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轻飘飘一句:“能怎么样,真想死已经死了,人还没死,说明不想死。”转而又半笑半愁道:“皇后之位,外戚是别想插手了,但是这后位,普天之下,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敢坐。伴君如伴虎。可我大业皇室,旁支寥寥,今上若长寿自然好,若……”
后面的话,也该适可而止。
简玉纱再待了一会儿,便辞了陆夫人。
皇宫的事搅着她的心,回家的路上,她也一直在想陆夫人的话,都传项天璟登太子之位时突发脑疾,而后残暴凶狠,不近人情,喜怒无常,但在她面前,他却是另一幅模样,如果项天璟是狼,阿卑就是暖暖的柔弱小绵羊。
项天璟不像一个威严冷傲的皇帝,好像阿卑只是他的影子,他真正的样子,她可能根本就没见过。
他的割裂,让她不踏实。
简玉纱回家之后的几天,便没再出门。
明天就是年三十,她准备好了红纸跟剪刀,打算和家里人一起剪纸夜话迎新年。
算算日子,年前项天璟是不会再来了。
所以剪纸简玉纱也没准备他的那一份。
年三十的夜晚,凛凛寒冬,皎洁的朗月刚冒头,皇宫里宫宴早早结束,原本不热闹的皇宫,在歌舞平息之后,越发清冷。
项天璟吃完晚宴,面无表情地回了寝宫。
一年比一年没意思,要论过节日,简家应当比皇宫热闹舒服。
“准备一下,朕要出宫。”
寿全福跟在项天璟身后,听见“出宫”两个字,脑袋都是大的,他小心劝着:“皇上,时候不早了……”
项天璟已经张开了双臂:“朕看还挺早的,寻常人家里应该还没开宴吧。”
寿全福不得已,只能过去服侍他换衣服。
项天璟闭眼想着简家年三十热热闹闹的夜晚,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
这个时候过去,简玉纱肯定惊喜……
可惜他纵是皇帝,也没有一双翅膀,不然立刻飞过去最好。
嗯……他还要再给她多一些惊喜。
项天璟睁开眼问:“宫里的嫔妃,都给答复了?”
三天之前他就下旨遣散妃嫔。
寿全福战战兢兢道:“给了。”
项天璟冷淡道:“朕旨意不变,自愿回家者,封县主,得重金。”他抚了抚袖口,垂着眼皮子道:“至于不愿意回家的……”
您可真是想多了。
寿全福腹诽完,擦掉额头上冷汗,嘴上接了一句:“皇上,她们都愿意回家。”
项天璟:“……?”
寿全福:“……大约是进宫之后,都想家了。”
后宫统共不足二十人,没有一个不怕项天璟的,且皇帝与太后两人神仙打架,太后已经拿人开刀了,指不定哪天殃及其他无辜,放她们回家,简直是大赦天下。
荣华富贵再吸引人,没命享福都是空谈!
后宫里的女人,破天荒地感激起项天璟。
项天璟:“甚好。都是废物。果然只有她不怕朕。”
寿全福继续擦冷汗,在这位主儿身边,能活着就不错了,还管什么废物不废物。
项天璟换好衣服,直接出宫去了。
这回寿全福也跟去了。
第八十章
项天璟带着寿全福到了简家。
临进门前,项天璟特意嘱咐了一番:“不要在陆家人面前露马脚,他们还不知道朕的身份。”
寿全福小心地问:“那……简姑娘的面前,奴该怎么说。”
项天璟瞧了寿全福一眼:“不能对旁人说的,都能对她说,不该对旁人说的,正该对她说。”
寿全福心里震惊了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大约明白主子的意思了。
项天璟敲开了简家的门。
内院里,简玉纱正和舅舅一家子吃完饭,在园子里赏夜雪,暖阁里烧着炭,摆了几盆从花房挪来的鲜花,花团锦簇的,和乐融融,十分温馨。
项天璟的到来,于他们而言,是锦上添花之。
陆家舅舅与舅母本也心疼阿卑身世,纷纷起身吩咐下人:“快去把人请进来。”
简玉纱微微惊讶过后,回应了陆茸的笑,和他一起等项天璟来。
项天璟刚进厅里,陆家人的说话声早传出来了,他好像一下子被暖暖的东西给包围住了,心头也暖了。
等到和陆家人打上照面,他第一眼便看向了简玉纱。
简玉纱也正望着他。
陆家舅舅忙邀了项天璟入座。
一番寒暄不表,大家一起喝了热茶,吃了些糕点,舅母给舅舅使眼色,让他这个长辈的先行离去,陆家舅舅很快会意,跟着起身说:“我们年纪大,熬不得了,你们玩儿罢。阿卑,怠慢你了。”
项天璟跟着起身:“舅舅舅母慢走。”
寿全福也弯了弯腰,随同项天璟一起送陆家长辈。
陆家舅母一笑,同时塞了个红包到项天璟手里,只留下一句:“那我们就走了。”
项天璟头一次收红包,当下都没反应过来,连谢都没道,陆家两个长辈已经出门去了。
简玉纱偷笑了一下,不料被项天璟转身瞧见,喝了口茶压下了笑意。
他在皇宫里住了这么多年,做了太子又做皇帝,还是头一次收臣民的红包吧!
项天璟捏着红包藏在袖子里,走到简玉纱旁边的椅子坐下,捡了她手边的雪梨块儿往嘴里送,低声问她:“有这么好笑吗?”
简玉纱点了点头。
陆茸见二人正在说悄悄话,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项天璟腿边,抱着他的大腿问:“阿卑哥哥,你在和阿姐说什么小秘密,能告诉我吗?”
陆家大郎从椅子上站起来,提议说:“外面掌灯了,照着雪色可好看了,正好风也停了,要不要出去玩一玩。”
项天璟一把抱起陆茸,高高举起,说:“去,去打雪仗。”
陆茸欢天喜地地鼓掌:“好咯好咯,打雪仗咯!”
简玉纱捧着暖炉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项天璟抱好陆茸,蹙了眉头问简玉纱:“身子不舒服?”
简玉纱稍稍点头。
陆茸也感到惋惜:“阿姐,那我替你堆个雪人,明天你再去看看好不好?”
简玉纱笑:“好呀。”
项天璟随陆家的郎君一起到外面去了。
寿全福留在厅里,冲简玉纱笑了笑:“姑娘,奴年纪不小,就不跟着出去折腾了。”
简玉纱知道寿全福是宫里人,打发了丫鬟出去,冲他客气说:“您请坐。”
寿全福受宠若惊:“姑娘客气了,奴婢姓寿,唤奴婢全福就是。”
两个人的暖阁,气氛好像冷了一些。
寿全福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往外张望着,感叹道:“主子前儿一直梦魇,都不知道多久没这样开心过了。”他转过头来,真诚地同简玉纱说:“托了姑娘的福。”
简玉纱眉头轻皱,脱口而出:“他在宫里也梦魇?”
寿全福搓了搓手,叹气说:“可不是么,太医也治不好主子的梦魇,前两个月里,难有一个整觉。”
简玉纱心里有些怜惜,犹豫了片刻,不抱希望地问:“我瞧着他像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太医治不了心病么?”
寿全福又看了窗外一眼,扭头凝视着简玉纱说:“也不怕告诉姑娘,主子的心病,没得治了。除非主子的养母再活过来……”
简玉纱放下茶杯,洗耳恭听。
寿全福两眼望天,眼里流露出对主子的同情,缓缓道:“主子是冷宫里长大的,人尽皆知。不过旁人不知道,冷宫的那位,不发病的时候对主子极好,主子幼年就是她照顾大的,在主子心里,她才是唯一的娘。后来主子被先帝找到,定然要离开冷宫的。主子小时候就聪明,他跟先帝说,娘出冷宫,他才出冷宫。但当时接主子出宫的是现太后,冷宫的事,也由太后做主,太后答应了主子的请求,主子便以为他和娘亲的好日子来了……”
简玉纱忆起那一场宫廷疫症,手脚都凉了。
寿全福凄惨地笑了笑:“姑娘没猜错,宫里发了一场疫病,冷宫里的人都死了,主子伤心了许久。但主子年幼,先帝在时,就这么一个孩子,虽然先帝待主子不算亲厚,却还算上心,太后膝下无子,待主子也还不错,主子也就慢慢好过来了。我从那时就跟在主子身边,我亲眼看见主子是怎么从伤心绝望、不饮不食里走出来的,主子真的把太后当做第二个母亲了——假如主子在太子继承大典那天,没有得知真相的话。”
简玉纱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是太后弄死了冷宫的所有人,包括养育他长大的养母?”
寿全福重重颔首,眼眶渐渐湿润:“太后生性善妒,冷宫的那位因常年幽居冷宫,太医早说过,也没几年活头了,根本不足为惧,但太后终究不容她,还让冷宫的人全部给她陪了葬。主子行太子大典的那日,意外听到了太后与宫人的谈话,得知了真相,这才发了脑疾,变得暴戾无常。从此以后,主子再也不愿让人亲近,也再也不信任何一个对他好的人。毕竟连母亲都无法信任,这世上恐怕也没有谁再值得让主子信任了。”
真可怜。
简玉纱心里隐隐有些疼。
寿全福继续说:“主子做太子之后,与太后之间关系便冷淡了,可几年的母子之情,也不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太后心狠是真的,对主子的好也是真的。主子到底是输在了心软上,先帝去后,主子也还算善待太后,一直容忍太后母家种种劣行。太后却不满主子待她不如从前亲厚。”
简玉纱:“人心总是不足的。”
寿全福无奈道:“可不是么。太后书读的不多,却实在是个‘聪明’人,她养了主子几年,最知道主子的软弱之处。太后明知道主子怕人亲近,明知道主子心里最敏感之处便是和他养母有关之事,却偏偏派了和主子养母长的有六分相似的嫔妃去勾.引主子。但太后不知道的是,主子夜夜梦见冷宫诸嫔妃索命,夜夜自责他害死了养母,那一张和主子养母相似的脸,根本没让主子产生亲近之情,反而让主子发了脑疾,弄死了人。宫里宫外都说主子心狠手辣,奴却觉得,心狠的是太后。
还有其他用在主子身上的下作手段,奴不说,姑娘尽管往坏了猜,绝无猜错的。那些下作手段,害得主子脑疾频发,名声也越来越不好。自从姑娘出现,许是主子心思往姑娘身上分散了些,才好转了许多。前两个月,主子因为立后的事情与太后只见剑拔弩张,主子又梦魇睡不好。直到今天,才畅快笑了一场。”
简玉纱忆起那日项天璟在她屋子里小憩醒来的模样,活似受惊的小野兽,好像睁眼就要被凶兽吃掉那般恐惧……原来都是被太后吓的。
算起来,项天璟二十年来……压根就没过上几天轻松日子。
寿全福起身行了个礼,和气地笑着:“奴说些大不敬的话,姑娘不要见怪。我们做奴婢的,虽然常常贴身伺候,但在主子眼里,奴婢们只是忠于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而不是忠于主子本身,主子用惯了我们,可我们却不算是主子的亲人,姑娘在主子的眼里才是亲近的人。主子已经被亲人抛弃够了,经不起大折腾了,往后只能请姑娘多疼疼咱们主子。”
简玉纱目光柔软:“这些话,是他让你说给我听的?”
寿全福不答,只道:“这些话,全天下也就只有姑娘能听。”
窗外忽然有风,简玉纱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没关好的窗户外,项天璟抱着陆茸,笑的不像外人口中的暴戾君王,只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少年郎。
简玉纱起身,情不自禁地走到廊下,看他们玩闹,陆茸顽皮,往小山丘上跑,陆家大郎和项天璟都追了过去,她也跟着过去。
山丘上有亭,但石台阶上全是没扫干净的雪,滑的很,几人便从侧面的土坡爬上去,一个接一个,大郎先去,陆茸其次,项天璟最后。
陆茸上了小山丘,朝简玉纱大喊:“阿姐,你也来了。”
项天璟刚把手递给大郎,听到陆茸这么一喊,松了手,从山丘上跌下来。
简玉纱眼疾手快,跑过去揽住了项天璟,两人一起往后仰倒,滚在了雪地里。
简玉纱被项天璟压在身下,他双手护在她后脑勺,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脖颈,淡淡的龙涎香飘在她的鼻翼,耳边听得他紧张又温柔的一句:“阿姐摔疼了吗?”
“不疼。”
简玉纱抓着项天璟压在她后脑勺下的右手,借着月光一看,破了皮,蹙紧了眉头。
该疼的,是他。
反倒先问她疼不疼。
寿全福和陆家大郎见状慌忙赶过来,把两个人从雪地里扶起来。
两人都是一身的雪,堆在头上化不了,活像一对小乞丐。
简玉纱笑了笑,项天璟也跟着笑了笑,寿全福忍不住笑了,陆茸更笑的厉害。
简玉纱拍了拍身上的雪,轻声说:“走吧,回去剪纸,一起守夜,一起过年。”
陆茸追在简玉纱脚边,替她拍身上的雪,露出一排小牙齿:“好呀,阿姐,我剪一只小鹿,像我一样可爱的小鹿。”
陆大郎说:“阿姐,我要剪马。”
项天璟没说要剪什么。
简玉纱心想,红纸不多,没有项天璟的一份,而且他也不见得会剪……索性她剪一副五福临门或者寿星的花纹送给他得了。
项天璟亦步亦趋跟在简玉纱身后,忽然贴近她后背低声央求:“阿姐,我想要两只鸳鸯,一只像你,一只像我。”
简玉纱:“……”
第八十一章
晚上剪纸的时候,陆茸和大郎分别剪了小鹿和马,简玉纱按照原计划剪的迎春花和雪松。
项天璟没有红纸,也不会用剪刀,托着腮,胳膊撑在小桌前,凝视着他们几个。
陆茸和大郎沉浸在自己的手艺活儿里,压根不看项天璟。
只有简玉纱不自在地红了脸,她总感觉项天璟在催她剪鸳鸯,余光频频朝项天璟那边瞥过去,暗示他眼神挪开。
“你别看我。”
简玉纱眼神落在红纸上,低低地说了一句。
项天璟声音更低:“怎么不能看了?眼睛不是长我身上吗?”
简玉纱:“让你别看就别看。”
项天璟:“就看。”
简玉纱无奈道:“别看了,我一会儿剪给你就是。”
项天璟乖乖移动视线,嘴边还挂着小人得志意的笑。
简玉纱拿着红纸背过去,悄悄剪一对鸳鸯。
陆茸剪完了他的小鹿,拎着红纸冲简玉纱的背影问:“阿姐,你躲着剪什么呢?”
简玉纱有些结巴:“没、没有,这边明亮些,我就朝这边……”
老天,她极少说谎,哪怕是骗小孩儿都说不利索。
幸而陆茸年纪小,容易糊弄过去。
晚上过了子时,剪完了纸,大家也都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