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问题很奇怪。
我为什么奋斗?
当然是为我的理想。
我为什么而活着?
为了幸福。为了实现我的价值。
我为什么……会活着?
因为……我是……人?
“我”一般不去想这几个问题,可一旦想起,就会觉得越来越奇怪。
就连这个世界都变得奇怪了。周边的人变得很奇怪,“我”的爱人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
又一个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很成功,有事业,有爱人,有家人,有朋友。“我”刚实现了“我”的理想,对,就是设计出一栋即将屹立百年的地标性建筑……
“我”猛然惊醒。
“我”环顾四周。
这里是“我”的家。准确地说,是“我”租的公寓。因为“我”梦里那种在国际一线城市市中心的复式豪宅,“我”根本买不起。
“我”看向床头柜,原本放着“我”和爱人合照的地方是空的。“我”想起来了,“我”和爱人一年前就因种种原因分手了。
“我”也还没有设计出梦想中的地标性建筑。“我”现在甚至还不是总设计师,只能完成公司分配的任务,日复一日地画一些枯燥的图纸。年少时的壮志凌云言犹在耳,“我”仍在为越来越遥远的梦想奋斗。
隐隐约约想起来,“我”好像有三个问题还没有回答。
可是,太累了,繁重的工作、单调的生活、空虚的情感,一切都把“我”压得很累。“我”不想再去思考无意义的问题了。
“我”匆匆行走在大都市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奇怪。
连“我”在内,都很奇怪。
又一个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终日奔波,披星戴月,做着完不成的工作,向着一个好像很明确却望不到头的目标……“我”有一个理想……对,“我”的理想是什么来着……
“我”猛然惊醒。
“我”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简陋而狭窄的单身公寓。往窗外看,没有人声鼎沸,也没有富丽辉煌的高楼林立,这是一个很偏僻的街区。
或者……这只是一座小城市。
“我”来到肮脏的镜子前。镜子里的“我”不再如梦里白皙,皮肤稍显松弛,眼角折出几道皱纹,透着疲倦的老态。
“我”迟疑了许久,在思考“我”接下来该做什么。随后恍惚回神,“我”失业了。
在这无人知晓的小房子里,时常一醉就是两三天。
剧本又是戛然而止。
但李方哲向昭阳透露了个大概,按市场的说法,这是个彻头彻尾的BE故事,不存在什么happyending,更没有甜美的爱情、激烈的动作场面,观影体验可能会很压抑。
但是,李方哲的设想是,他要营造一种极致的震撼。
力道不够,引不起痛苦,也就引不起思考。
艺术的意义,就在于直击人心。
昭阳隐隐感觉到了那种震撼。海量的拉片和7年的演员生涯铸就了他对剧本的精准直觉,只几眼,他就看得出一个剧本的格局和层次。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剧本。
《死在醒来之时》试镜过后,李方哲表示昭阳很适合这个角色,但由于是男二,而且昭阳毕竟是新人,这是他的电影处女作,李方哲给出的片酬不高,1000万。
三条岔路口摆在昭阳面前。
选择任何一个剧本,都意味着他有可能走向截然不同的未来。
昭阳没有在公司当场作出决定。经纪总监和徐元杰的各种分析都很有道理,但他还需要一个更重要的人的意见。
深夜,昭阳抱着三个本子钻进了简星家。
昭阳趴在床上,一双脚丫翘着,睡裤裤脚往回滑了一截,露出一段瘦白的脚踝。腹部下垫着坐垫,不然长时间这样趴着腰会特别酸。昭阳即便在简星家也不爱穿睡袍,就爱正正经经穿睡衣,扣子永远扣得一丝不苟,每次简星急起来,要不是昭阳阻止,他三天两头就能让昭阳报废一套睡衣。
简星从浴室出来,没忍住笑。昭阳回头看他,眼睛闪着茫然又无辜的光。
简星的湿发上搭着毛巾,斜倚着门框,双手抱臂,“前辈,你这个姿势……显得屁股特别翘,你知道么?”
昭阳:“……”
昭阳默默爬起来,背靠床头,盘腿坐好。
简星失望叹气,“我意思是翘得挺好看的。”顿了顿,补一句,“我爱看。”
昭阳憋得无言以对,凶恶地一拍身旁的床垫,“看什么看,过来帮我看剧本。”
“好的前辈。”简星一秒乖巧,蹿过去蹦上床。昭阳有时候真觉得简星满脑子黄色废料,没救了。这大帅逼走出去人模狗样的,迷妹遍地,谁想得到他私底下是这么副禽兽样……嗯?
第62章
《退场》的剧本简星早已看过,他拿起《玲珑结》和《死在醒来之时》,《玲珑结》翻了两眼就明白了大概套路,《死在醒来之时》本来也打算一目十行地浏览,但还没扫完第一页,速度就骤然慢了下来。
《死在醒来之时》李方哲虽打算用亚裔主演,但剧本是全英文的,因为这部以世界主义色彩为基调的电影只有主角是中国人,既然主打西方市场,还要逐鹿三大电影节,全员说不太现实。最多是配合中国市场出一个配音版本,至于会不会让昭阳自己给自己配音,这个后定。
其实比起,简星的英文更纯熟,尤其是读。简星从小在国外长大,接触的都是英语环境,然而父母都是华裔,两人私下相处用,偶尔夹英文,简星就是在这种纯天然的双语教育下长大的。多年来读书考试都用英语,英语的读写自然更流利,的书面语言又堪称世界最难,简星不是非学不可,常常得过且过。
直到回国发展,简星才被逼着把捡起来,看剧本遇到看不懂的地方,还得小赵给他补课。
认识昭阳以后,昭阳基本上给他解决了这个问题。剧本上读不出来的东西,昭阳一说,简星就能明白。
理论上,简星看英文剧本比看剧本要快得多。《死在醒来之时》让他慢下来的不是语言,而是内容。
昭阳注视着简星,一眼就看出他已沉迷其中。昭阳不再说话,静静地陪着。
半个小时后,简星翻完最后一页。
昭阳看着他。
“不愧是李导。”简星说。
李方哲导演从来不自己写本子。但他挑剧本的眼光,是公认的一流。
昭阳把三个剧本一字排开,摆在面前。
《玲珑结》,《退场》,《死在醒来之时》。
简星知道昭阳希望听听他的意见,可简星恰恰不想给意见。
他是切身的利益相关者,他的意见不可能客观。
《退场》的其中一个男主已经定了,就是简星。
《退场》是典型的名导加顶流加大投资的大制作,剧本戏剧张力十足,还融合了诸多热元素,发行方和出品方又是业界龙头公司,能在院线拿到很好的档期和排片率。制片人在争取简星时给纪哥放过话,只要不出意外,票房至少30个亿起步。
简星的意见?
他的意见就是很希望昭阳来跟自己一起演《退场》。双男主,两人从小认识,后分道扬镳,又阔别重逢。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却相爱相杀,亦敌亦友。简星已经看完了全剧本,但有保密协议,就算是昭阳,他现在也不能透露剧本内容。只能说,一个戏子以自己的隆重退场,成全另一个戏子的惊天登场。
他觉得,他与昭阳和剧中的两人有点像,又不完全像。
那也许是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他很想去感受一下这另一种可能。
和昭阳一起。
最直白的私心就是,他想继续和昭阳朝夕相处。
多少激情敌不过时间和距离。他们在一起才多久,根本不敢说感情稳固到了什么程度,如果各自进组,几个月才能见上一面也很正常。
可这些话他不能明说,说了就是以自己的幼稚明晃晃地给昭阳施压。
“公司怎么说?”简星问。
“经纪总监建议我……先接《玲珑结》,再选一部电影接。”
非常熟悉的商业套路。
“你答应了?”简星明知故问。
“当然不可能,”昭阳说,“我只能三选一,不可能一加一。”
两部电影无论他接哪一部,都要马上开始研读剧本,没有时间在那之前再拍一部电视剧。
当时听到昭阳这话,经纪总监整个人愣住了。自周燃接手这公司以来他就入驻了,至今还没听哪个艺人说过这样的话。
经纪总监知道他干涉不了昭阳的决定,出于职业病还是给昭阳讲了半天道理,《玲珑结》要赶在春节档播出,制作周期很紧,去掉后边的剪辑送审阶段,估计不到三个月就得拍完。也就是说,一个季度的功夫,昭阳差不多能到手两千万,这钱是又快又热。
再者,《非我》年中播出,如果再接一部同为大IP的古装剧在来年春节档播出,这个轰炸密度,昭阳必将火上加火,明年的片酬少说三千万起步,身价直逼简星,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职业黄金期。
经纪总监有些话没说得很透,但昭阳都听得懂——他28岁才红,封顶演到30岁,一年接三四部,他还能演几部这种天价偶像剧?何况一年能有三四个S级项目吗?还有多少个几千万给他赚?
简星笑,“是二选一吧?”
昭阳抬头看他。
简星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昭阳有点感动,又有点愧疚。
《玲珑结》是经纪总监硬塞给昭阳的,让他慎重考虑。昭阳猜测简星必定希望他接《退场》,三选一比起二选一,似乎可以纠结得更有理有据。
他根本没考虑过《玲珑结》。也不知算不算讽刺,曾经他看着那些赚着大把快钱的同行,苦涩,嫉妒,不理解,不理解观众,更不理解这个世界,群众的审美如此庸俗,艺术是否注定要式微?有深度的作品,是不是注定比不得那些低劣的媚俗能斩获人心?
他一直想,一直想,比起那些人,他差在哪里?
等到有一天,同样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忽然发现,都不重要了。
比起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些细枝末节,全都不重要。
简星将《玲珑结》拿走,封面朝下,反扣在床头柜上,昭阳面前只剩下《退场》和《死在醒来之时》。
“前辈,我只给你分析些实际的东西,”简星从背后搂住昭阳,下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有意地控制了力道,不然昭阳又要喊疼,“《退场》是主流商业片,票房估计比较能打,运气好的话,不排除破纪录的可能。如果明年国内没有太多好项目,同行衬托一下,国内拿奖不难,而且以你的能力……”简星低沉磁性的嗓音撩拨在昭阳耳边,以最性感的音调说出最庄重的话,“这很有可能会是你第一个影帝奖。”
“影帝”两个字猛地戳中了昭阳的神经。
不敢想,却又响了很久很久的两个字。
他无数次地想象过那个场面,灯光之下,舞台之上,他的名字被念起,被全世界听见——最佳男主角,昭阳。
简星的手指从昭阳身后越过,轻轻点在《死在醒来之时》的剧本封面上。
“《死在醒来之时》,没有任何商业元素,就算有李导坐镇,票房也不一定理想。”
李导并不是常胜将军,他虽然屡出佳作,票房也有过扑街的时候。
“而且,这部电影李导明显还是主打国际市场,”简星娓娓继续,“估计不会放太多心思在国内的宣传上。”
国内最多会看在李导名声的份上,涌出一些自来水,但规模和效果绝对比不上《退场》这样的项目,它是主攻国内市场的国产片,从项目方到制片人、导演,都会全力以赴地为它造势。
国内的电影奖项李导很可能也不会参与评选——只有主演是华人的电影,想参加也未必参加得了。他要去,就直接去三大电影节或美国奥斯卡。
从实质利益看,国际范对昭阳未必是件好事。昭阳说到底还是要在中国发展,并不打算进军好莱坞,像《退场》这样的国产片比较有利于昭阳在国内吸粉,搭上它背后的项目方和导演,以后在国内电影界也更好立足。
即使有李方哲的名字打底,也改变不了《死在醒来之时》片酬更低、前景更扑朔迷离的实质。
何况,昭阳在这部电影的戏份只是男二,哪怕获奖,最佳男主角也轮不到他。
他今年28岁,如果明年电影顺利参展、上映,他29岁,如果不顺利,有可能拖到他30岁。放眼国内的同行,有人18岁就拿了影帝,他年近30,仍一无所成。
昭阳从没想过,他居然也有需要考虑对李方哲说不的一天。
“但是,”简星说,“它有可能载入电影史册。”
简星似乎有意把声音放得很轻,以此反衬这句话的掷地有声。
电影历史上,出现过不少当时票房平平,此后几十年、上百年却经久不衰,值得观众反复重温、深刻铭记的好电影,比如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肖申克的救赎》,就是一部亏本制作。
可一时的成绩改变不了真正的好作品震撼人心的本质。
“我突然,”昭阳一把抓住简星手腕,把简星微微吓了一跳,“想起一句话——”
“什么?”简星问。
“《约翰克里斯多夫》里说的,”昭阳有点怔,“我是希望我的作品流传,还是我的名字流传?”
简星不吭声,等着他说下去。
许久,昭阳呢喃,“我希望让作品流传。”
“我的名字,不重要。”
我想做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
我的名字,不重要。
简星知道,这就是昭阳的选择,也是他给自己的答案。他以脸侧磨上昭阳柔软的脸颊,“前辈,你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家庭收入的上限让我去拉就行。”
昭阳心一烫,简星把“家庭”二字说得如此举重若轻,他猝不及防地……有点感动。
昭阳转身,面向简星,有点心虚地看向他一双眼睛,简星不说,他就替简星说,“我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好?”
简星微笑反问,“哪里不好?”
“我……”昭阳的声音骤然弱下去,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不体面的事表达得体面。
他那么坚定地把简星放到了第二位。
没有一点迟疑。就连愧疚,都是决定完之后才腾升的。
仿佛潜意识里想努力证明,他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gu903();正常来说,他应该选《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