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虽然是上午送去的驿站,但项天璟中午就收到了。
他见信自然喜不自胜,简玉纱肯见他便是好兆头。
“寿全福,给朕挑几身喜庆的便服,记住,要喜庆,精神。”
“奴婢这就去。”
项天璟午膳都不用,试好了衣裳,选了身红色的银纹直裰,才宣御膳房送御膳。
寿全福跟着挨饿,悄悄腹诽:登机那天都不见您这么上心衣饰!
腊月十五,整个京城都被冻住了。
简玉纱舅舅一家子,果然被困在通州,幸而离京城不远,等过了年就能进京。
京城里,大街小巷连最吃苦耐劳的贩夫走卒也都不露面了。
简家宅子。
瑞冬一面替简玉纱批羽缎,一面再三地问:“姑娘,冰天雪地的,真要出去?”
简玉纱系好脖子上的红丝带,握上长弓,轻轻抚着弦,垂眉说:“要。”
皇宫。
寿全福伺候着项天璟换上提前挑好的衣服,又给他裹了件雪白的狐毛大氅,拧眉道:“皇上,这么冷的天儿,大臣都不上朝,您还要出宫去?”
项天璟自己拢了拢脖子上的狐毛,眼尾翘着,眼下的那颗淡痣愈显冶丽,语气不容置疑:“朕,要。”
千山万水也要,上天入地也要。
第七十六章
简玉纱出行比项天璟方便,她离家的时候,雨雪已停,午时之前就到了庄子。
邓俭忠做的马夫,待到了庄子,他栓好马车,跟简玉纱说:“午饭是来不及吃新鲜的肉了,姑娘,先随便吃些垫垫肚子,下午进林子有收获了,晚上再吃顿好的。”
简玉纱下了马车,说:“我也是这样打算的。”
简家一行人,在别院里随便吃了点东西,修整片刻,便骑马进林子了。
邓俭忠累了半年,可算有功夫休息了,他手底下带着的人,个个也都兴奋极了。
简玉纱带好了弓、箭,勒马笑说:“邓叔,这会子也没人来,你们尽情玩去,我猎几只兔子就回庄子,你们不必跟着我。”
邓俭忠手痒的很,犹犹豫豫的。
简玉纱拍了拍腰间别着的皮革袋,说:“邓叔且去,有事我就放信号弹。”
邓俭忠是真憋坏了,他扫了一眼周围,放眼望去皑皑一片,人影都不见一个,也就放心带着手下人走了。
简玉纱在庄子上溜达了一圈,才进林子里打猎。
有些日子没有碰弓箭,她有些手生,玩了一会儿,也就射中了一只兔子,听说林子里还有狐狸,倒是难得见着了。
许是心里惦记着事儿,简玉纱兴致缺缺,捡起了半大的兔子,便往庄子上折返。
出林子的时候,开始下雪了,鹅毛一样从天上飘下来,灰蒙蒙一片,放眼望去,远处的景象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所以阿卑来的时候,骑马走近之后,简玉纱才瞧见他。
简玉纱勒马停住。
马儿脚下正好是一片空地,白雪松软,像是用天上的云在地上铺就,周围几颗枯木,延展着寥寥几根枝桠,形如雁字勾勒。
苍茫天地,阿卑身披雪白的大氅,徐徐朝简玉纱走来,经霜风吹打,藏在雪色狐毛里面的红衣服,想一团隐隐约约燃烧的火。
少年脸上虽然带着面具,但手背与脖子,却看得出皮肤有些病白,一身红的白的,越发衬托得他孤弱清秀。
孤弱?
简玉纱下意识哂笑,天家怎会孤弱,她的祖父精忠报国,却曾如蝼蚁一样被碾压在天子脚下。
孤弱的,是简家。
和受骗的她。
“姐姐,许久不见,甚至想念。”
阿卑走到了简玉纱跟前,他身子骨单薄,含着笑意的问候里,也伴随着一声轻咳。
简玉纱面目平静,逼视阿卑,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阿卑笑容僵住,又诚挚道:“姐姐,我是阿卑。”
简玉纱不由冷笑:“皇上日理万机,何必浪费时间同罪臣之女开这等玩笑。”
阿卑讶然片刻,随后脸上依旧挂着从前那般孩子气的笑容:“姐姐真是聪敏。”
他脱下面具,面具下是一张精致冷峻的脸,如今身份揭开,又更添了一分丰逸尊傲。
何谈容貌丑陋,比简玉纱想象之中,要俊美得多。
相顾无言。
简玉纱下马,跪行大礼:“民女……”
阿卑更快地跟着下马,几乎也要跪下去,他紧紧地抓住简玉纱的双臂,将她托起,温声道:“跪我的人太多,我不要你也跪我。”
简玉纱的双手被抓得动弹不得,阿卑的力量,和同龄男人的力量没有任何区别,从前他在她面前,多半是装弱。
他对她说的话,也不知有几句是真的。
她许是天子消疲解闷的掌心玩物而已。
什么继母养母虐待的,通通是为了博取她的同情!
简玉纱挣开阿卑的双手,退后了一步,她看他的眼神,再不如从前那样温柔怜爱,更多的,是敬重,是防备。
项天璟心口有些发闷,他无辜地看着简玉纱问:“你不想认我了?”
简玉纱冷淡道:“民女不知,皇上究竟意欲何为。”
项天璟抄着手,望着简玉纱一本正经道:“我的心意,都在信里告诉过你了,字字皆真言。”
简玉纱眉头轻蹙。
项天璟往前一步,伸出了手,想拉她的袖子。
简玉纱下意识抽出箭,指在项天璟喉间,不许他近身。
项天璟往前一步,握着箭尖,移到自己心口,往里扎了寸许,说:“如果你不信我说的话,那就取我的心看一看。”
即便被揭穿了身份,他还是同从前一样死皮赖脸,说话也不顾分寸。
简玉纱面对着一个对她充满欲\\望的男人,难以镇定,她丢开箭,稍稍侧身冷静一瞬,避开他的眼神说:“请皇上不要失了身份。”
项天璟偏要走到她眼前,直视她的双眼懵懵懂懂地问:“天子身份,便不能爱慕你了吗?”
简玉纱:“……”
项天璟凝视着简玉纱,眼神和他做阿卑的时候,别无二样。
仿佛看她的时候,他的眼里再容不下别人。
“皇上……”
“你叫我皇上的时候,压根都不想跟我正经说话,姐姐,你叫我阿卑好不好。”
简玉纱轻轻呼出一口热气,哪怕亲眼所见,亲耳听到他承认,至今她都还无法将阿卑和天子的身份融合在一起。
天子高高在上,遥不可及,阿卑只是个喜欢叫她“姐姐”的可怜少年郎。
她对着天子,的确说不出想对阿卑说的话。
“阿卑。”
简玉纱看着项天璟,心情也逐渐平复。
项天璟听见这一声熟悉的称呼,扬唇笑了笑。
“姐姐,洗耳恭听。”
“我不会入宫的。”
“为什么呢?”
“我有理由千千万万。但我无法接受你说谎话骗取我的信任和同情。”
项天璟对天起誓:“除了因为出宫不便,骗你说我去金陵,若再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简玉纱不信,“你还隐瞒了身份。”
项天璟一副无奈样子:“若不戴面具隐瞒身份,你可还肯对我施以援手?何况……姐姐不是也隐瞒了身份么?两两相骗,抵消了。”
简玉纱瞪大了眼眸:“你……”
项天璟眯眼笑着:“你的秘密,我也知道。”
项天璟也没藏着掖着,他将自己发现端倪的始末,全讲给了简玉纱听。
包括他是如何被她在球场和幼官舍人营的英姿与勇气谋算所吸引。
简玉纱听罢十分意外……按阿卑的说法,他应当是最早发现她身份的人。
就连她和闵恩衍的身边人都没发现,阿卑却发现了。
她还一直以为,袁烨是第一个知道的。
原来第一个人,是阿卑。
项天璟似乎也为此得意,他露出齐齐的牙齿,问道:“我可是第一个知情者?”
简玉纱点头:“除开我与闵恩衍,应当是了。”
项天璟笑得更加得意,好像得了天大的褒奖。
简玉纱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情十分复杂,天子登基后稳固朝纲,手腕非常,近日清理外戚党羽,更是杀伐果决,如何会是眼前这般澄澈明朗的少年郎。
项天璟小心翼翼地拉着简玉纱的袖子,道:“玉纱,你可还有什么疑问?”
简玉纱将袖子藏在身后,问他:“你的身世,难道不是编出来骗我的?”
项天璟强笑:“也没有骗你。”
简玉纱不明白了:“可是你说,你有继母……”
项天璟双眼蓦然泛红:“太后不是我生母,我说她是我继母,又怎么算骗人?”他指着额头上留下的疤,说:“是她用瓷碗碎片砸伤的,我说继母待我不良,也不算骗你。”
简玉纱多半还是信的,堂堂天子,谁敢损伤龙颜,除了太后,天下再无第二个人。
项天璟眨着眼,好像很委屈:“生母养母之事,也未曾骗你。我生母在冷宫里生下我就亡故了,我在冷宫里的长大,我的养母,是冷宫的妃嫔。冷宫里,除了我,没有一个正常人,我的养母算半个正常人,因为有的时候,她还是认得我的。”
宫闱辛秘,简玉纱便是不清楚,也多少听了些许。
就她前世所知,项天璟目前所说,都是真的。
“你说你养母曾在冬天夜里把你丢在树下冻了一夜,冻坏了身子,也是真的?”
项天璟点一下头:“真的。”他握住简玉纱的一只手,说:“你看,我的手一直都是冰冰凉凉的。”
简玉纱打开他的手,脸颊也跟着红了,她横眉立目道:“即便这些都是真的,可你喊我姐姐,不亏心吗?”
算算天子年纪,明明比她大两岁。
项天璟理直气壮:“只是尊称,我也并未说过我年纪比你小。”
简玉纱:“……”
左右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玉纱并不计较其中真假,至少她曾为他心软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但不管真假,她也不会入宫。
后宫纷扰之地,不适合她。
简玉纱跃上马背,说:“皇上,玉纱性格横冲直闯,狭隘善妒,不适合入宫。您应该不是独自出宫的,天色不早,请早些回宫,省得大臣宫人们担忧。告辞。”
项天璟骑马去追,但不及简玉纱马术精湛,很快便落后了一截。
他咳嗽两声,在风雪里停下了。
罢了,今日是敲不开她的心扉了,改日再来。
项天璟骑马出了庄子,寿全福等人早在外等候多时,他坐上马车,回宫了。
次日,因无早朝,他批朱完时,恰好何绍归京进宫。
项天璟重赏何绍,又让他直接休沐到年后,便带着卷宗出宫,径直往简玉纱家里去了。
这一次他仍带着面具,以阿卑身份拜见。
简玉纱本是不会见项天璟的,但她在烘头发,门外守卫的人有从武馆里调拨回来的,都认得面具少年,便直接把人给放进去了。
说来也是巧,阿卑前脚进去,陆宁通也来了。
邓俭忠将人一起安置在了前院的客厅里。
简玉纱梳好发髻,听说这俩人同时来的时候,还被安置在同一地方,脑仁突突地跳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你谁啊?”
陆宁通一见有个同龄的男人跟他一起等候简玉纱,哪怕是带着面具,他也生出敌视之心。
“我是她未婚夫。”
项天璟目光如墨,低沉的声线里带着些许作为“简玉纱”男人的小得意。
陆宁通可坐不住了,他从椅子上窜起来,音调高昂:“未婚夫?!闭上你的臭嘴,玉纱没有未婚夫,就算有,那也是……”
那也是他!
项天璟面具下的眉毛扬了起来:“那也是什么?是你?咦,你流鼻血了。”
陆宁通慌忙仰头捂住自己鼻子,摸了半天,一滴血都没有!
被耍了!
可是,这个面具郎是如何知道他容易流鼻血的?
陆宁通原本丝毫不信,眼下却有几分疑心,莫不是简家什么不着调的长辈,给简玉纱胡乱定了一桩婚事,简玉纱只能被迫敷衍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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