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句话自然是魏妙沁胡乱编的,她哪里晓得如今大晋律长得个什么模样。
连荀锐在旁边听了都是一愣。
选阿娜面色又白了回去,顿时满头冷汗,她嗫喏着辩驳道:“并非是我有心丢弃,我在马棚中养他到七岁,后头族中内乱,当时的王上被人斩杀,族人四下逃窜迁徙,是他自己与我们走丢的。那时他叔父去寻他,却被这小崽子当做肉啃了……”
“一次走丢也就罢了,还能次次走丢?你们崇火族难不成每天杀上一个王上?”
选阿娜被嘲讽得面色难看地又哽住了。
“你们认为这世上有妖魔?”魏妙沁又问。
选阿娜已经领教了这贵女的厉害,哪里还敢应承她的声音,便闭紧了嘴。这倒是这慧曜楼中难得安静的时刻了。
“贵人问话,焉敢不答?”魏妙沁冷声道。
选阿娜从来没有这样想闭嘴过。
她哑声道:“……自是有的。有神,自然就有妖魔。崇火族第一任王上便是由火幻化而成,奉为熒神……而那杀死第一任王上的罪人,便是妖魔幻化而成,其名穷魄。”
是了。
这等异族都多有其信仰的鬼神与图腾。
魏妙沁歪了歪头,却是不小心撞了下荀锐的肩膀。
也不知自己脑袋上的簪子扎不扎人。
谁叫他坐她身边的?
魏妙沁理直气壮地没有回头去看荀锐,只与选阿娜道:“你说他数次都能活着回来,那为何就成了与妖魔定了契约?难道不是这熒神救了他?”
选阿娜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思路……一时愣在了那里。
这下荀锐也呆了片刻。
他如今已不在意,在崇火族人中,是视他为妖魔还是鬼神。
魏妙沁冷嗤道:“你们崇火族人倒是厉害,你们可曾想过若他便是熒神转世,你们这般待他,又该如何获罪?只怕一族都要消亡毁灭。”
选阿娜急急忙忙开口:“不……不可能……”
荀锐牢牢攥住了椅子扶手,如此才能压下心中翻涌的心绪。
若在魏妙沁心中,他不是妖魔,是熒神。
那便胜于一切了。
“你不知道,你听我说,他是个恶人,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他是个恶人。你瞧,你瞧我,我是他的生母,都要被他锁住,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选阿娜停不下来地接连开口,像是在说给魏妙沁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自己没有错,荀锐就是妖魔的化身,为族人所厌憎不齿……
“你以为神是什么?”魏妙沁干脆就顺着这个往下说了。
“什么?”选阿娜被打断,愣愣地望着魏妙沁。
“神超脱于凡俗,凌驾于世间万物,神只有神性,怎会有人性呢?慈爱怜悯从不是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是神。”魏妙沁朝她递出一个可怜的眼神:“你们真是蠢。奉火为神,却从不懂得你们的神……”
……这些都是魏妙沁瞎编的。
管他呢。
反正气着选阿娜,她便解气了。
选阿娜今日已被颠覆了太多,一下消化不了,竟是濒临崩溃,她抓了抓头发,疯了一般地喃喃喊道:“不是,不是,不可能……他就是个疯子。根本不管别人爱不爱他,也要将人锁在身边锁到死……他会把我关到死……你说的都不对。你信我,他也会这样对你。他也会这样对你!将你锁在这里,一辈子……”
魏妙沁怔了下。
……若是她方才重生,听选阿娜这样说,再思及上辈子荀锐的模样,她兴许是要信的,也是要怕的。
但现下,心是被这串话震得有些麻。
可她与选阿娜怎么相同呢?
她本没有爱荀锐的责任。
可选阿娜生为人母,生而不养、生而不教,更仇恨敌视,这般肆意伤害自己的儿子……
荀锐将她关押在这里,倒也不奇怪了。
因为前半生得不到母亲的爱意,便是将她关在身边,也要强装有人爱自己……怎么想都怎么觉得荀锐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妙妙一通操作。
选阿娜:说得我都快信了。
明天也会更的。
第六十七章他想要吻她
眼瞧着选阿娜像是气疯了,又像是吓疯了,转头便又回到了刚进门时那副大喊大叫、胡乱叱骂的模样。
魏妙沁今日已解了惑,该说的也都说了,已然没什么遗漏的了。
“走罢,且留她自个儿在这里说胡话吧。”
“嗯。”
荀锐应了声,与魏妙沁并肩而行,二人在选阿娜不甘的目光中,走了出去,离开了慧曜楼。
从婉与香彤在下头等了许久,她们不晓得里头是个什么情景,只听见了女子喊叫的声音。那声音尖利得很,像是吃了什么大罪。听得她们心肝儿都跟着发颤。
莫不是娘娘在里头和那个女人掐起来了吧?
娘娘性子傲,这样做是极有可能的……
她们正胡思乱想着呢,便见那头魏妙沁出来了。
出来的时候,还因为裙摆太长,险些给绊着了。荀锐走在身侧,当即伸手捞了一把。
从婉二人看得愣愣的。
瞧这模样……是什么冲突也未发生?
“倒也没什么,只是一位患了病的妇人,乃是昔日故友,皇上心善,将她安养在这里罢了。”魏妙沁道。
这话由她说来,说服力极强。自然免了后宫里私底下的口舌议论。
从婉恍然大悟,顿觉脸红不已,先前自己那番揣测的话,可真真大逆不道极了,当下跪地叩头求了荀锐的原谅。
倒是香彤心下纳闷,这“心善”二字,如何能与皇上扯上关系呢……
“回宫。”荀锐沉声道。
宫人们忙上前,扶着主子上了车辇,渐渐行远了去。
留下选阿娜缩在那床上,口中呜呜喊些什么:“逆子当死!”一会儿又喊:“不可能,恶贼怎能是熒神转世?妖魔罢了!妖魔!”
……
回到宫里后,魏妙沁命人摆了桌案,自己要读会儿书,写会儿字,顺道再吃一些新鲜瓜果。近日送来的那些荔枝便不错。
说来也怪,她原本心情郁郁,可如今那个叫她打一通,这个叫她骂一通,她倒是一下没那样憋屈了。
“娘娘。”香彤将荔枝捧到了跟前。
魏妙沁突地转头看向荀锐:“皇上怎么还不走?”说罢,魏妙沁又觉得这话显得太不客气了些,便又委婉地改口道:“皇上该有许多政务要忙,我就不打搅皇上了。”
荀锐屏退了宫人。
魏妙沁疑惑地抬头看他。
荀锐垂眸看她。
他身形高大,挡去了大半光线,面容便隐入了黑暗中,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的情绪。只觉得阴森可怖。
他问:“妙妙为何不问我?”
“问什么?”魏妙沁怔怔道。
荀锐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今日他带魏妙沁去见选阿娜,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他知晓她的一切,但断不敢说,连将她的性子都彻底摸透了。
与其等来日选阿娜出现在魏妙沁跟前,胡乱说一通,倒不如他亲自带她去,先让选阿娜大肆说个够。如此之后,管旁人再说什么,魏妙沁都未必会再信了。
而魏妙沁兴许还会护着他……
只是兴许……
这是那日,下属将魏妙沁与赵玉菁、杜家姐妹的话,复述给他听之后,他产生的念头。
魏妙沁出身高,傲意刻进了骨子里。
别人偏要强迫她去做的事,她偏不爱做。
选阿娜在她面前大肆诋毁他,魏妙沁听罢,会生出一丝可怜心软也说不定……便是一丝,只一丝也够了。
今日这一遭走下来,荀锐赌对了。
可真得了魏妙沁的回护温柔,他便如同身怀巨宝的商人,再也不复先前身无一物的孤勇,能再赌上一把……
魏妙沁见他久久立在那里,也不出声,看着倒还怪可怕的。
魏妙沁捧杯低头饮了一口茶,这才出声道:“是指生吃了你叔父那桩事么?”
她本是不想问的。
她也摸不准荀锐的性情。
荀锐喜欢她,可到底喜欢到何等程度呢?在建康帝等人那里吃过了苦头,知晓百般宠爱也不是真心疼爱,她心下便已经失去了度量爱与不爱的尺子。若是她问了出来,真戳中了荀锐的痛处,激得这人戾气毕现又怎么是好?
不如当做没听见好了。
可眼下么……
魏妙沁叹气道:“我倒也不是怕听血肉模糊的场面,只是听故事的时候,别人疼,我也会跟着疼……”
荀锐神色一松,僵硬的身躯渐渐放松了下来。
只要妙妙并不是就此嫌恶、远离他便好。
荀锐这才动了。
他大步走到魏妙沁的身边去,与她一并落座在了桌案前。
魏妙沁瞪大了眼。
怎么又与她挤在一处了?
罢了罢了,今日不好同他计较。
才叫自己的生母那般羞辱叱骂过,若是她,早该气得六亲不认了。
“我的生父有一位正妻,八位侧妃,没有名分的更是无数。他的正妻、侧妃都出身自族中有名有姓的贵族人家。她们的姓氏组在一处,便成了大半个朝堂……”荀锐淡淡道。
魏妙沁听得咋舌。
这崇火族的王上是疯了还是傻了?
这么玩,岂不是后宫要牢牢被那些贵族把持着?
“妃子间争斗激烈,娘家也期望能将她们的子嗣扶上继承位。偏偏数年来,唯独正妃有一独子。”
魏妙沁在大魏皇宫里住了那么久的时间,自然一下便明白了个中斗争。
她道:“之后选阿娜却带着你回到了族中,一下成了众矢之的。正妃希望王上只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其他侧妃也不愿再有一个生得美丽,还为王上诞下了孩子的女子出现。于是她们寻到选阿娜,若是选阿娜要带你去找王上索要名分,便要她做一辈子的马奴,只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做皇子,得荣宠,连称作是你的母亲都不配……而若是选阿娜丢弃了你,让你再回不到王上跟前,她们便会请王上破例封她为侧妃,享荣华富贵,再也不是马奴的女儿。是不是?”
“……是。”
妙妙实在聪明。
魏妙沁忍不住歪头去看了看荀锐的脸色,心底忍不住暗暗嘀咕,这人竟然一点也没生气?
这般身世隐秘叫人戳穿出来,寻常人早羞恼不堪了。
她哪里知道荀锐还在心底想她呢。
“她自然是选了第二种。便将你交给了那些妃子……如此,你才到了那个什么叔父的手里?”魏妙沁道。
“嗯。屠达是我生父的弟弟,族中一员大将,曾经犯过生食幼子的大错。”
魏妙沁皱紧了眉。
什么狗东西?
“于是她们便想着借刀杀人?趁你们族中迁徙的时候,将你交给了那个屠达。屠达不知你是王上之子,就要私底下吃了你?”
荀锐接声道:“最后叫我引走,被野兽撕咬得尸首不全。”自然,中间省却了一些情节。
魏妙沁越说越觉得气:“他们见你不死,就只要编谎言说你为了活下来,竟然生吃了自己的叔父。此后更觉得这是个好法子,便将妖魔的名头往你身上盖。便是王上知道你是他的亲生子,也会忌惮厌恶你了。”
如今想来,她虽被建康帝等人欺骗了十余年。
可她最后却知晓,她的生父生母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他们将满腔的爱意都给了她。连带的,父母昔日麾下的将领、伺候的丫鬟,也都忠心向她。
荀锐却连生父生母半分的爱意也未曾得到,更多的是追杀、羞辱……
“出身低微,便叫她目光短浅。这般交易竟也敢做?她是不是还想着,不过一个儿子而已,等她得了名分,做了侧妃,还能再生一个?届时不是什么都有了?”魏妙沁实在忍不住心下对这人的嘲讽。
这人有野心,却偏没有与之相配的脑子。
蠢就罢了,还要害自己的亲生孩子……落得今日,倒也不冤。看她那模样,美丽风情不减,这些年里在族中应当的确是享了些福的。
可荀锐呢?
想起上一世,多少人辱骂荀锐是异族的杂.种,奸恶小人……魏妙沁便陡然升起一股反胃愤怒来。
方才在那慧曜楼中还想认什么太后?实在可笑。
“若我是那些妃子,我便会为她请封后,先给她下一剂慢性药,叫她再也生不出孩子。哦,即使生了,也给她掉包了。一个生不下来的死胎,又或者是一个女孩儿,于王上来说自然没有任何意义。”
“她还当自己坐拥了一切罢?却不知什么也没有。等这些妃子将她身上的最后一丝价值用干了去,便是她的死期了。”
魏妙沁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看向了荀锐。
荀锐正定定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深沉,依旧像是要将她整个剥了吃了一般。
但魏妙沁瞧着瞧着,心道,倒也没那样可怖了……
魏妙沁不自在地捏了捏手指,想要将这愤怒凝滞的气氛打散些,免得勾起人心头的伤心事。
她便道:“我这话听着是不是怪恶毒的?”
荀锐沉声道:“不恶毒。”“她们便是如此做的。”
若是妙妙真要杀人。
他去做就好了,怎会叫她的双手染上半点鲜血?
魏妙沁忍不住问:“那……那宋家的老爷,又是怎么一回事?”
左右今日都说了这么多了,那不如干脆问个清楚好了。
荀锐已经能毫不避讳地说出来了。
妙妙不畏他,妙妙对他心软了些……他便能说了。
“选阿娜有身孕时,与族人走散,流落在边城,结识了宋大。二人就此有了牵扯。之后,他们见数次杀我不得。便要选阿娜告知宋大,我是他的儿子,要他带我回京城。若是不照做,便要告他胆敢与崇火族王上的侧妃私.通。他能否活着回到京城且不说,便是回去了,也要被魏帝降罪。”
“他自然就应下了。”
真是……没一个干净的人。
整个故事里头,唯独荀锐最是无辜。
魏妙沁揉了揉脑袋,直觉得听得那里都疼了起来。
“崇火族来朝的人两日后到?”魏妙沁忙问。
“嗯。”
魏妙沁抿了下唇:“我知晓了。”
“皇上快去忙罢。”魏妙沁催促道。
荀锐心往下沉了沉,但想到今日妙妙待他,已经足够叫他回味许久了。
他这才起身走了。
魏妙沁目送他走远,当下也不读书了,也不写字了。
她唤来从婉。
“我记得你会做一道莺桃酒酿是不是?”
从婉愣愣应了声:“是、是……”
“你教教我。”魏妙沁道。
从婉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但主子有吩咐,她自然是要应的。从婉连忙点了头,与魏妙沁一块儿去了厨房。