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紧双拳,咬紧牙关,好半晌下定决心般,把医药箱的粉色溶液递给我。我用大拇指撬开试管的木塞,直接向触须滴去。效果立竿见影。几乎是一瞬间,扭来扭去的触须就停止了挣扎。
我不动声色地松一口气,抹掉额上细汗,再度伸手“绿色溶液。”
他却没有递过来,而是伸长脖子,远远地望了望梅格的情况,说“触须已经平静下来了,应该没事了吧?”
我无语,抓起触须晃了晃,吓得周围的女孩惊叫不止“这玩意儿还在她的嘴里,你跟我说没事了?”
他讪讪地笑笑“那你说下绿色溶液的编号和作用。”
“54号溶液,麻醉和致幻。”
他翻开手册,手忙脚乱地找到绿色溶液的编号,心服口服地把绿色溶液递了过来。我平定了一下急躁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把溶液滴在触须上。
“第三排第二个浅绿色溶液给我。”不等他询问,我头也不抬地说道,“37号溶液,肌肉松弛。”
三十秒钟后,他在手册上验证完毕,把试管递到我的手中,动作逐渐变得小心恭敬。周围人看我的眼神,也从怀疑鄙夷变成不可置信。
……
一口气用了六种溶液,还差最后一种。我看一眼医药箱“第六排第三个紫色溶液,缩小魔物体型。”
他踌躇着拿起试管,又放了回去“这个太贵了……是所有溶液中最贵的一种,你们还没有付钱……”
“哦。”我点点头,“那还是让她死吧,反正不是我的行医证被吊销。”说完,我准备站起身,他和吉里夫人急忙按住我。
“救救梅格,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吉里夫人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地说道,“求求你了。”
我顿了顿,侧头看向医生,摊开手掌“给我。”
七种溶液滴下去,触须萎顿地垂下头,变成一根又软又细又小的肉条。在37号溶液的作用下,吸盘的肌肉渐渐松弛,不再黏附在梅格的胃壁上。我终于能放心地在她的嘴里拉拽触须了。
只要动作足够轻缓,不把昏迷的触须吵醒,应该能让它和宿主安全分离。这是我根据现有条件,紧急琢磨的一套方案……不知道有没有用,希望有用。不然挨了那么多道鞭子才背完的溶液学,全还给那个老变态了。
我活动了一下手指,重新抓住触须。感受到黏腻湿滑的吸盘,不经意间擦过指腹,浑身汗毛倒竖,恶寒极了。
这一刻,演出厅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瞪大眼看着我的动作。
咚,咚。
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只听“咕唧”一声,仿佛雨天胶底鞋与青石路摩擦产生的刺响,一半的触须都被我拔了出来,的,带出一滩脓黄色的黏液。
有人已忍不住干呕起来。
“好、好恶心……被这么恶心的东西寄生,梅格太可怜了……如果我是她的话,肯定恨不得当场死去。”
“对对。”居然还有人附和她。
救人要紧。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尽量不去听那些傻瓜言论,专心致志地对付触须。
谁知,傻瓜蠢货总是扎堆出现。就在我快要把触须全部拽出来时,一个清脆高亢的女声响起“你们在干什么?怎么排演了这么久?我在后台等得快睡着了,一个幕间剧,动作能不能快一些……啊啊啊啊啊——有怪物!!!”
不愧是剧院的首席女高音,这嗓门,这音域,这气息,轻而易举地就把触须吵醒了。
前功尽弃。
——不,也不算前功尽弃,毕竟已经把触须从梅格的身体里拽了出来。
就是……寄生在了我的手臂上。
本想故技重施,用54号溶液麻醉它。但它吃过一次溶液的亏,说什么也不肯吸收溶液,并且变得比之前焦躁十倍,吸盘牢牢地黏附在我的皮肤上,不到片刻就勒出我的血管和青筋。
很好。
新的人生依然从做好事就倒霉开始。
第6章
我虽然救了梅格一命,但并不指望其他人会救我。人性本恶,不对人性抱有期望,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一些。席地坐下,我静静地看着女孩们作鸟兽散。医生也慌张地背上药箱,一瘸一拐地逃走了,生怕我逮住他,继续挥霍他昂贵的溶液。
低头看了看变成蠕动触须的手指,我淡淡地看向吉里夫人,等待她将我扫地出门。谁知,她搀扶起梅格,走到我的身边,低声说道“跟我过来。”
不是赶我走?
我怔了怔,起身跟过去。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我来到剧院真正的佣人房——比我的小窝果然要豪华舒适太多,桌上还有一盏莹亮的魔法灯,整个房间被映照得亮如白昼。这老女人在剧院的薪水绝对不低,魔法灯可不是什么人都用得起的灯盏。
“你想说什么。”触须已扎根在我的血肉里,针扎般的刺痛时不时传来,每平静地吐出一个字,都能感到强烈的痛楚。
吉里夫人把梅格扶到床上,用手帕擦掉她脸上的污迹,温柔地给她盖上被子,然后,走到衣柜前,翻出一件宽松的黑色斗篷,扔进我的怀里“梅格是我唯一的孩子,也是我坚持活下去的理由。你救她等于救了我,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去。”
我接住斗篷,愣在原地。
“怎么,还在怪我训斥你?你之前从未告诉过我,你会溶液学这件事,突然冲上来把医生推开,正常人都会联想到不好的事。”
我摇摇头“人之常情,我不怪你。”
“我当时吓得心脏都停了,心想要是梅格出事,就拉你一起下地狱,还好,还好……虽然你的行为唐突又莽撞,但我非常感谢你的唐突和莽撞。”吉里夫人指了指我怀里的黑色斗篷,“穿上它,我带你去地下城的入口。”
地下城?
又是一个我不曾听闻过的名词。我没有多问,强忍着剧痛,咬紧牙关抖开斗篷,披在了身上。戴上兜帽,我正准备转身向外走去,却见吉里夫人一动不动,神色复杂地望着我,不由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一直在等你求助,结果……”她低叹一声,“没想到你这么坚强。看来不能以貌取人。”
我微微一笑“要是长相能决定心胸的话,那国王岂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她也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凌晨时分,整个巴黎似睡非睡。街道空荡荡的,只剩下几个小酒馆还闪烁着零星的微光。男人们头戴高帽,身穿绅士三件套,腋下夹手杖,手拿石楠木烟斗,对着过往拉客的妓女指指点点。
进入幽深曲折的小巷,穿过两片光秃秃的树林,我们来到一座杂草丛生的枯井前。
“我曾帮过他一个忙……”吉里夫人站住脚,递给我一个烫着红骷髅头的信封,“只是不知道这个忙,够不够分量让你活命。这是一封空白信,你拿着它去地下城的猎魔人协会找g先生。他是否愿意施以援手,全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谢谢。”我想了想,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地下城是什么。”
“你不知道?”她有些惊讶,“地下城是一个建筑大师设计的地底城市,为职业猎魔人和自由猎魔人居住和交易的场所。入口是这座枯井。记住,不是所有猎魔人都是好人,警惕那些穿黑斗篷的奸商。”
我点点头“好,谢谢。”没有问她为什么不跟我一起下去,能得到顶级猎魔人的人情,我已经非常意外且知足了,因为她完全可以装聋作哑不报答我。翻身坐在枯井上,我闭眼感应了片刻。下方确实有传送魔法阵的气息在涌动,她没有骗我。
把信封塞进斗篷的内袋,我屏住呼吸,直接跳了下去。
不到两秒钟,便已落地。眼前是从未见过的奇特景象空气中弥漫着灰绿色的蒸汽与雾霾,耳边回荡着机械咔咔运转的声响。头顶是用魔法制造出来的夜空假象,若是仔细看,还能看见石壁斑驳的纹路。房屋依山而建,连绵起伏。到处都是高耸的金色路灯、宏伟的石头桥梁,和用铁索拽动的升降电梯。走在大街上,迎面而来的或是肌肉发达的猎魔人,或是穿着黑斗篷的神秘商人。
大概是因为在地下,空气质量很差,再加上剧痛的手臂,不一会儿我就有些头晕。幸好,地下城有非常鲜明的路标,不至于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我径直朝猎魔人协会走去。这时,一个斗篷商人走到我的身边,晃了晃手中的白色试管“小姐,我这里有最新款的肤色漂白剂,保证让你成为最白的绝色美女。”
“谢谢,不用。我故意染的黄皮肤。”
“巫银十字架,巫银十字架——小姐,看看这枚十字架,保证巫银纯度高达97。”
“谢谢,我对这玩意儿过敏。”我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动物血,特制动物血,口感绝对与人血无异!”
听见这句话,我无意识吞了口唾沫,回想起那个少年血液的味道,香甜可口,甘润解渴,尝一口就无法忘怀。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还活着。
走了将近十分钟,终于抵达猎魔人协会。深灰色的堡垒修盖在险峻的峭壁之上,外观雄伟壮丽,竖柱与彩色玻璃窗上,绘制着第一位猎魔人的英勇事迹。两个银甲侍卫驻守在黑栅栏门口,见我上前,目不斜视地说道“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我取出怀里的红骷髅头信件,晃了晃“我找g先生,这是他亲手寄的信件,上面还有他的专属烫印。”
一个侍卫伸出手“给我看看。”
“不行,这么宝贵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给外人看。”
“可是万一你造假……”
“谁会造假g先生的信件,活得不耐烦了?就算我造假,见到他以后不会穿帮吗?那样造假还有什么意义。”我故作不耐烦地说道,“快让我进去,耽误了g先生的事情,有你们好看。”
侍卫和门房这种人物,都是欺软怕硬的代表。你说话的语气越强势,他们越捉摸不透你的身份,继而不敢怠慢起来。果然,我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话,他们顿时垂下高昂的头颅,右手抚胸,微微躬身,表现出十二分的尊敬……不对,好像太尊敬了一些。
一道高大挺拔的影子覆盖了我的身影。不会这么巧吧,难得说一次谎,就被本人撞见。我摘下兜帽,缓缓回头,对上一双深邃却美丽的金黄色眸子。
男人穿着深灰色大衣,戴着黑色皮手套,身姿就像旁边灰色建筑般修长笔直。他的轮廓分明,下颚凌厉瘦削,嘴唇薄厚适中,却比薄唇还要给人一种疏冷不近人情的感觉。这张脸前几天才看过一次,他冷峻的侧脸和单字母代号更是在各大报刊反复出现。血族猎魔人,g。
他淡淡地看着我“找我什么事。”
他才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就已经明白为什么总有传言说,有的猎魔人为了得到更为纯粹的力量,向魔鬼献出了爱与怜悯——我在他的眼中看不见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整个人就像是一台会说话的杀戮机器。
我把怀里的信件递过去“吉里夫人说我可以找你帮忙。”
他随意地瞥了一眼,没有接,走到我的前面“跟我来。”
我抬脚想要跟上去,然而刚走两步,一股强烈的眩晕冲上后脑,身子摇晃了一下,似乎下一秒就要晕倒。不行,不能在街上晕倒。要晕也要在猎魔人协会的地盘上晕。晕倒在大街上,g很有可能直接丢下我不管。我咬紧牙关,用力把指甲掐进掌心,直到温热的鲜血湿润了指腹。
头昏眼花间,g似乎回头望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愕然。绝对是我的错觉,他那张冷漠无情的脸露出震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怪异。
这是我晕过去前,最后一个想法。
第7章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回到了血族的王都,传说中的无昼城那索珀。相传,初代血族无法在阳光下行走,于是始祖联合魔力强大的法师,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域,创造了一座飘浮在异空间的城市,取名为“那索珀”,意思是没有日光的城市。
在那索珀,无论是天空还是河流,甚至是花草树木,都是冰冷而沉郁的深色调,如同一幅宏阔雄伟的画卷,被泼上了永远也洗不净的深蓝色墨水。
最后一次回到那索珀,是被血族之王奥古斯传召。他还是我血仆的时候,并不叫这名字,而是叫“马歇尔”,后来听从占卜师的意见,才改成“奥古斯”。表面上是为了纪念自己八月登基,实际却是在暗示众血族,他的光辉就像古罗马开国元首屋大维·奥古斯都一般耀眼摄人。
走进奢侈而宏伟的殿堂,一眼就能看见坐在王座上的帝王。他和传统血族不一样,没有漆黑的头发和苍白的唇,他留着及肩的半长发,发色是星光般充满光泽的银白色,鼻梁挺直,眼睛和嘴唇却过分文雅,穿着垂至脚踝的黑色长袍,不像帝王,反倒像一个忧郁的游吟诗人。
“陛下。”与他的视线碰撞了一秒钟,我垂下头,单手抚胸说道。
“这里只有我和你,主人。”
“但您始终是陛下。”
他沉默了片刻“我之前的提议,主人考虑得怎么样。”
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在我面前表现得谦恭而卑微,哪怕上一刻,他轻描淡写地剥夺了一个人的性命,对我说话也是这种小心翼翼的语气,似乎这样就能博得我的同情,达成他的目的。
gu903();可惜,我太清楚他的为人。他可怜的外表就像是海面的夜光藻,看上去美丽而震撼,却是令海鱼窒息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