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林以太唔了一声,随手把播放器放进兜里,看着他说:“你会承认吗?”
要承认,承认了林克才会动摇自己的看法,才会怀疑他的动机,才会想与他划清界限。
“……”凯撒反应过来,很慢很慢地点点头,“我会承认的。”
“好,事发时间——”林以太随手查看自己的备忘录,“七月十七日晚,也就是你们出发去沦陷区的前一天,军区的监控也拍到了,这是自然的,事发理由?”
“我曾对她们袒露过自己的疑虑,我怕她们会暴露我的计划。”
“但是她们对你很好,她们救了你的命。”
凯撒理清了思路,他的声音没有波动,“她们是人类,人类都是敌人……是这样吗?”
“很好,记住这一点。”林以太说:“大概就是这些了,你要做的就是尽量调整情绪,不要露出马脚被人怀疑。”
“……你这么对我,不怕我真的这么想吗?”
“关于这个问题啊——你知道三区的军需仓库附近有一个粉碎机吗?专门用做废料回收的。”林以太指了指一个模糊的方向,“那个粉碎机中间有三层相互咬合的绞齿,哪怕是飞行器扔进去也会马上变成一坨废铁,更何况是你呢?到时候,世界上就没有你了,你怎么想,也和我没关系了,我知道你会恨我,你觉得我就是一个道貌岸然满嘴谎言的人,但为了成就更伟大的事业,牺牲是必要的,你在做一件好事,一件正确的事,你要记住。”
凯撒想象着那个画面,四面八方都是冰冷又坚硬的绞齿,接近他,碰到他的胳膊,他的脸,他的脚趾,挤压,再挤压,他会感到痛,他的骨骼会裂开,皮肤会被挤皱,整个人开始被搅碎,到最后重新塑形,变成一块看不出原型的废铜烂铁。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给他短暂的一生做一个拉长了的结尾。
“抱歉,确实不太人道。”林以太说:“我建议取下动力源,但是他们一致认为直接粉碎比较有威慑性吧。”
凯撒浑身发凉,他终于知道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了,它吃人不吐骨头。
“你会让林克知道真相吗?十年之后,五十年之后?”
“在我死前,我会告诉他的。”林以太说:“他会记住你的牺牲,以后的人们会记住你的牺牲。”
“哦。”凯撒久久不语,过了会儿,林以太示意自己想要离开,推开门之前,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雷果是什么人?”
“是我的朋友。”凯撒说:“怎么了?”
“她死了。”林以太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来的路上就死了,下了飞行器之后她一直想跑,不听警告,所以——上次就想着告诉你,总是忘,好了,我走了,开庭之前应该还会再来一次,和你对其余的细节,如果有别人来审问你,你可以看情况回答。”
总是忘,因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这世界上还有比人的性命更重要的事情吗?他做的一切都是想要为了更多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现在的少部分人就是不重要的,这从逻辑上说得通,凯撒心想,说得通的。
他走了,凯撒倒在床上久久不语,坚固的铁环扣上来,他的四肢被紧紧禁锢在床上,让他不能动,他就这么倒在床上,让自己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灯,直到他出现了幻觉,他眼前一次次回放自己的死相,被挤压,被搅碎,被挤压,被搅碎……林克会看吗?不,不要看了吧。
我希望你忘记关于我的一切。
如果有可能,我甚至这世界忘记关于我的一切,但是我最好不要忘了关于这世界的一切。
那些我没有幸运去经历过的事情,只绽放在夏天的半透明的花,春雨和晚风交织的夜晚,十七岁的你干净的脸庞,结冰的湖面上有野兔跑过,脸上涂着油彩的人游行集会,旗帜高高飘扬,鲜红色和深蓝色的布围在眼睛上,身后的手推开你又将你拥抱,大哭和大笑,看着指尖上细小的纹路突然闪回到十几年前大雨滂沱的黎明,手上的墨水拓印出一样的纹路,拉面是乳白色的,溏心蛋是橙黄色的……这是生长在培养舱中的他不知道的一切,他的世界只有无穷无尽的咕噜噜,咕噜噜,看着气泡从培养舱的底部一点点浮上来,还有满眼的果绿色。直到重新有了生命之后,无数的数据像是河流一般奔涌过他的大脑,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别人扔在网络上的记忆碎片,构成的他不知道的世界。
有林克的世界,即将不再有他的世界。
第49章
那天一别,林以太再没回来,凯撒还在等待,他养成了一个习惯,默念数字,从一到一百,用和时钟一样准的节奏在心里默默数过,像是另一种波段的呼吸声。就在他也即将混乱自己到底数了多少次一百的时候,突然有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闯进来,动作粗暴地将他押走了。
两个士兵的表情铁铸的一样冷硬,年轻的脸上是不容反抗的威严,凯撒下意识地挣扎,左边那个如临大敌,猛地将他推到墙边,他的肩胛骨磕在墙上发出嘭地一声响,下颌突然被一个冰凉的枪口狠狠顶住,他咳嗽两声,呼吸不畅,皱着眉头看面前的人。
对方不说话,眼神非常凶恶,凯撒又咳嗽两声,对方慢慢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不许乱动。”对方说完了,又压着他本就疼痛不堪的手臂往前走。凯撒根本看清自己到底穿过了几条走廊,走过几道楼梯,最终三个人走到了一条完全漆黑、没有光照的长廊里,脚下是非常古典的金丝绒地毯,踩上去声音很小,是闷闷的噗噗声,像一个沉闷的孩子躲在墙角叹息。
走廊的尽头是一道窄窄的门,大概只比凯撒高出一个头来,凯撒以为里面会是一个非常小的房间,没想到门打开之后,里面如同广场般宽阔。
头顶是浩渺如星空的灯光,黄色和白色交相辉映,没有款式花哨的形状,只是如同他被关的那个小小的牢房一样,一个个小小的圆均匀排布,从头顶精准地垂直投射下来。四周如同看台般的座位绕了房间一圈,阶梯式排布着,密密麻麻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把座位占去了大半,这样看去,视觉上,房间的正中央就显得有些低了,凯撒被带去正中间那排小小的、半封闭的待审席的其中一个,左右两人抓着他几乎已经不能动的双手,按在透明的外壁上,他的手腕又被禁锢。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这让他有些紧张,城河呢,小苍兰呢,林克呢?
他站定之后,有片刻的寂静,然后喧嚣的讨论声就不绝于耳,以至于一分钟之后林克和小苍兰被带上来的时候都没什么人注意到了,凯撒下意识动了一下手,手铐马上扣的更紧,差点把他的骨头勒碎,他只好努力转过头去看林克,林克也在看他,那眼神是他非常熟悉的,关切又让人安定,凯撒定下心来,冲他点点头,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回头去看小苍兰。
奇怪。
小苍兰的表情是一种非常呆滞的平静,见到凯撒也没有什么反应,见到包围着他的这么多人也没有反应。
林克被带去另外一个待审席,两个人隔开不过半米的距离,凯撒心头的不安却又如同海水一般涌了起来,他努力深呼吸,突然觉得身上的疼痛都一起向他袭来,像是万箭齐发,让他动也不能动。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面前的无数张脸都模模糊糊,突然地,一道刺耳的铃声,夹杂着一个模糊的女声说“请安静”。吵闹的谈话声小了很多,凯撒看清了说话的人,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中年女人,长发像是漆黑的海带一样披散下来,齐齐的刘海横在眉毛上方,一双圆圆的眼睛像是受惊的猫,黑眼珠很小,被她盯着的时候,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凯撒面前亮起了他的信息面板,只是一些基础的介绍,周围的人盯着看了一会儿,开始窃窃私语,他看见那个女人低头往自己的电脑上记了点什么。
“凯撒?”她说话了,声音清楚许多。
凯撒点点头,又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声音非常大,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阔的场地。
于是这次彻底没有人说话了。
对方将他的基本信息核对过,凯撒一一答了,她在电脑屏幕上点了几下,开口问:“你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
凯撒问:“定位?”
“你认为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存在的呢?”
“我认为——”凯撒迟疑片刻,刚才的拘谨消失了,他的表情看起来郑重其事,微微抬高了声音,“我认为,我是这个世界的主导。”
大厅内一片安静。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是比人类更高等的种族。”
“你对人类的看法?”
她问出这句话,林克紧张地回头盯着凯撒,嘴唇嗡动,似乎在劝他谨慎说话,凯撒与林克对视,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一点,他盯着林克说:“我憎恨人类,我认为人类是我们的敌人,所有的人类都应当被消灭。”
一片哗然。
“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人类值得被憎恨。”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自主意识的?”
“被00019重启之后。”
之后的对话几乎和林以太之前与他实现演练过的差不多,凯撒看到了林克眼里震惊而不可置信的神色,他转过去,看着那个女人海带似的头发,突然觉得自己说的其实有一部分是实话。
问话还在继续。
“城河和林克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希望拉拢林克和城河做我的同盟。”
“你的计划是?”
“出发去沦陷区之前,我计划接近林克或城河,取得他的信任,让他帮助我修复所有的共生体,从三区开始向外扩散。”
“计划是否顺利进行了?”
“我们被通缉了,如你所见,并不顺利,唯一顺利的部分是我和林克的关系进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事实就是,我爱他,他也爱我,我希望我们除了爱情之外还有共同的理想,就像他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奇怪的机器人一样,我也不想把他当作和你们一样的人类。”
林克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凯撒完全看不见了,他直直地盯着那一大片海带,对方的嘴唇张开又合上。
“你爱他?”
“是的,我爱他。”凯撒说:“世俗的爱,我相信他也爱我。”
那个女人不赞同地挑了挑眉,继续下一话题,她操纵电脑,会场内凭空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投影,上面显示的是凯撒离开林克房间的监控。
“这上面的人是你吗?”
“是我。”凯撒辨认着那个画面,“那是我们出发去沦陷区的前一天,林克被齐十景叫走了。”
“你去做什么了?”
“我——”凯撒拉长了声音,“只是想出去走走。”
“只是出去走走,为什么要避开警卫?”
“我当时不想和其他人做不必要的接触。”
那个女人无奈地摇摇头,把另外一段视频放了出来。
凯撒推开蜜流奶的门,将老板娘的脖子扼住,杀死。
“这是你吗?”
“也许是吧。”凯撒说。
“到底是不是?”
凯撒眨眨眼睛,盯着视频里的自己,点点头道:“是。”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和小苍兰说了一些秘密的事情,怕她们听到之后说出去。”
“但是她们在你们走投无路时出手救了你们。”
“嗯?”凯撒理所应当地说:“所以呢,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