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她怜她,不愿意她受到丁点儿风雨,可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仅仅是江相女儿这个身份,也未必能护她一生无忧顺遂。
既然如此,顺应本心,落落大方地同江苒在一起,她便是大周除了皇后外身份最高的女子,日后还会是一国之母,是江山共主,这样高的位置,又何愁还会护不好她?
皇帝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有些疲惫,却对着长子放软了声音,道:“也不知道今日江四娘受了惊吓有没有生病,你且去瞧一瞧她罢,长公主的事情,我同你阿娘还有不少话要问她,你今儿就先别管了。”
他顿了顿,又十分郑重地拍了拍儿子,道:“我和你阿娘,喜欢苒苒那孩子得很,便等你的好消息了。”
裴云起听见后头这句话,出了一会儿神,难得在父亲跟前感到了局促与羞赧。可他的确关怀江苒,在他眼里看江苒可比查宁国长公主还要紧得多,听皇帝这样说,他没有经过迟疑,便告辞去了。
……
江苒睡得不□□稳。
时隔许久,她竟然又梦到了上辈子的事情。
一模一样的梦境,只是这一回却多了更多的细节,乃至一些原本面目模糊的人,都变得分明了起来。
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额头布满冷汗,却忽然感觉要有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拿帕子拭去了她额头上的汗水。
这只手,及时地将她从噩梦中拉了出来。
江苒倏然睁眼,下意识抓住了那只修长的手掌。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裴云起拿着帕子,静静地看着她,眼眸中隐含忧色,低声道:“苒苒,怎么了?”
江苒看到裴云起的一瞬间,就彻底从噩梦中挣脱了出来。她扶着额头,看着眼前紫衣的郎君,他生来就有一种孤高料峭之感,即便紫衣这样富贵,也叫他穿得一身清寒,好似霜雪覆身。
她有几分难过地想: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最后过得那样凄凉呢?
裴云起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叫梦魇着了,想了想,放了帕子,俯身下去看她,温声道:“苒苒?”
旋即,他就被温软的小娘子扑了个满怀。
江苒扑到他怀里,环着他的腰,将脸贴到他胸前,开口时,却有几分哽咽,“观之。”
裴云起僵了僵,听见她像是要哭,忽然慌了,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膀,沉声道:“我在。”
江苒倚着他,小声地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第94章
江苒直到做了梦,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来,自己上辈子同裴云起也约莫是有那么一面之缘的。
真真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那会儿花朝节,她才同江司马吵架,心中烦闷,便骑着马,扮了男装,往外头去散心。
她没去花朝节上,只是因为知道江云也在,嫌她扰乱了自己的心情,她驾马踏过落英,忽然听见有人说话,那人声音淡又冷,只是道:“我要娶什么人,随他们去,不过是我的本分。”
她在马上惊讶地侧眸,看见春风拂过那人面前遮掩了面容的一圈儿白纱,露出一个线条清俊的下颔。
也许是她的注目太过明显,那人便看了过来。此时她发顶的簪子忽然滑落,缎子般的长头发将将落下来,她窘迫地捂住散乱的发髻,忙不迭地催马走了。
不过是这样的惊鸿一瞥。
再见的时候,她便是悠悠荡荡的一抹幽魂了。她看见自己的尸身横陈,忽地又越过重重叠叠的灯火,看见书房里头亮着一盏灯,有着清俊面容的郎君坐在书桌后,听见下属来报,说江四娘死了。
下属想了想,不知怎么的,脱口道:“江四娘子,便是主上您在花朝节那日,见过的那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他像是忽然回神,眼前的灯火如豆,微微爆鸣,闪出一朵灯花,而他的声音是淡淡的倦怠:“不过是无辜之人,便厚葬了罢。”
……
裴云起看着江苒出神,想了想,抬手将她的脑袋揉了揉,温声道:“苒苒?”
江苒倏地抬头,看向他。
她面上还布满冷汗,神情不只是惊惶还是悲切,她怔怔地瞧着他好一会儿,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松了手,向后倒回床榻之中。
裴云起见她这样,反而更不放心了,便俯身下去,瞧着她,担忧地道:“可是魇着了?”
江苒注视着床帐的顶端,恍恍惚惚地道:“我梦见我死了,你孤独终老了。”
这话太直白又太悲切,她虽清醒,可语调还竟微微发颤,听得裴云起也不由怔仲,他垂下眼去,见她缩成一团,转向床的内侧,便伸手去扶住她的肩膀,道:“只是梦境而已。”
江苒倏然回身,瞪着他,“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是真的,”他还真认真想了想,旋即十分真诚地道,“倒也不奇怪。”
江苒:“……”
这人到底会不会说话,会不会哄人!
江四娘才从梦魇中惊醒,心里头十分的脆弱,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被气了个半死。
她也不说话,只是无声地用眼神注视着他。
裴云起接到她的谴责之意,便含笑开口道:“若不是你,我不可能会真的喜欢别人,孤独终老,才是正常的。”
江苒别扭地移开视线。
她道:“你是太子殿下,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你是储君也一样的,那储君正妻的位置,怎么会空着呢?而且要我不是相府的四娘子,又怎么能够遇见你呢?”
裴云起不太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是好脾气地道:“在去定州之前,我原有个打算,旁人都不知晓。”
江苒好奇地道:“是什么?”
裴云起悠然道:“我想办好最后一件差事,回来便同陛下说明,退位给秦王,自个儿回道观里头去。”
所以他在定州才敢以身犯险,贸贸然地闯进旁人家宅之中,只为获得点滴线索。
别说是储君之位了,便是自个儿的性命,他都不太瞧在眼里。他性情寡淡无趣,本来觉得活着就是一件不大有意思且费劲儿的事情,唯独看见江四娘满眼算计打着小算盘的样子,才约莫觉得,她竟然能够这样煞费苦心地求生,瞧着她便是一件颇为有意思的事情了。
如今旁人,乃至江苒同他的家人们,大多以为是江苒在定州的时候承蒙他的帮助,他救了江苒。
可换个角度来说,江苒又何尝不是他的救赎。
她勾起他为数不多的那点儿对这俗世的眷念,把他拉入这滚滚红尘里头,体会到了世间的情感与悲欢,替他弥补性格中所欠缺的那一些部分,把他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瞧着江苒,只是道:“若没有你,我连活着都觉得无趣,又怎么可能会娶妻。”
不论你是谁都好,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只会娶你一个,若不是你,谁也不行。
太子殿下有一双潋滟温柔的眼睛,江苒定定看着,竟从里头读出了他未说出口的那些意思。
她方才还沉浸在噩梦之中,此时方才回转过来,一颗心又酸又软,她喃喃地道:“那你可真是个笨蛋。”
裴云起道:“你会做这样的梦,有这样的担忧,也可真是个笨蛋。”
太子殿下鲜少调侃人,江苒不由红了脸,却又见他含笑低下头来,在她嘴角亲了一口,哄她道:“两个笨蛋在一起。”
他本意只是亲一亲她,却不料江苒忽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正是微微弯身的姿势,忽然被她这么一搂,一时没能撑住身子,险些扑到床上去,他勉勉强强地将双手撑在两侧,无奈地看着江四娘子满脸狡黠的笑意,她仰着头,像小鸡啄米那样,亲一口太子殿下因为衣领松了而裸露在外的锁骨,又啄一口他滑动的喉结。
她含混地笑:“太子哥哥,观之,裴阿缪,我可真是太喜欢你了。”
他最听不得她说这样的话,更何况她如今赖着他,像猫儿那样没骨头,软软绵绵又哼哼唧唧,缠着他又亲又咬。两人面上的红晕都像烽火连赤壁那样烧下去,谁也不知道一把火烧到什么程度,又烧到了哪里。
等两个人都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长发交缠,眸子里头都像是浸了水光,又或者是映着天上的银河那样,熠熠生辉。
他听见江苒像小猫那样轻轻呜咽,她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娘子,只会招惹人,不时便泪光涟涟,气息紊乱了。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裴云起低声:“别再来招我了。”
她又忽然笑起来,道:“我怎么不招你,我只看你一眼,就是招你了。”
她眷恋地依偎到他怀中去,嗅到他衣袖上的冷香,觉得十分安心,裴云起由着她没骨头一样赖着自己,抬起手轻轻地顺着她的长发。
等到两人都略微冷静了些,他才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长公主已然被关押了起来,”他说,“她算计你我,如今算是报应。”
江苒却道:“那蒋蓠呢?”
他略略一怔,像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又想到蒋蓠,然而对着她,他总是有求必应的,只是道:“她同她父亲皆被收监,想来待圣人彻底查明昔日之事,便会有所发落。”
江苒沉静地道:“我想见一见她,你能带我去么?”
裴云起自然只是说好。
等江苒走到地牢之中的时候,外头的夕日恰恰落下最后一道余晖,而她披了一身余晖进去,地牢阴暗肮脏,在诸多阶下囚之中,像是一团火星落入了纸篓里头。
蒋蓠才被关了半日,便已然不堪忍受,她坐在狱中唯一还算干净的一处稻草堆上,忽然听见脚步声,登时睁开了眼睛。
江苒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这样的衣裳矜贵难伺候,便是拖脏了丁点儿衣角,都难以洗净,然而光泽温柔,使得原本就清丽极了的江四娘,瞧着像是披了一层盈盈的月辉。
同如今满身狼狈的蒋蓠比较起来,更见高雅。
蒋蓠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面色微微裂开一个口子,流露出一些阴暗。她的嗓音带着嘶哑,只是冷冷说:“你来做什么?”
江苒想了想,十分诚挚地道:“我来落井下石。”
蒋蓠:“……”
裴云起听了江苒的话,原是刻意离得远了一些,不去听着两人的对话,可却依旧时时关注着江苒,忽然看到她面上有些笑意,而蒋蓠一脸仇恨,不禁哑然。
江苒继续道:“你害我那么多回了,从还在定州的时候就开始,又到公主府设宴为结束,我先头不计较,今儿攒着一起嘲笑一回,不过分罢?”
蒋蓠听见她说“定州”二字,不知怎么的,开始眸光闪动。
江苒盯着她,有些嫌恶地道:“在定州的时候,同江云一道设计,引我出去然后刺杀我的,给我投毒的,都是你,对不对?”
蒋蓠心知如今已经没了反驳的必要,她靠着稻草坐了下来,只是冷笑道:“可惜没能毒死你。”
江苒倒也不生气,也只是冷淡地道:“长公主同你爹,都已经被发落了,他们算计太子,几次三番犯下大错,必然不会有好果子吃,你也一样,人总要为自己的过错负责。”
蒋蓠忽然冲着栏杆处扑了过来,她哑声道:“凭什么!”
江苒道:“凭我才是江家的女郎,凭我的家人们都爱我护我,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耗子,还是好好地待在阴暗处比较好。”
蒋蓠被她的形容气得浑身发抖。
即便是这些时日,她多番安慰劝解自己,如今看着江苒享受着原本自己享受的一切,不管是相府女郎的身份又或者是未来太子妃的地位,她仍然不可抑止地感觉妒火中烧。
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她的!
江苒看着她,忽然古怪地道:“我没猜错的话,你同江云,是不是有过交易?”
蒋蓠一怔。然而如今已经没什么好掩饰的了,她便坦白了,只道:“我那会儿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是江云找上门来,同我说了簪子之事,我便知道你或许便是相府走失的那位女郎,便配合蒋蓠一道追回那位奶嬷嬷作伪证,只可惜——”
江苒冷冷道:“只可惜到底还是功亏一篑。”
蒋蓠看着她,忽然面露茫然。
她道:“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机关算尽,怎么你还是这么安然无恙,我却成了阶下囚呢?”
江苒刻薄地道:“可不仅仅是阶下囚,但凡太子殿下对你有你对他万分之一的眷念,你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你输人又输阵,我来瞧这笑话,瞧得很是过瘾。”
蒋蓠:“……”
江苒才不管她的震惊,只是自顾自地道:“你们都以为,拿捏住了太子妃的位置,就真能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除了我他谁也不会喜欢,你们的算盘注定落空。”
蒋蓠看着她,面露恨意。
江苒慢条斯理地刻薄了一番,反倒神清气爽了起来。
这世上又有谁没有点儿难处呢?
她身边之人,上到皇后江夫人,下到几个同窗好友,难道大家都是一帆风顺的吗?自然不是的。
徐循后院里头姨娘庶妹从不安分,蓝依白父母迂腐婚事不称心,便是身份最高的荣安县主,父亲也闹出了养外室的丑闻。
难道就因为这样,就要苦心孤诣地去抢别人的东西,夺别人的气运,觊觎自己不该有的地位吗?
时至今日,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当日的江云也好,今日的长公主蒋蓠也罢,人若是肖想太多又不择手段,早晚有一日会遭到反噬。
小人是消不尽的,她却只庆幸,自己从未成为与这些人一般的人。
蒋蓠盯着江苒的身影消失在狭隘的隧道尽头。
她忽然说:“你不过是什么都有,所以才不必去抢。是你的命生来就比我好,你才能这样大言不惭地说这些话。”
江苒道:“我的命要是好,也不会有在定州那煎熬的十几年了,这些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是我让了你十几年,你却不知感恩,我有时候觉得你可鄙又可悲。”这句话简直是照着对方的心窝子戳,听得身后的蒋蓠身子一阵战栗,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等她再抬起头时,江苒已经彻底走出了她的视线。
gu903();从此以后,一个天,一个地,一个零落成泥,一个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