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纸上却一笔一划勾勒出了一个人的肖像。工笔的画法,很是写实,画上之人栩栩如生。能看出画者技艺非凡,这是正经练过绘画的高手。
符若初心说,当年在宫中,北燕最好的画师教过她几年绘画,她也画不出这等笔力,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琴棋书画这些皇子必修的课程,她唯有琴艺还算是有几分天赋。别的都学的浮皮潦草,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师傅。
而孟如川在这么差的纸上,用最普通的笔墨就能画的这么好,是他的师傅高明,还是他天赋如此。
“画上之人是谁?”符若初问了一句。
“凌承誉。”孟如川低声回答,“公子找到这个人,就能拿到山海图。”
“画上这位凌公子,莫非是北境已经覆灭的逐月国皇室后裔?”符若初试探道,“听闻令慈也是姓凌,可与画上之人有关?”
“家母说凌承誉是逐月国末帝遗腹子。在下也没见过真人,只凭以前见过的画像描绘一二。”
描绘一二就能画的如此传神?
“家母自称姓凌,至于真伪,在下也不知道。”孟如川对母亲的了解非常少,母亲也从不对他讲她的身世故事。
母亲的部众从何而来?母亲的武功师从何人?母亲与孟澄海之间那些恩怨利用,根本不像是正常的高官与外室相处的模式。一个是恩主,一个是外室,这两人私下相处之时,身份仿佛对调了一般。
他幼时曾偷窥过母亲招待孟澄海的时候,在卧房之内,母亲泰然坐定,孟澄海却肃立在一旁。后来他开蒙读书,才发现这有悖常理。
所以母亲或许也是逐月国皇室遗族。而他,只是母亲为了招揽孟澄海,一时不慎怀上的孩子?一个并不被期望出生的孽种?
益亲王谋逆事败,母亲轻易就能抛弃孟澄海遁走,自然也就不会带着他这个将死的累赘。
孟如川其实早就想明白了这层道理,可惜他一直不死心,一直幻想着母亲哪怕那么一点点的惦念。就算母亲不亲自来,派个手下传个口信给他,他都愿意将山海图的秘密告诉她。不用任何条件。
“你的意思是山海图在凌承誉那里。那你可知道他藏匿何处?”
“假的山海图在他那里,不过假的山海图内藏了真的地图。这就是我知道的线索。”孟如川这句话用的是传音入密,只入得符若初的耳,再无其他人听见。
符若初微微点头,抬眼却见孟如川的面色比刚才苍白了许多,以传音入密劝道:“你的内伤好不了那么快,最初七天,每晚我都需要为你梳理经脉,你也不要妄动内力。沾茶水写字,干的快,也不会被人听到。”
不知为何,一听“每天晚上”这几个字,孟如川又有点恍惚出神。他眼前仿佛再看不见别人,脑海之中闪现的都是侧身而卧,躺在他身旁,公子初的脸。
“公子不会对我下了什么蛊吧?”这句话孟如川问的很大声。
符若初莞尔一笑:“是下了蛊,解药在我手里。你若乖乖听话,本公子自然对你夜夜宠爱怜惜。你若还是不懂得服侍人,肯定吃苦头。”
如果不是屋里还有旁人,月香早就掩面而笑,现在忍的着实辛苦。
符若初说完,心里也想着,孟如川会不会气恼,就像她见过的那些饱读诗书自命不凡的所谓正人君子一样,说什么堂堂七尺男儿,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话。
岂料孟如川一点没有被羞辱的那种样子,反而很自然坦诚的说道:“能得公子青睐,在下荣幸之至。只是以往在摄政王府内做粗使杂役,还请月香姐姐教导,该如何服侍公子。”
月香的眼睛瞪圆了,怀疑自己白日发梦。这孟如川是纯良到并不知“服侍”的真实含义么?
听了这样的回答,符若初也是意料之外。瞬间以为自己是被孟如川识破了真身。不过很快就稳定下心态,她现在才刚满十四岁,个子比同龄女子高,四肢纤长,无论是声音还是身形都未显露女态。便是不穿上衣也绝对不露破绽,这孟如川除非手里拿了星月门那块神奇玉符,照见她的五脏六腑,否则不可能知道她是女子。
这个孟如川还真是能屈能伸,不在乎旁人闲言碎语,或者,他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人,男女不忌?
“午后,随我去龙隐山药庐。”符若初简单说了一句,“现在你去大厨房领些饭食,再忙也要吃饭,养伤尚需要多休息。别浪费了我的好药。”
“是。”孟如川依言退下。也不知为何刚才自己竟然脱口而出,那样回答的毫无滞涩,如果换了是旁人,这等言语他早就恼了。但听着公子初说,他竟然不恼,还暗中有了那么一点点欢喜。真的是下了蛊么?
耳听着孟如川离开了主院,符若初才又问道:“月香,你刚才去他房里,他说了什么话,一字一句都复述给我听。”
“奴婢去他房内,询问他画什么。他不答反问,是否公子要看他的画。就只说了这一句,旁的话一个字都未多说。”月香表情撅嘴委屈道,“他都不曾抬眼看奴婢,莫非奴婢容貌这等粗陋么?”
符若初拉着月香的手,将她拽入怀中,哄道:“如此看来,那孟氏子真的并不喜欢女色?我的月香比那些贵女们颜色更好,他看都不看,不是有眼疾便是有怪癖。”
第14章狐假虎威
孟如川就在下人们吃饭的大厨房领了餐饭,也不管冷热咸淡,菜折入饭碗,囫囵着快速吃完,又回到了公子初这边的院子里,在耳房内闭门不出。
一路之上,他总觉得有人盯着他,不是公子初的影卫,而是一两个不太起眼的仆役。这些仆役看身形听口音,应该不是北燕人,而是质子府里原本就有的,南昭各方眼线。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昨天晚上是摄政王府派人来查探,为何是个飞檐走壁的高手呢?是那人自恃武功高,不会被质子府的人察觉么?
不应该啊,摄政王明明在质子府里可以随便安插奸细和眼线,也能建造密道设置机关刺探消息,哪里需要专门再派人来盯梢查看?
所以昨晚上那人虽然以前在摄政王府里遇到过,但很可能并不是摄政王的人,而是其他势力隐藏在摄政王府里的高手。
孟如川在光秃秃的木板床上侧身躺好,连稻草都没有的冰冷囚室睡多了,对于铺盖什么已经没有太大执念。
他也并不需要盘膝打坐,内力就可以自动运行。他修炼的这门功法与寻常的上乘武学是有区别的,与他母亲的内力也并不是同一个路数。据说是母亲从什么名门正派盗取的功法,更适合男子修炼。
的确,先天体弱胎中带毒的他,修炼这门功法入门也是很容易的,练到小成之后都无需再打坐。不过距离大成还需要多久,他也不知道,尤其是三年前受了严重内伤之后。但是公子初只一晚上,就为他疏通了经脉,实在神奇。
星月门的星宗心法,为什么与他的内力如此相容呢?
午后,质子府里已经安排好了出行的车马。
公子初用了一辆四乘的马车,虽然比不上南昭皇室的八乘豪华马车,不过已经是质子府内规格最高最宽敞的马车了。马车前后除了常规的侍从,还带了一百护卫,另外留了一百护卫在府里,并未尽数都跟去。
公子初坐在车上主位,让月香把孟如川也叫到了车内。
车厢内空间宽敞,虽然都不是上乘的物件,铺着厚厚的毯子,红漆矮几、刺绣软靠,该有的都有,三个人也不显得拥挤。
“如川,你会下棋么?”符若初随口问了一句。并不是故意试探,就是问问而已,路上无聊,若是下棋对弈也可消磨时光。
突然被如此亲密称呼,孟如川多少有点不适应,可是心里无端一暖,遂笑道:“在下只略知皮毛。”
“看你擅画,想必正经请过师傅,君子六艺都有涉猎?其实我也都学了一二,可惜没什么专精,也不太喜欢下棋。”符若初拿起了车厢内矮几上放的果脯,自己吃了一枚,又喂了一枚给身旁的月香,“我与月香一坐车就不舒服,吃些梅子便能缓解。如川,你平素出行,是习惯乘车还是骑马?”
“在下居于外室宅内,体弱多病,书画打发时光,几乎足不出户。还真不知是坐什么会晕。”孟如川半真半假的回答。
当年他若出行,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有时去千里之外伏击行刺追踪消息,为了不耽搁时间,都是换马不换人,吃睡全在马背上。遇水无船,便弃了马,泅水渡江,等不及晾干衣物继续发足狂奔。
他记得自己十四岁生辰前夕,行刺某人之时,被捅伤了腰腹,他只潦草包扎就连夜骑马往回赶。因为他每年生辰,只要孟澄海不来,母亲都会与他吃一顿团圆饭。
马背颠簸,伤口绽裂,染红了大片衣衫,痛的麻木。寒冬腊月,千里疾驰,他不要命的往回赶,仍然迟了半日,错过了自己的生辰。
回到房内,只见桌子上放着一碗凉透的长寿面。
那之后他昏迷数日伤病卧床月余,也没见到母亲的踪影。他那时觉得是自己太不中用,卧床养伤耽误了母亲太多生意,被嫌弃了也活该。后来又想,可能是母亲恼他回来迟了,所以才不见他。也还是他活该。
一开始,孟如川还觉得身为侍从,要骑马或者步行,跟在公子初的车后行走,去龙隐山路途不远,午时出行,日落能到就算快的。未料直接被请上了马车。是特意照顾他的伤势么?怕他刑伤遍体尚未痊愈,走路骑马都会体力难支。
公子初这是信了他只有内力,并不会武功么?虽然是让他服侍的名义喊他上车,实际上,却只是陪着闲聊,吃吃喝喝,可比车外的人舒服多了。
难道人长得俊秀,也会占这么大便宜,怎么在摄政王府里,他这张脸就不受待见呢?还是他之前表态愿意服侍,恰恰讨得公子初欢心?
出了城,走上了山路,又到日落,一直没听公子初聊到正事。全都是平素里公子初参加南昭的宴席之上各种趣闻。逗得月香眉开眼笑,孟如川却是听得有些不耐烦。
“昨日画像上那人,公子打算怎么查?”忍了许久,孟如川终于还是问了一句。
符若初说道:“画像上那人长得又不如你好看,随缘查查吧。”
公子初明明只是喝茶,怎么说的都是醉话?昨天囚室里字字珠玑,那么针锋相对的试探虚实,这会儿却来这套花前月下的糊弄谁?
糊弄跟随了一路的眼线看客么?
随着公子初的这队人马,明里暗里跟着的都是摄政王府的人。孟如川熟悉母亲那些部众的行事风格,此时他们并没有出现。
他不禁苦笑,笑自己还在奢望着母亲会来救他,做了三年的梦怎么就醒不了呢。
“没想到公子出行,这么多人明里暗里的护着。”孟如川说了一句。
符若初笑答:“是啊,本来我只有二百护卫,如今可以省下一半人马在府里歇着,又不必我花银子养人另雇护卫,还能保我出行安全无忧。与摄政王谈的交易,实在是划算。”
孟如川早已想明白这层妙处,却觉得公子初显摆聪明的样子特别好看,就那样大胆看着,入神。在摄政王府受了三年委屈,现在摄政王的人免费护卫,怎么想也觉得不亏。
公子初的狐假虎威玩的高明啊。偏偏摄政王不敢不派人跟着。人不能少,万一遇到别的势力将他劫走了,鸡飞蛋打,为别人做了嫁衣;人又不能太多,要不然怎么能让那些魑魅魍魉有胆子动作?所以必定都是一个顶多个的精英高手。
这调动人力,拿捏分寸,费脑子的苦差事,全是摄政王的人在操持。
而以身做饵的公子初,却只用一路吃喝,放松心情,等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因为他们的目标是他,又不是公子初。
只要关键时刻,公子初溜的快,保住了小命,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晚日落时到了灵隐山后山,入住一处乡绅的别苑安顿下来。这院子是闵七早上派人来租的,以往都是招待上山进香的外地人。本地富贵人家大多在这片山中修建有别苑,自己不用,宁可空着一般也不会租给外人。能修得起别苑的人家,不差外租房子赚的那点钱。万一遇到个来历不明的,再招惹麻烦就不划算了。
这处别苑的乡绅本要迁居回南方老家,谁知别苑恒产价高一直处理不掉,这才托人一边寻着下家接手,一边外租赚点外快。
这乡绅的别苑,并不是达官显贵那种豪华的格局,房间虽然不少,却并不是很高大张扬。里外总共就三进院落,前院里歇车马,中院里安置仆从,后院是主人带着亲眷住。
一百护卫都只能是自己扎营,住在院子周边的林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