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多宝以为自己会羞愤难当,但只是看着面前的人,没来由地感觉到反胃。
真实地反胃。
什么东西搅得她整个胃都痉挛扭曲起来,让她想吐。
“算了吧阿宝。你看,你爸爸也知道错了。”黎妈妈怯懦地跟在旁边劝和:“回家吧。你在外面也没处可以去。多危险啊。我们都很担心你。”伸手想要来拉她。
人群人议论纷纷,还有什么人拿出了手机拍摄下来。
黎多宝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伸向自己的不是妈妈的手,而是什么怪物的触须。
因为妈妈明明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样的,却还是这么做了。
明明知道他在外人面前下的跪,只会在之后百倍地打回来。明明知道今天他丢了这么大的脸,是不可能轻易就算了的。就算并没有人逼迫他,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样叫人侧目咂舌的方式。
但在他看来这全部都是她的过错。
‘家’这个字,如果拟人的话,在此时的黎多宝眼中,就是个长满了触手的怪物。
她一但被触手抓牢,下刻就会被吞噬了。
因为她猛然退开一步。黎妈妈伸手抓了个空,哭着也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妈妈都是为了你呀。回去吧。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能行呢?你要是不回去,我也不活了。
”
围观的人在说些什么,黎多宝一句听不清,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妈妈,整个脑袋里都是轰鸣声。
妈妈不知道吗?明明是知道的,但为什么跟着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女儿以死要挟?
如果自己回去之后真的被打死了,她在意吗?
也许她会向人哭诉,说:“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如果知道的话,绝对不会叫她回来”
但也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两句话而已。
就像那一年,妈妈叫她去邻居家吃蛋糕。
她很想吃,因为她从来没有吃过,但却不敢,不能去,爸爸知道一定会生气,会边打人边大骂:“家里没有饭吃?老子没给你饭吃?要去别人家丢老子的脸讨口吃的?”
可明明已经因为各种微小的原因而挨了那么多次打的妈妈当时却说:“没事。去吃吧,爸爸不会生气。”把她推进了门。
虽然她始终没敢吃,只是瑟瑟缩缩地站在一边。
但爸爸回来还是生气了。胳膊被打断,上了一个多月的石膏。
当时,妈妈送她去医院时,也是这样哭。
这么痛心疾首地悲痛欲绝喊着:“没想到他这么没有人性。”“如果知道的话,绝不会让她去的,我就是看她可怜,长这么大连蛋糕都没有吃过。”
人人都围着妈妈,陪她心酸,说她可怜时,她终于深感籍慰了吗?
许多这样的事,在这个瞬间都浮现在黎多宝眼前。
以前它们似乎从来相互无关,各自沉在某处。
现在猛然浮上来像一大网。
罩在她头顶的大网。
又或者,妈妈真的不是故意的。
黎多宝看着面前的人,心脏跳动的像急鼓。
也许是真的心疼女儿没吃过蛋糕,就像现在,是真的不愿意她在外面没有依靠。
也是真的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在家里爱毛手毛脚。也不知道为什么女儿们的房间门夜里总是反锁着。
她只是……太愚蠢。
没有足够的勇气离开,又没有足够的智慧从过去的遭遇之中总结出任何的经验,甚至也无法看到可预见的未来。
只是个地地道道的傻子。
黎多宝抬头向四周看去,每个人的表情在她眼中都显得怪异而扭曲。
不明就已痛斥她不孝的声音,此起彼伏。
坐在不远处车里的周莉莉,正远远看着这一幕。
她是看到同学群里有人发现场照片才知道的,周笛安开车调头带她回来。
周笛安点了只烟,看着远处人群中倔强站定不动的少女:“现在帮她解了围,她一定非常感谢你。”
小女孩总是爱玩这些友情的游戏。
喜欢所有人都爱自己,喜欢好友是最优秀的那一个,这才是真正可以炫耀的资本。但黎多宝这个人,对谁都不冷不热的,叫周莉莉很是烦恼,但也更加兴致勃勃。
但此周莉莉手搭在门上,凝视着人群聚集的那边有些迟疑。
一阵惊呼声中,一个人影突破了人群。
是黎多宝冲出来了,她手脚并用地爬上的挡在面前的车辆引擎盖,一辆一辆地翻越横跨所有停在干道上等红灯的车辆。
身后有人向她追过来,可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狼狈又敏捷,所经之所一片骂声,她也并不理会。
才几分钟,随着车身的震动,黎多宝已经爬上了周莉莉的车盖,但虽然两个人最近的时候,只隔着一个挡风玻璃,她却并没有看进来。
身后那个男人抓住了她背在背后的书包,把她拉倒在车盖上,她就索性挣脱了丢掉它。
书包口袋撕裂时,不多的粉红色钞票从里面被甩出来,掉得满地都是。
周莉莉的历代好友们都是乖乖巧巧的大家闺秀,但她不是,她像荆棘草,明明看上去是一个文静的好学生,可撕开了,里面仿佛住着一只野兽。
狭长锐利的眉眼与飒然风扬的长发,在火光电石之间印入旁观者的眼帘。
而她飞快地跳下了车盖,冲到了另一边的步行道上,随便找了个方向狂奔而去了。
那个男人并没有再追,他急急忙忙地停下来,捡拾地上掉落的钱。
女人也连忙停下来帮他。
周莉莉坐在车中,看着外面两个人。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等他们走时,地上一张钱都没有留下,但破书包和其它从书包里掉出来的东西都留在原地。
周莉莉下车,从路人手上抢过一张被遗落的红票子,在车流中捡回了破书包和落得满地的书本。
回到车上抱着这个书包坐了一会儿,她才拨通黎多宝的电话。
“黎多宝,你吃饭了吗?你陪我去吃饭吧。”不提刚才发生了什么,声音雀跃。
她知道黎多宝没有吃饭。
早上她看过了,黎多宝口袋里只有二块钱。
足够坐公车从香榭丽到十一中,早上到学校之后,她匆匆就进了考场,中场休息时一直在看书,到下午最后一场考完,直至现在,身无分文。
但电话那边的人说:“吃过了。莉莉我还有事情。不会去你那里了。我们帝星见。”没有倾诉,更没有沮丧。声音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没有等周莉莉开口,通话就结束了。
放下手机周莉莉突然意识到,周笛安没有说错。
黎多宝是不会喜欢杜子腾的。
也不可能去什么帝国大学。
她不是遇事需要人为她遮风挡雨的那种人,也不会把希望寄托于别人向自己伸出援手,或什么白马王子。
生活中的每一个刺痛她的东西,都不会是让她龟缩在别人羽翼下的理由,只会变成她向前疾奔的助力。
她不会成为坐在办公室里文件架后消磨一生的人。
不会按别人所想的,去改变选择。更不会在婚礼上穿粉红色的伴娘服,只因为跟她说这颜色跟她眼睛的眼色很配。
也永远不会是陪她吃饭逛街消磨时光,点缀她闲暇生活的所谓‘好朋友’。
第4章帝星见
黎多宝挂电话的时候人已经南城街。那边有很多店铺招工。
最后看了一家,是搞器材维修的,要个打杂的,店里有地方睡觉,但不管饭,晚上要警醒点,时不时起来看看监控什么的,有事一键报警,工资月结。一个月两千,外加守夜的补贴一千块钱。
老板是个女的,四十多岁的样子,黄短发大羊毛卷,黎多宝去时正翘着腿叼着烟修主板。
听到有人进来,也没抬眼睛,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做焊完了一个点才抬头,上下打量她。
“这么小,做过事没有?”
“做过。”黎多宝伸手给她看,这是干活的手:“边读书边打过工,我还有之前老板的电话,你可以打电话问他我干活怎么样。他那边放假了不开店我才出来找事的。”
老板娘也没再多问。
看她身上的制服确实是学生制服,手机上查,学籍网上也有身份认证和寸照,证明她话的真实性:“成绩还挺好。”
至少说明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不过看到她头上的伤,有些狐疑:“和人打架?”
“我爸打的。”黎多宝说。眼神不自觉地有些闪避,但看到了玻璃门上自己局促的倒影——她太羞愧,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害怕在里面看到更令她自惭形秽的东西。
但她也知道,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
没有做错事的人,为什么抬不起头?
她莫明对自己这畏畏缩缩的模样感到厌烦。
于是努力站直一些,端正了肩膀,正视面前的人。
“打算干多久?”
“我想赚路费去帝星上学。姐姐帮帮忙。我很勤快能吃苦。”
老板娘闻言有些意外,嘀咕了一句:“就干一个月啊?”但上下打量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还是点点头:“行吧,你带证件复印件过来,我给你写个零时雇佣合同就成了,但先说好了,试用七天,做事不行我可不要你。”
黎多宝松了口气,这边说好之后,立刻往学校去。
证件在书包里的,能不能找着先试试,要是找不到,之后把学籍网页打印出来也可以。
等她到时,学校门口的人群已经散了,她找了一圈,找到了自己的书包,被人放在学校门卫处。
拉链坏了书包口大开着,里面有几本书上,有鞋印和可疑的污渍,还有一只没了笔帽的笔,学生证到是还在,夹着九个月工资的练习册已经不见了。
但钱没有丢失,被夹在综合试题里,
她数了数,怔了怔。
门卫问:“怎么了?少钱了?”不过也不在意:“刚才那钱洒了一地,我都看到有好几个人捡钱呢。少了也正常。”
但钱没少,是多了。
原本只有二千五的,现在
还有三千。
并且奶茶店来来去去过手的钱很少有新的。老板发的工资都是旧钱。
但现在钱是新的,摸上去十分硬挺,像是刚才取现出来。
她拿起来闻了闻,转回去问门卫:“是什么人帮我捡了书包啊叔叔?”
门卫说是个男的。没有更多的描述,强调:“我也没仔细看。”
黎多宝拿出手机,翻出周莉莉的号码。
捏着钱站在路边,看着手机许久,电话最终还是打了过去。
响了一声,二声,三声……
电话没有人接,就在她打算挂了的时候,终于被接了起来。
周莉莉那边听上去有些吵:“家里有事,我赶今天的穿梭机回帝星,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她家大本营在帝星,这边是老家而已。她不知道为什么被发配回来的。
黎多宝说:“我拿到钱了。三千。”
电话那头的周莉莉扭头看着车窗外地平线上的两轮斜阳。
相比几个小时之前,她现在情绪更加低落一些,但打起精神,假作不知道:“什么三千?”
“我九个月工资只有二千三。包里也只有二千五,还是旧钱,可这钱是新的,上面还有你的香水味。”黎多宝的声音传来:“我闻到了。”
周莉莉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否认,只是突然叫了一声:“喂。黎多宝。”
“什么?”每到傍晚时天空中会有磁干扰,通话中阵阵杂音,但黎多宝的声音非常清晰。
周莉莉看着那两轮夕阳,问:“军一大是你真正想做的事,还是不得不做的选择?”她声音很甜美,但此时十分平静,甚至有些茫然:“人迫于现实而得去做一些事,不是非常可怜吗?”这是她第一次向黎多宝问出这么尖锐的问题。
黎多宝看着眼前的车流,想了想才回答:“军一大虽然是不得不做的选择,但是我会努力去做。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对自己有什么志向,她根本无从说起。
除了笼统地,想要好的生活之外,也从来没有真正地考虑过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未来、喜欢什么、想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
每当思考这样的问题,她脑袋里就空荡荡的。
“真奇怪。有些人从小就有很大的志向,但是我没有。”黎多宝踢了踢路面的石子:“我只知道,自己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她不想成为黎妈那样的人。
不想成为一个依靠别人苟延残喘的人。因为依靠就意味着放弃了离开的可能,赋予对方随心所欲伤害自己权利。
所以她决定不去依靠任何人。
黎多宝的声音显得非常平静:“可我想,既然对于‘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件事没有任何想法,那就先尽一切努力做好眼前的事吧。”
她笑了笑,说:“你看,我读书好,当然不是因为我多么爱读书,或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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