它当主食。
“嗯。”李定邦点头,把烤好的豆渣饼递给太子:“殿下尝尝。”
慕容野接过来,没有犹豫就送入口中。
“确实……细腻许多,滋味还不错。”
李定邦说:“原是小妹为了家父改良的法子,没想到殿下也喜欢。”
“李丞相啊,”慕容野吞下最后一口豆渣饼,一块顽固不化的老古板,若不是他忠心于卫国社稷,慕容野是真不想搭理他。
李定邦边烤饼,边对太子说了今日家里吵架的事,说着说着便笑了:“家里小妹粗鄙,扰了殿下耳朵。”
慕容野差点笑出声,心道恶人还得恶人磨,朝堂上李绰将他堵得没话说的时候,他也想按头骂这老头一顿。
奈何,不敢。
卫国风雨飘摇,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这么对一个忠臣。
他又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只用了半斗菽豆,就能做出这么多东西?”
“是,臣亲手磨的,最多用了半斗。”李定邦肯定。
慕容野看向一个个小饼子,不走心地夸:“定邦的妹妹,很贤惠。”
濮阳城里,有头有脸的贵族就那几家,慕容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几乎一下就想起那日被宁王世子当众羞辱的女子。
那就是李定邦的妹妹。
当时他坐在高位,对方离得远,印象中她穿着浅黄色曲裾,腰很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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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月在屋中吃饭,听见林氏的敲门声。
她连忙去开门,看见林氏端着一捧蚕丝,身后仆妇抱着一架纺车。
“阿娘。”
林氏看桌上的饭只用了一点,推断女儿心情不好,指挥仆妇把纺车放在屋中。
“下去罢。”林氏对仆妇说,后者很快就合上门,出去了。
“你爹气坏了。”林氏开门见山,拉着时月坐下,而她借着烛火安好纺车,摇动转杆。
伴随着“吱悠吱悠”的声音,古老的纺车慢慢转起来。
凌乱的蚕丝一点点送进纺车,另一头出来时,已成了丝线。
“宁大人自鲁国回来,鲁公要求咱们附庸,称臣朝贡。”林氏说着,左手控制着纺车的转速。
时月盯着她纺纱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