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知嘴角带笑,眉眼确实微微下垂,敲了敲案桌:“秦帅有话直说无妨。”
“我听闻殿下在代州缴获了一批火/药。”他沉默片刻后果断地交代来意。
一说出话,帐内倏地安静下来。
“殿下不要误会,卑职今日提起这事只是突然想起当年老王妃留下的火/药成分极为特别,只有为它量身打造的炮具需要核实的火,药,才能发挥其真正的威力,因为特殊,所以至今没有研究出其真正配方。”秦安齐声拱手,恭敬解释道。
“你想看?”盛宣知点破其潜台词,面无表情地问道。
“卑职想要。”
账内又是沉默,沙漏沙沙声此刻被放大,连绵不绝的声音落在心尖,越发让人不安。
太子殿下总是一副贵气斯文模样,嘴角含笑,眼眸微垂,可相处过了才知道他性格强势极难相处,秦安更是出了名的倔强古板,若不是带兵打仗确实很有一套,早就被对家轰下台了。
总的来说,两个人都不是好伺候的人。
“将军当真是好大的胆啊。”盛宣知嘴角露出清浅的笑来,眼睛却是冰冷。
秦安出人意料跪下,对着殿下磕了三个头,坚定说道:“辽军近在咫尺,宝兴军已经禁不起任何损伤了。”
宝兴军作为大梁对抗大辽的第一道防线,由弱到强再到弱,不过短短三十年间,可其中滋味足以令人唏嘘。
当今天子高坐庙堂,不识民间疾苦,不知战事艰难,每逢战败问责诏书雪花般下降,如何不让人齿寒。宝兴军已经很难再进新军了,没人会主动进一个必败的军队,三十万的储备军如今只剩下十万。
他们是为保家卫国而战斗的勇士却一直背负污名,能历经三十年依旧留在这里的将士寥寥无几,无人能承担孤寂不被理解,注定失败的痛苦。
盛宣知神情动容,他亲自来到这里才明白这里的情况远比汴京听到的,太傅告诉他的,世人所说的,还要来得严重,大梁北边的防线好似纸糊,在敌军面前不堪一击。
这片土地残留着数十万将士的鲜血和信念,可黄沙漫漫,白雪皑皑掩盖了一切,传到纸醉金迷的汴京只剩下不值一提的败绩。
“秦将军所言,孤皆明白,可不是孤不给,而是事关重大,还需上折后请官家判决,再者,辽军火/药威力之大令人侧目,这批火/药关系重大,不能浪费一点。”盛宣知亲自上前扶起秦安,颇为温和地解释着。
火/药成功问世后,秘方一直被大梁严加看管,大辽能出现火/药本就已经很奇怪,更何况是这等杀伤力极大的火/药,自然是要细细查它来源。
“殿下难道不想知道那门大炮和剩余的□□去哪里了。”一直秉性言多必失,安分守己的老将军,突然抬头质问着,一说话便是石破天惊,震得人差点连表情都绷不住了。
盛宣知扶着他的手指微微一动,动作微不可闻。
“殿下难道真的信了邹明恩那个刺头的话,一门重达千斤的大炮说丢就丢,看守库房的大门突然消失不见,三百斤火/药不翼而飞。”秦安红着眼,手中剑鞘被握得咯吱响。
“那秦将军有何见解。”盛宣知避而不接他的话,冷着一张脸,看不清任何神情,神情幽思地看着面前之人。
“我听闻那辽军的□□威力极大,装在蒺藜中能炸开外圈铁球,碎铁片入体半片之深,卑职聘请了诸多大师,研制出上百余种火/药种类,偏偏没有如此威力的,卑职乃是炮兵营出身,有幸见过老王妃的火/药威力,与辽军极为相似。”
秦安脸色微微涨红,眼睛发亮,忍不住露出兴奋之色,不论如何,这是重整梁军风采的希望,如何不让这个一生都奉献在边境的人感到激动。
盛宣知沉默。
“秦老良苦用心,等孤考虑一二。”盛宣知没有马上答应他,但坚决的态度隐隐有松动之像。
“卑职代宝兴军十万将士谢殿下解救生死之恩。”秦安话也说了,情也求了,自知他只能走到这一步,再往前便是僭越了,利索告辞离去。
盛宣知坐在案桌前,半阖着眼,他的面前是代州军报,不过一夜时间,暗探的邸报能堆满桌头。
辽军陈兵十万聚集与雁门山外,小动作不断,与此同时,麟州也传来夏军集军的消息,一时间,大梁腹背受敌。
这是一滩烂摊子,可他不得不收拾。
他从怀中拿出那张带血的纸张,那是老道士一直藏在衣袖夹层中的火/药配方,笔锋凌乱,斑斑血迹。
老王妃的□□他只见过一次。
年幼时,官家为了让博杨贵妃一笑,取出了內宫为数不多的火/药,示范给她看,当真是天地震动,日月变色,被余波波及到的一颗百年老树被炸得粉身碎骨。
这样充满杀伤力的东西,与大梁大有裨益的东西,却因为政治斗争而失踪,甚至可能流入敌军,如何不让人痛惜。
“这方子确实可用?”
“是,明灯大师带着他的徒弟反复试验后确认,确实与老王妃的配方无异。”一直隐没在他身后的欧阳说着。
“与暗探营相比呢?”他捏着纸,冷冷问道。
“一模一样。”欧阳泛流眼观鼻子鼻观心,极为冷静地说着。
盛宣知闭上眼,冷笑一声:“好啊,当真是好啊,祸起萧墙当真是古训不欺人。”
“这张秘方不能被人知道与七娘子有关。”盛宣知手指一松,那张带血的秘方轻飘飘地落在火盆上,火苗噌的一声冒了起来,把纸吞噬干净。
“只剩下之前保护七娘子的张如九等四人,其余人皆处理干净了。”欧阳泛流躬身回禀着。
盛宣知不知想起什么,笑了笑:“让张如九恢复好了,继续保护七娘子。”
“若再有意外,谁求情都不管用了。”他笑容一敛,冷淡说着。
“是。”
“让明灯大师收拾干净,敲响军鼓。”太子殿下笼着袖子,面无表情地说着,“献方子。”
欧阳泛流心中一颤,知道这是太子以防万一给七娘子找得替死鬼,往后的腥风血雨自然只能冲着他去,与七娘子再无瓜葛。再者,他与老王妃乃是旧识,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这样的方子在这个时间献上来才更有说服力。
“七娘子呢?”
“扮成小黄门,去找那道士的儿子梁瑞去了。”
盛宣知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找人看着些,不要被人冲突了。”
梁瑞,宝兴军一名小小的小卒,在炮兵营里打杂,主要任务就是维护军中那三门大/炮。虽然这三门宝贝一直没有发挥他的作用,但是一点也不妨碍,宝兴军众人对其的喜爱,这可是大梁也曾经辉煌过的象征啊。
据说这个大炮射程有百米之远,可以百米外取敌军首级,威力巨大,一门可以抵一万军马呢。
今日他又开始例行检查大门,拿着一块抹布仔细地擦着,摸着它身上斑驳的痕迹,感怀着过去辉煌的岁月。
等他把三门大炮擦得干净了,一扭头,就看到一个小黄门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他,那黄门不知道站了多久,肩头已经落上一层细雪。
小黄门,那时太子带来的人。他是知道的。
可小黄门站这里做什么?他歪着头疑惑地想着,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走不走。
没想到小黄门冲着他走过来,他下意识站直身子。
——小黄门长得可真好看。他天马行空地想着。
“你是梁瑞。”
——声音也很好听啊。
他连忙咳嗽一声,连连点头:“是的,是的,黄门找我又什么事情吗?”
到底是太子身边的人,虽然军中众人在背地里总会这些黄门开玩笑,可当面谁也不敢露出怪异之色。
苏锦瑟看着面前高大的人,他长得与老道士一点都不一样,老道士面容细长愁苦,可他儿子确实憨厚老实。
“这个给你。”她紧抿着唇,掏出怀中的玉镯递到他面前。
那玉镯不过是简单的碧玉玉镯,成色不好,连花纹都没有,但是表面极为光滑,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细心养护着。
梁瑞脸上的笑容一僵。
“啊,给我做什么啊?”他受宠若惊地接过玉镯。
“你爹叫我给你的。”苏锦瑟刚开一个口,就见他脸上笑容逐渐消失。
“我没爹,我是我娘养大的,我爹……早死了。”
他抿着唇,很快恢复情绪,勉强笑道:“我不是对你发火啊,我,我,我就是烦,你说这么会有人这么烦,我娘死前念了这么久他还整日跟他的狐朋狗友一起不知去向,我找了他许久都找不到。我都投军了,还能见到他,一时间失态了。对不住,对不住,不是对你发火的。”他脸上不知是哭是笑,尴尬地解释着。
苏锦瑟看着他,叹了一口气,突然不知道要不要把他的死讯告诉这个对他有敌意的儿子。
良久的沉默,梁瑞突然说道:“你怎么遇上他的,他给你这个做什么?”
“你娘叫绣娘吗?”苏锦瑟问。
他点了点头。
“这个玉佩应该他买来给你娘的。”苏锦瑟指了指玉镯的内侧,“有你娘的名字。”
梁瑞脸上阴晴不定,最后冷笑:“死后假惺惺。”他把手中的玉镯往地上一扔,面无表情地说着。
玉镯咣当一声孤零零地落在雪地上。
苏锦瑟捡起玉镯,一咬牙,憋着气说道:“你爹……死了。”
这话一出,后面的话也就好说了:“他临走前一直念你,叫我来找你。”
她说完,见梁瑞呆呆地站着,提着木桶的手微微颤抖。
“你骗人,他可是祸害啊,怎么,怎么,怎么会死呢。”梁瑞瞪着眼睛,凶声恶煞地看着她,看架势恨不得把她打死。
苏锦瑟把玉镯放到他手中:“他之前如何我不知道,但至少临死前,他不是祸害,他听说你投军了,进了炮兵营,所以一直在研究火/药,觉得这样才能让你活下去。”
“至少,当时的他不是祸害。”
苏锦瑟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去。
“真的吗!”背后传来哽咽之声。
苏锦瑟没有转身,迎着稀薄的日光,眯眼笑着,点了点头:“他会是大梁的英雄呢。”
“多年之后。”
第71章千里送策
苏锦瑟放下一件心事,又远远看了一眼那个小道士,小道士长得可爱,小脸圆眼睛举着一个小棍子刷来刷去,练得不亦乐乎,一旁看着他的士兵对他也颇为照顾。
她心中大定便溜达达回太子营帐,只是快到太子营帐时,远远看到邹明恩走来,连忙低下头躲在一旁。
邹明恩走得又快又急,一角军袍在眼前一闪而过,苏锦瑟低着头不说话,不曾想邹明恩走了两步,突然回到他面前。
“我怎么没见过你?”邹明恩的声音在脑袋上响起。
邹明恩不仅见过她甚至还有不太愉快的经历,苏锦瑟额头冒出冷汗。而且按理苏家七娘子苏锦瑟应该还在寿阳呆着,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雁门军营,这事闹开了对太子而言绝对不是好事,尤其是她想到昨夜殿下说的话,更是心跳加速。
“抬起头来回话。”邹明恩不耐烦的声音响起,要不是自持身份大概能把苏锦瑟的脑袋提溜起来。
“奴才一直在膳房伺候呢。”苏锦瑟硬着头皮,掐着嗓子说着。
“那来这里做什么?”邹明恩目似闪电,紧紧盯着地下的这颗黑黢黢的脑袋。如今军营戒备森严,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管饭的小黄门出现在太子营地附近如何不可疑。
苏锦瑟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欲哭无泪,一时间也想不到好的推辞,可人就在眼前又不能说话,只好继续尖着嗓子磨磨唧唧说道:“让殿下点菜。”
话一说出口,两个都沉默了片刻,苏锦瑟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进去,邹明恩的手放在自己身侧刀鞘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杀气凌然。
银白色的刀锋在雪白的大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欧阳泛流刚准备去找七娘子,眼尖地看到不远处的一幕,吓得倒吸一口雪天冷气,只灌得五脏六腑都是一哆嗦,也管不得殿下帐前不得喧哗的规矩,大声说道:“将军住手。”
他火燎眉毛一样跑了过来,挡在苏锦瑟和邹明恩中间,连忙说到:“使不得使不得。”
邹明恩气势不减,冷冷注视着躲在欧阳泛流身后的人,皱眉问道:“不过是一个膳房小黄门,鬼鬼祟祟,如何使不得。”
欧阳泛流脑子活络,立马接下去说道:“殿下最近胃口不是很少,很喜欢他的手艺,想来是误会,无意冲撞将军。”
苏锦瑟生怕露馅,戳了戳欧阳的后腰子,小声说道:“太监不是寻我来给殿下点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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